賀昆槿覺得自己似乎被綁在了一葉舟上,以第三者的身份,在自己的記憶之海里隨波逐流。短短的十六載,說少不少,說久也不久,卻足以將這小舟蕩起,足以讓波濤洶涌。往事回首,似乎再也沒了當初那難耐的激動,她只是靜靜地看着,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任由浪花拍打,任由小舟亂遊。
記憶之舟似乎被擱淺在了一個孤島的角落,那是五歲時,一切慘劇發生前的一個豔陽高照的下午。
掐指一算,今日似乎又是那個總會欺負自己的“雪姐姐”前來家中與阿爹阿孃共飲的日子,小小的朝青縮着脖子躲在了哥哥身後。她揪着哥哥的袖口,拖拉着腳步,極爲不情願地跟隨着父母來到門口;見遠處那一身藍裙的女子逐漸靠近,她將自己的腦袋藏了藏,爲自己爲何沒有學會幻術匿身而懊惱着。
“呀!小青青,就這麼不歡迎你的雪姐姐?都恨不得尋個烏龜殼鑽進去了?”無奈,還是被那眼尖的人兒給逮了住。
“雪……雪師姑……您……您莫……”身前的哥哥跨了一步,將自己牢牢擋住。
“什麼師姑?叫姐姐!阿槿啊,你在一旁把舌頭捋捋,讓姐姐先陪青兒玩着。”對着那藏在後面只見得着個衣角的女孩兒,“瞧,小青青你上次要的冰雪劍,雪姐姐給你做好了。”
似信非信地從兄長身後探出半個腦袋,黑亮黑亮的大眼眨了眨,不一會兒就被女子從袖中掏出的透亮冰劍所吸引。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摸摸,卻又在碰到之前就縮了回去,“好小……比我阿孃的小多了。”
“……”女子的嘴角抽了抽,“小青青的個頭也比你阿孃小多了,小個子,當然用小劍。”
“……哦。”再次伸手,白嫩的指尖停在了劍柄旁,將女子的神情再三確認,這才格外謹慎地接過了劍。
愛不釋手地摸了又摸,冰冰涼涼卻絲毫不凍手;心慕手追地挑了幾個劍花,琢磨着是否該去給阿孃瞧瞧;可未待興頭過去,那冰劍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地面的水灘。臉一癟,嘴一撇,果真,又被雪姐姐耍了。
“噗!小青青你癟着臉的樣子依舊是這麼可愛。”
“阿孃,你又在作怪了。”一個陌生卻又熟悉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一個雪色白裙的女孩兒,和小朝青差不多大。只見她嗔怒看了看自己的母親,低頭在小小的荷包裡尋出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霜花,“你不要信阿孃,冰雪劍在沒有寒靈力的人手裡,是維持不住的。如果不嫌棄的話,我把這個給你可好,雖然小了些,也不是劍。”瞧見小朝青依舊懷疑的目光,“放心吧,它不會化的,只要我沒事,它就不會化。”
將信將疑地伸手將霜花捏住,入手間,陣陣清爽源源不斷地順着指尖漫向全身,指尖上的東西卻並沒有絲毫要化的跡象。心頭喜了喜,心神蕩了蕩,將之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收藏,一個燦爛的笑容在臉上綻放。“謝謝。”
。。。
柳雁雪雙手在袖中緊攥,焦急地在門前來回晃悠着。昨夜目睹賀昆槿倒下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被瞬間掏空了。震驚,恐懼,悔恨,焦炙,有生以來所體驗過的種種負面情緒,在那一刻都脫繮野馬般的踏上心頭。她真的很怕,很怕這還未成功握在手中的幸福,就這樣煙消雲散;她真的很恨,痛恨自己明已知曉賀昆槿的不適,還與他賭氣,任由他硬撐。
怎麼辦,若是阿孃不能將他救回,自己,該怎麼辦?自己這顆方遞至半空,還未被對方接受的心,又該怎麼辦?她以爲,她曾經真的以爲,兩個人的時間還很長,禁得起她慢慢敲琢,禁得起她一點點卸下他的心防;她捫心自問,她真的沒有踏踏實實將對方的病情放在過心上,因爲她理所當然,因爲她自驕自傲;直到,直到那一刻,直到他脈象幾近全無的一刻,她才慌了,她才意識到,死亡原來是如此臨近,而一時的疏忽,將會讓自己與他永隔一堵生死之牆。
“少……王妃。”雪玲的聲音擋住了柳雁雪的腳步。“這是我於那日婚宴後,王府的後花園裡拾到的。前些日子見王妃您……一直很是恍惚,也就忘記了這回事兒,方纔想起。奴婢曉得現在可能不是時候,只是……”轉移一下注意,多少能讓少主從那烈火焚心中踏出半步。
柳雁雪不明就裡地接過那東西,定了定心神,細細地看着。入手間是一個半根拇指長的菱形吊墜,透明卻又黃橙交融的顏色,讓人看不出是什麼材質。她手指捏着兩尖,下意識地向着陽光透看過去,竟依稀瞧見了一縷橙紅火焰在菱形中心搖曳。一手捏住,一手旋轉,她不遺毫髮地於陽光下將每個角落都細細查看,弧形繁雜的暗紋,有些眼熟,搜尋着記憶,卻一無所獲。
“曉得了,此物便先放我這兒罷。你去尋一份當日賓客的名單給我。”看了看緊閉的房門,“此事暫且不要告訴他人,容我先琢磨琢磨。”
“少主……”支吾其詞。
看了看依舊緊閉的房門,“我沒事。”
。。。
費力地撐開眼皮,眼前模糊的人與夢中的藍裙重合,呢喃聲不經意的出口,“雪……姐姐?”
坐在榻旁的雪琴一頓,手中的冰針瞬間化了去,撇了撇嘴角,語氣很是怪異,“瞧,這還半迷糊着就將自己的身份給暴露了。也好,省了我去使那盤算了半日的逼供手段。”見手下的人明顯渾身一緊,她壞笑了笑,“呵,莫緊張,況且緊張也無用,就你這狀態,是打不過雪姐姐我的。你說對不對,阿槿,還是該喚你……小青青?”
“……”漿糊般的頭腦頓時被嚇得清晰了稍許,賀昆槿有些懊惱自己爲何渾身刺痛又四肢無力,“多謝柳夫人出手相救。”
“欸?怎地,這姐姐都叫了,這還想吞回去?”四指一伸,三根冰針在指縫裡成型,閃得賀昆槿心頭一驚。“醒了便把你那礙事的幻術解了罷,看着個男子的身體給小青青行鍼,姐姐我着實難以忍受。”
“……”認命地動了動僵硬的指尖,脆弱的白光一閃。
輕輕解開衣襟,“咂咂,這都包成糉子了。”化出一把冰刃,挑開繃帶,“喔,炭燒豬排嗎,這是?咂咂,只差一點火候便可出鍋了吧?”陸陸續續將數十根冰針插入穴道,“被天下獨此一隻的焱國炎蠱寄生不說,再瞧瞧這狀況,是把燚教珍藏的毒都吃了個遍?敢情小青青你已是百毒不侵了?咂咂,暴殄天物吶,瞧你這身體裡的,哪個不是雪姐姐我萬金難求的寶貝?你若不是小青青,我倒還真想把你剖開來瞧瞧呢。”
“……”身體在那針下,忽冷忽熱,氣血翻騰,賀昆槿咬着牙關,捏着被褥,絲毫沒有心思在意雪琴的冷嘲熱諷。喉間一塞,下意識的咬牙吞嚥。
“吞甚吞?吐出來!”一隻手狠狠地將賀昆槿的牙關鉗開,黑紅的液體洶涌而出,不一會兒就染紅了被褥,也染紅了那隻手。“這地溝似的顏色,你居然還咽的下去,好喝嗎?自服寒毒去壓制炎蠱,就這麼急不可耐不要命似的想來見你的岳母我?還是十一年不見,青兒想考驗考驗雪姐姐的醫術?”
“咳咳咳咳……”賀昆槿確定,今日自己若是沒能挺過來,定是被氣死的。
“你們母女倆可當真是瞞過了天下人吶,我說阿笙怎的神神秘秘地說我瞧見你就曉得了,呵。敢情我雪琴一世英名,竟一時糊塗,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小青青你?”調整着針尖的角度,似乎有些刻意地觸了觸賀昆槿的痛穴,“我還正納悶着呢,爲何朝鏡師叔會突然好奇起炎蠱,時不時派個劍宗弟子來煩我,說是爲了他那寶貝徒兒青丫頭。原來,此青就是彼青啊,小青青。”
揮了揮手,冰針原處融化於賀昆槿體內,“左右你這蠱一時半會兒我也沒法子解,熬過這一次發作,剩下的就是眼巴巴地去等下一次。我且留了部分靈力在你體內,多少會讓你好受些,但並無實質作用,你好自爲之。”
“多謝。”扭頭看着枕邊黑紅的血灘。
“命也救了,病也瞧了,小青青現在是否還欠着你雪姐姐我一些解釋?”
“……抱歉。”
“呵,抱歉?此事豈是一句抱歉就能了的?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把雁兒當做了什麼?你的妻子?你的棋子?還是你的玩物?你若是真與她兩情相願,真心相待,我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會將你倆成全了。可你呢?奪得了雁兒的心,卻欺騙隱瞞依舊?你是打算就這樣混到自己斷氣,給雁兒留下一片空情?還是打算遊戲一場,待事了,就將雁兒轉手相送?”
“我……”
“別給我來你阿爹阿孃的那一套,咋呼一些不願牽連、不願耽誤之類有的沒的。朝青你給我搞搞清楚,該牽連的你已經牽連了,該耽誤的你早就耽誤了,無論之後如何,雁兒都已經因你而無法全身而退!別將那勞什子新奇、感激、虧欠、愧疚全攪騰在一起,我不在乎其他,我在乎的只是你的心,你摸着自己的心問問,雁兒到底在不在你的心裡!”
“我……”在啊,又怎會不在?可是……
“呵。”一聲冷笑。雪琴並沒有錯過賀昆槿臉上的猶豫,她很失望,她很後悔。“冀王殿下日後還是離雁兒遠一些罷,如殿下一般的夫君,雁兒福淺,怕是消受不起。”冷冷的起身,行禮,“殿下的身子在下次發作前將無大礙,民女告辭。”
“……”
啪!重重摔上的大門,卻砸痛了賀昆槿的心。
她曉得雪琴此番話語的含義,無非是想讓自己認清現狀,將自己緊逼,探一探自己的心意,可自己卻是徹徹底底地讓她失望了。自己的欺騙隱瞞,自己的猶猶豫豫,在任何一位母親眼裡,都是無法容忍的吧?可除了如此,自己又能如何?是將真相相告,等着對方那難以置信後的受傷與責怨,乃至鄙夷?
說到底,還是自己沒有勇氣,自己沒有看清自己的心。也許,也許現今的狀況就已是最好,自己不能去妄想更多,因爲不知足的背後,將會是一切的破碎,就如同那些過去的教訓。也罷,也罷,自己還是走遠些罷,無論是爲了她,還是爲了自己。畢竟自己的孤煞本質,早已是命中註定,何苦爲了自己這纔剛剛萌芽的違背倫常的私情,就讓他人爲此賠上一生呢?如此代價,她擔不起。
突如其來的綿綢細雨糾纏着大地,澆蔫了萬物,更是澆愁了衆人的心。是合是離,是憂是喜,似乎都在這清晨愁雨中冥冥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