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不眠

寂靜的御書房內, 賀益成低頭看着手中的奏摺,可心神卻不知飄向了何處。在一旁侍候的徐公公表情怪異,他瞧瞧皇上手裡那一個時辰換都未換過的奏摺, 再想想此刻跪在殿外的人, 內心很是糾結, 想言又不敢言。

眼看着天色已經暗下, 徐公公終是咬了咬牙, 冒着觸龍鬚的危險,小聲道:“陛下,景王殿下還跪在外邊兒呢。”

那桌案前的人兒緩緩地擡起了頭, 看向徐公公的眼神讓徐公公不由自主地一抖。可他也就只是那樣看了徐公公一眼便放下了手中的奏摺,揉着眉心道:“去給我尋些酒來。”

“陛下?”

“嗯?”略微上揚的語調, 意味着怒火將至。徐公公連忙吞下剩下的話語, 一溜煙逃出了門。

殿外, 天色已暗。

跪得雙腿早已失去了知覺的賀昆櫚伸手擦了擦額間的汗珠,他的目光隨着開門而出的徐公公緩緩移動着, 卻無視了對方所投來的暗示與阻止。他很清楚自己父皇的脾氣與父皇此時的心情,可他更清楚對於此事自己定不能有絲毫退步。因爲他已經忍得夠多,退得夠多,不在意得夠多了,也正是因爲這些毫無止盡的忍耐、退步與不去理會不去在意, 讓事情落到了這種地步。事實上, 比起怨父皇, 他更怨的人是自己。

“眼看着天色就將暗下, 宮門也即將下鑰了, 大皇侄是打算今夜就如此歇在宮裡了?”身後響起了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路過的賀益泉的聲音。

“此事與皇叔無關。”想想此人近幾日來的種種舉動,賀昆櫚心頭就是一陣厭惡。

“哦?與本王無關?”那嘴角的痣似乎又被擠到了一旁, “皇侄覺得此事與本王無關,可我這個當叔叔的倒是見不得自己的侄子受苦呢。你我同爲庶長子,都曉得這尷尬身份所帶來的的苦,你若是……”

“綏王叔,這裡是皇宮!”不耐地打斷對方的話,袖子裡的雙手狠狠地掐在了一起。

“呵,皇侄這是惱了呢。既然皇侄如此嫌棄皇叔我,那我也就不在此自討沒趣了。”他理了理衣袖,向前走了沒幾步,未待賀昆櫚鬆一口氣,便又轉回頭不嫌事大地補充道,“只是,若是皇侄這麼跪一跪,劉貴妃的病便能痊癒,就好咯。”

賀昆櫚將牙咬得嘎吱作響,這才忍住沒有開口。

方纔還露着半個臉的夕陽此時已經消失了個徹底,微弱的月光將這皇宮照得甚是陰冷。賀昆櫚攏了攏衣領,又搓了搓那被凍得通紅的手,目光很是傷痛地看着那依舊緊閉,只有徐公公和幾個太監端着酒罈進進出出的殿門。他的心很累,很痛。

他明白自己今日的請求非但於皇家,乃至於所有的世家貴族來說都是荒謬的。父親未死,卻向父親提出讓自己的母親搬入自己的府里居住,如此要求被爲人子的自己提出,放在這世上千千萬萬的父親身上,又有誰會接受呢?哪怕自己的母親僅僅是個微不足道的側室,哪怕自己只是庶出。可他別無選擇,因爲他明白自己母親已經時日無多,無論是出於孝心還是出於自己這些年來對母親虧欠,他都希望在這僅剩的時間裡能讓母親走出這禁錮了她一生的皇宮,能享受一下人生最後的幸福。

除夕宮宴,在那許久未見的母子相聚之刻,在他親眼見到自己母親孱弱的步伐、佝僂的脊背之時,他所感受到的不是思念與歡喜,而是無盡的自責與悲痛。這些年來自己對母親的忽視、對母親心病與身病的熟視無睹,就如同一把把帶着血槽的匕首狠狠地紮在他的心頭。

他怨自己,怨自己爲何忘了一家人那登上至尊之位之前的日子,忽視了母親的心、母親的情,甚至將母親當做了那偌大後宮妃子中的普通一個;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爲何有了富貴忘了根,明明無數次聽聞母親生病,聽到街頭謠言,卻從未有一次在意過、入宮探望過,爲何直到了親眼目睹卻已無可奈何的那一刻才曉得去後悔。

“櫚兒,回去罷。”一個虛弱的聲音。

賀昆櫚愣愣地看着身側那被兩個宮女攙扶着的婦女,病態的臉色被一層厚厚的胭脂所掩蓋,隔着數尺都能聞得到。他心頭一酸,眼睛一澀,“母妃……我……”

“莫再倔強了,也莫再讓你父皇爲難了,你的好意母妃都心領了。”華富婦女掙脫兩個侍女的攙扶,顫顫巍巍地彎腰抓住了賀昆櫚的手臂,“快些起來罷,你也年紀不小了,這大冬天的,可別凍壞身子了。”

賀昆櫚感受到那扶上自己手臂的手是多麼的皮包骨,也感受到那手似乎用了用力;他聽到了母親不均勻的氣喘,他看到了母親腿腳不住的顫抖;他連忙忍住雙腿的冰冷麻木,歪歪扭扭地站起,生怕母親爲了拉起自己而受傷;他望着母親兩鬢的白霜,雙眼一紅,終是小心翼翼地將母親摟在了懷中。

“母妃……對不起……對不起……”高出婦女一個頭的男子低聲哽咽着。

“沒事的,沒事的。”婦女輕輕拍着男子的背。

。。。

今夜註定是不眠的。

幾個候在皇帝寢殿外的太監宮女不約而同地低着腦袋縮着頭。噼裡啪啦的響聲從那燭火未滅的殿內傳出,聽着每一個東西的落地碎裂,這些宮女太監就渾身一抖,他們生怕裡邊兒那九五之尊的心情一糟便隨口下個令,自己就掉了腦袋沒了頭。不知這難熬的夜晚過去了多久,太監宮女們只曉得這天還是完完全全黑着的,他們心裡念着掛念之人,口裡求着神佛,唸了許久求了許久,這纔將似乎能緩解陛下一切怒氣的徐公公給盼了出來。

從寢殿出來、一身酒味的徐公公低頭長嘆了一口氣,對着衆人揮了揮手,道:“都下去吧,今夜無需守着。但凡是今日所聽到的、看到的,若想保住腦袋,就聰明點別到處亂說。”

太監宮女們將頭點成了撥浪鼓,逃也似的離開了此處。

寢殿內,一片狼藉。賀益成癱躺在榻上,喃喃自語着。

“呵,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將酒水傾倒在臉上,“居然在這年還未過完的時候,提出要讓他的母妃搬出這皇宮?他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他怨我?他恨我?覺得是我的冷落和疏忽導致了他母妃的病重?呵,是我嗎?”

伸手擦了一把臉,“不是我嗎?我……笙兒,你瞧瞧,別人因我不寵幸而患了重病,你卻捨得從始至終都將我拒之門外?多少年了?朝大哥都死了多少年了?你還忘不了他,你還因他的死而怨着我?當年強娶你是我的不對,我也認了,他將你掠走後我最終也決定放手了……可爲什麼?你們爲什麼要再次出現?又爲什麼要以那樣的身份出現在父皇和綏王的眼前?你們可讓我如何是好?”

又傾了傾酒罈,卻已經倒不出半滴酒,怒火竄上心頭,他一手將酒罈擲出。哐啷!又是一地的碎片。他伸手向四周摸了摸,卻發現牀角的酒罈已經被自己喝完扔盡,他一個魚打挺坐起,朝着殿外大吼道:“酒!酒都去哪兒了?!給朕拿酒來!!”

徐公公縮着脖子推門而入,站在牆角卻不敢向前半步,“陛下,您不能再喝了。”

“滾!給朕滾!都給朕滾!連個酒都尋不到的廢物!”暈暈乎乎地大肆揮舞着手臂,全然沒了往日的尊貴與威嚴。

“奴才告退。”連忙離開。

顛三倒四地看着那不曉得是兩個還是三個徐公公走出房門,賀益成再次將自己扔在了榻上。他隨手扯來被褥,也不顧氣悶的就一把蓋在了頭上。

“朝大哥,呵,朝大哥。那段日子,那段與笙兒相識與你結拜的日子,現今想來,還真是……我一直是真的敬重着你的,呵,直到我成了太子,你卻成了蕭氏餘孽……沒想到你竟是姓蕭……除了身份,我總是什麼都不如你的,劍術不如你、學識不如你,笙兒也愛的是你不是我……你都已經入土如此多年了,她還是對你念念不忘……就連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到現在心裡都還恨着我這個父皇,把你當做父親着呢吧……”

“諷刺吶,諷刺。失去了所有期望得到的,卻得到了一大堆無用的,這皇位……呵呵,皇帝果真是個衆叛親離的苦差啊。”掀開被子,“罷了,都隨他們吧,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朕也累了……劉貴妃都已如此了,朕的日子或許也不長了……待朕替你們將最後的隱患剔除,這天下就將是你們的了,你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掙也好,搶也罷……畢竟這皇家也好,賀家也罷,不都是如此沾着血一路走過來的嗎?”

呼吸逐漸平緩,那掌握着成千上萬人命運的帝王借酒吐盡苦水後,終是在天亮前陷入了沉睡。喧鬧了一整夜的皇帝寢宮終究恢復了那往日的平靜,只可惜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已經灑向了大地,萬物即將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