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庸醫!你還我阿孃!!”
嘭!一衝而上的男子一拳將女子揍倒在地。周圍的人急忙衝上前, 幾人護住了女子,檢查着她的傷勢,幾人將那男子壓制了住。那男子即使被按倒在地、被四肢禁錮, 嘴裡卻還是那不停地怒罵與詛咒着;地上的女子揉着紅腫的臉頰緩緩爬起, 低垂的目光中怒火、不甘、遺憾與失落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交織着。
“這裡不是雪茗谷嗎?你不是雪茗谷少主嗎?!我千里迢迢攜家母來到此處, 得到的結果卻是你將家母給治死了?!你們這號稱醫術至尊的雪茗谷與外邊兒的庸醫又有什麼不同?你們……果真醫者就沒一個好的, 個個都是貪圖錢財的廢物!”男子鍥而不捨地罵着, 幾番即將掙脫身上的束縛。
“少主,我們可是要將他轟出去?”扶在女子右手邊的一個人問道。
女子並沒有回答,她只是一手摸着自己的臉頰, 神情複雜地看着那地上的人。她傾聽着他的責難與謾罵,正視着他的怒不可遏, 感受着他的喪母之痛;她同時也在看着自己, 審視着自己所採用的治療方式, 反思着自己的疏忽大意,確定着自己是否真的已經對那病束手無策。這是她行醫以來第一次讓人命在自己手中丟失, 更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被人一拳揍倒,被人毫不掩飾地指着鼻子謾罵。
她的身子晃了晃,因年輕而稚嫩的她一時有些無法接受死亡與責難的雙重打擊,她有些懷疑自己。自己接下那病人,決定以六成的機會冒險行刀, 是否真的做錯了?而自己數日前, 是不是不該爲了安慰這男子而誇下那海口?自己的醫品與醫術又是否真的有自己所認爲的那麼優秀?自己是否真的有資格成爲這雪茗谷的少主?
“醫者不是神仙, 醫者所能做到的只是在有限的範圍內緩解病情, 拖住閻王的腳步。閣下要尋的若是那種能夠做到藥到病除、甚至死而復生的地方, 或許不應該來這雪茗谷,而應該去求神拜佛。”一個聲音在遠處響起。
“治療只有六成把握之事, 我們是早已告知閣下了的,閣下也作出了答覆。但很遺憾的是,結果並不在那六成之內,我們承認,這部分是我們雪茗谷的責任沒錯,我們對此感到抱歉。但這並不等同於令堂喪生我們之手,還請閣下不要將令堂的死直接歸咎於雪茗谷,畢竟令堂的病並不是我們導致的,我們只是盡力了去醫治,卻依舊沒能夠成功。”那逐漸靠近的聲音,驅走了女子心頭的陰霾,成爲了女子的主心骨。
“還請閣下將事情的前因後果理清,不要盲目遷怒。”複雜的目光看向那地上的人,“節哀順變。”
“將他送出谷吧,他母親的喪事也幫忙……”
“弟子明白。”壓住男子的幾個人聞言點了點頭。
“阿孃。”年輕女子那看向來人的雙眼中閃出了淚花。
“經由此事,雁兒可是懂得了?”
“……嗯,阿孃我……”
“自責也好,後悔也罷,最終的意義卻不在於已經發生的事情,而是在於以後,在於你將如何用這些自責與後悔去改變自己,改變以後。我這麼說,雁兒可明白?”
“……嗯。”
“如此便好。”
。。。
被一縷直入雙眼的陽光照醒,賀昆槿揉了揉眼,翻身做起,眯着眼睛四處尋找着某個身影;身旁的玉白貓兒被賀昆槿的動作一驚,呲溜一下竄上了賀昆槿身後所靠着的樹。貓兒在樹上伸着懶腰,賀昆槿則仍舊在這春日山頂上尋尋覓覓着。
“青兒怎地這麼快就醒了?”期期盼盼的人兒終是從樹後繞出,在賀昆槿的身旁席地而坐,“不是說要多睡一會兒的嗎?”
“……做了個夢。”享受地躺在了身旁人的腿上,“夢見了……雁兒在雪茗谷時的事兒。”
“哦?原來這幻靈族的夢不單能預知未來,還能看到過去?”伸手揪住自己大腿上的一雙耳朵,“說說看吧,青兒可是夢到了什麼?”
“我夢見雁兒你……被人打了……”嘟了嘟嘴。
“被打了?”摸着下巴,回憶起了往事,“青兒夢到的可是兩年前,我方開始行醫時所遇到的那個攜母來雪茗谷求醫的男子?他的母親可是最終病逝在了雪茗谷?”
“那並不是雁兒的錯。”
“嗯?”
“阿孃說的沒錯,醫者不是神仙,無法做到一揮衣袖便驅走所有病痛。那男子的母親本就已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雁兒之所以選擇冒那六成的險,也只是爲了給他們帶去最後一縷希望。畢竟雁兒若是選擇不治,那病人終是活不了幾日;雁兒若是救了,她還多了六成活下的可能性。況且,對於這選擇,那個男子也是事先同意了的。所以,雁兒的選擇並沒有錯,你已經盡力了。”
“謝……”被一個滾燙的脣堵住了剩下的話語。
“喵——”一聲哀怨的貓叫在倆人頭頂響起。
吻,尷尬地應聲而斷。
“蓉兒,時候不早,你附在阿鈺身上玩也玩夠了,是時候該放靈識回宮了。”賀昆槿的語氣很是怪異。
“喵喵!”近十斤貓兒直直跳到了賀昆槿的肚子上,壓得她粗喘了一口氣。
“喵——”叫聲好似壞念頭得逞了的自豪。
“以後還是不帶你出來……咳咳咳……”貓兒又在她的肚子上踩了幾腳。
柳雁雪看着這姐妹倆的較勁,在一旁忍着笑。
“喵喵喵!”邊跺着腳,邊有節奏地叫着。
“……說人話。”被踩在貓身下的人有氣無力的道。
“喵喵!”
賀昆槿額角的青筋抽了抽,她也懶得繼續鬥了,直接右手食指在貓兒的腦門上一點,將那貓兒體內的銀白光芒強行驅散。
“啊——你不講道理!”竄遠了的貓與賀蓉留下的哀怨語句。
“噗!”柳雁雪終是憋不住笑了。
。。。
午後的春日山林四處都是嫩綠的,那成片成片的嫩草嫩葉將整個山都染上了它們的清香;鳥兒自在地停落在枝頭,向着遠處的同伴放聲高歌;小動物們則絲毫不願錯過着美妙的春日,它們忙忙碌碌地在這山林裡穿梭着。肩並肩手牽手的倆人有說有笑地走在這下山的路上,她們珍惜着這因賀昆槿沐休而得來的寶貴春遊時光。
倆人的身影離山腳愈來愈近,已經清晰可見那被人與馬所闢出的大道。她們放眼尋了尋自己拴在附近的馬匹,兩人的目光卻撞在了一處,她們默契地相視而笑。
“救命啊啊啊啊啊——”冷不防一個從樹林中竄出的影子躲在了賀昆槿的身後,她回頭瞧了瞧,發現那揪着自己衣角的是一個渾身髒兮兮到看不清面孔的十來歲男孩兒。她正欲轉身詢問,卻聽到了林中別樣的動靜,她握住了手中的劍柄。
“江湖之事,公子您確定要攪這一趟渾水?”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林中傳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在下還要眼睜睜地看着你們對這孩子下手不成?”拔劍出鞘,不動聲色地將柳雁雪和男孩兒一同護在了身後,“這孩子,在下管了。你們若是不願給在下這份薄面,儘管動手。”
“你既要插手,那便怪不得我們傷你性命了。”話音未落,七個黑影同時從林中竄出。
賀昆槿隨意地蕩着手中的劍,似乎並不在意那向自己衝來的殺氣,她看着那七人同時出手,毫無手下留情之意,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腳尖輕點,飛身躍起,那超出了眼速的劍花似乎與七個兵器同時撞擊着;七對着一,那七人的團體卻絲毫無法接近賀昆槿身後的兩人半分,可那一人卻還明顯留着餘地。
七人相視一眼,意識到自己的不敵,他們虛晃了一招打算趁機逃離;賀昆槿瞧見了他們的動作,識破了他們的意圖,可她還是故作不知地放了他們離去。輕巧地踏回原地,她理了理衣襬,將劍收入了鞘內,來到兩人的身邊。
柳雁雪正耐心地詢問着男孩兒種種問題,怎奈男孩兒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八人的動作,絲毫不願搭理。他那看着賀昆槿帥氣劍姿的雙眼閃着光,寫滿了希望與期許;眼見賀昆槿向着自己走來,他激動地捏緊了一角,直接對着來人雙膝跪地、磕頭大禮。
“請公子收我爲徒!”
賀昆槿一臉懵逼地看了看柳雁雪,柳雁雪無奈的聳了聳肩。
“……你叫什麼名字?”
“韓灼。”
柳雁雪皺了皺眉,見自己問了半天的問題被賀昆槿一句話搞定,心裡很是不平衡。賀昆槿好笑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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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爲何會追殺你?”
“他們……他們殺了我阿爹……很多人……很多人又都來殺我……”滴下的淚水染溼了草地,“他們要我給他們什麼記載秘術的冊子……可……可是我根本就不曉得啊……”
“哎,”武林爭鋒,總是殘忍得毫無道理。柳雁雪輕輕地將男孩兒從地上扶起,“起來罷,慢慢將事情講與你師父聽可好?你如此坑坑巴巴哭哭啼啼地講,你師父她愚鈍,聽不明。”
“……”妻子大人可是因自己這憑空而來的徒弟,跟自己較起了勁?可自己這不還沒答應收這徒弟嗎?無論心裡是多麼的鬱悶,面上總還是得順着妻子的話說,“嗯,你若是不嫌棄,可願慢慢地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講給我這個愚鈍的師父聽聽?”
“我……我也不清楚,我自幼喪母,阿爹將我一手拉扯大,他以往是什麼都會帶着我,什麼都會說與我聽與我商量的。可是……最近的阿爹總是怪怪的,他好似瞞着我什麼,總是將自己一人關在書房……那一夜,他突然將下人遣走,又讓他最信任的家丁將我帶走……然後家裡起了大火,人們都說我阿爹被燒死了……將我帶走的那個家丁也被殺了,我一人逃命……聽那神算爺爺的話,逃到了京城……”
“神算爺爺?”賀昆槿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嗯,神算爺爺救了我,他說讓我來京城,到京郊的山上尋一個佩劍公子和一個白衣貴女……”男孩兒淚汪汪的大眼就這樣粘上了賀昆槿。
“……”賀昆槿揉了揉眉心。
“怎麼了?”柳雁雪小聲問道。
“那神算爺爺……我若是沒猜錯,估計是是我那劍鬼師父……”鬱悶地嘆了口氣,“他定是夢見了些未來的東西,又耍着犟脾氣不願直接說與我聽,便拐彎抹角地將這個孩子送到我面前了。這孩子之所以能一路安全地逃到京城,估計也是師父他讓劍宗弟子一路暗送了的緣故吧。”
“公子?”男孩兒對於倆人的竊竊私語很是忐忑。
“叫師父。以後人前叫殿下,人後叫師父,可明白?”
“師父。”男孩兒並未打算細究這不同稱呼的緣由。
“隨我一起回府吧,你這身衣服也該換換了。”
此時還京郊山內的三人並不曉得,京城的格局已經因景王母妃的突然病逝而發生了不爲人知的改變。那位享盡人間富裕卻又受盡人間冷暖的劉貴妃,終是沒能活到賀益成聖旨下達的那一刻。她的突然離去,讓有的人無盡感嘆,有的人後悔悲痛,有的人伺機而動,可惜這些她都是無從知曉了的。
而那位對自己母親有着深深虧欠的景王,對於這皇家與親情,對於這權力與富貴,對於這人間百態的看法,卻是因此真正的改變了。日後的他將會既慶幸着卻又痛恨着這種改變,因爲這改變使那得知母親逝世的一日,成爲了他波折人生中最爲後悔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