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70年的冬天,有慶家的對自己徹底死了心了。她不可能再懷上。有慶似乎也放棄了努力,他忙不出什麼頭緒來。一賭氣,有慶上了水利工地。大中午王連方來了。有慶家的剛剛哭過,想起自己的這一生,慢慢地有了酸楚。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怎麼會落到這一步的。有慶家的當初是一個心氣多旺的姑娘,風頭正健,處處要強,現在卻處處不甘,處處難如人意了,越想越覺得沒有指望。王連方進門了,揹着手,把門反掩上了。人是站在那兒,卻好像已經上了牀了。有慶家的並沒有吃驚,立起身,心裡想,他也不容易了,又不缺女人,惦記着自己這麼久。對自己多少有些情意,也難爲他了。再說了,作爲男人,他到底還是王家莊最順眼的,衣有衣樣,鞋有鞋樣,說出來的話一字一句都往人心裡去,牙也乾淨,肯定是天天刷牙的。有慶家的這麼一想,兩隻肩頭鬆了下去,望着王連方,淒涼得很,眼淚無聲地溢了出來。有慶家的慢慢轉過身,走進屋裡,側着身子緩緩地拿屁股找牀沿,撳下頭,脖子拉得長長的,一顆一顆地解。解完了,有慶家的擡起頭,說:“上來吧。”
有慶家的到底是有慶家的,見過世面,不懼王連方。就憑這一點在牀上就強出了其他女人。王連方最大的特點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喜歡人家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裡怕。你要是咽不下去,王連方有王連方的辦法,直到你真心害怕爲止。但是讓人害怕的副作用在牀上表現出來了。那些女人上了牀要不篩糠,要不就像死魚一樣躺着,不敢動,胳膊腿都收得緊緊的,好像王連方是殺豬匠,寡味得很。沒想到有慶家的不怕,關鍵是,有慶家的自己也喜歡牀上的事。有慶家的一上牀便體現出她的主觀能動性,要風就是風,要雨就是雨。沒人敢做的動作她敢做,沒人敢說的話她說得出,整個過程都驚天動地。做完了,還側臥在那兒安安靜靜地流一會兒眼淚,特別地招人憐愛,特別地開人胃口。這些都是別別竅的地方。王連方一下子喜歡上這塊肉了。王連方胃口大開,好上了這一口。
這一回王連方算是累壞了,最後趴在了有慶家的身上,睡了一小覺。醒來的時候在有慶家的腮幫子上留下了一攤口水。王連方拖過上衣,掏出小瓶子來,倒出一顆白色的小藥片。有慶家的看了一眼,心裡想,準備工作倒是做得細,真是不打無準備之仗呢。王連方笑笑,說:“乖,吃一顆,別弄出麻煩來。”有慶家的說:“憑什麼我吃?我就是要給王家莊生一個小支書——你自己吃。”從來沒有人敢對王連方說這樣的話,王連方又笑,說:“個要死的東西。”有慶家的歪過了腦袋。不吃。無聲地命令王連方吃。王連方看了看,很無奈,吃了一顆。有慶家的也吃了一顆。王連方看了看有慶家的,把藥片吐出來了,放在了手上。接着笑。有慶家的抿了嘴,也無聲地笑,慢慢把嘴脣咧開,兩排門牙的中間咬着一顆小白片。王連方很幸福地生氣了,是那種做了長輩的男人才有的懊惱,說:“一天到晚和我鬧。”賭氣吃下去一顆,張開嘴,給她普查。有慶家的用舌尖把小白片舔進去,喉頭滾動了一下,吐出長長的舌頭,伸到王連方的面前,也讓他普查。她的舌頭紅紅的,尖尖的,像扒了皮的小狐狸,又頑皮又乖巧,挑逗得厲害。王連方很孟浪地摟住了有慶家的,一口咬住了。有慶家的抖了一下,小藥瓶已經給打翻在地,碎了,白花花地散了一屋子,像夏夜的星斗。兩個人都嚇得不輕,有慶家的說:“纔好。”王連方急吼吼的,卻又開始了。有慶家的吐出嘴裡的藥片,心裡想,我還用吃它?這輩子沒那個福分了。這個突發的念頭讓有慶家的特別地心酸。是那種既對不起自己又對不起別人的酸楚。但是有慶家的立即趕走了這個念頭,呼應了王連方。有慶家的一把鉤緊了王連方的脖子,上身都懸空了,她對着王連方的耳朵,哀求說:“連方,疼疼我!”王連方說:“我在疼。”有慶家的流出了眼淚,說:“你疼疼我吧!”王連方說:“我在疼。”他們一直重複這句話,有慶家的已經泣不成聲了,直到嘴裡的字再也連不成句子。王連方快活得差一點發瘋。
王連方嚐到了甜頭,像一個死心眼的驢,一心一意圍着有慶家的這塊磨。有慶在水利工地,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可是有些事情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天中午偏偏出了意外,有慶居然回來了。有慶推開房門,王連方站在牀邊,氣焰十分地囂張。有慶立在門口,腦子轉不過來,就那麼看着,呆在那兒。王連方停止了動作,回過頭,看了一眼有慶。王連方說:“有慶哪,你在外頭歇會兒,這邊快了,就好了。”
有慶轉身就走。王連方出門的時候房門、屋門和天井的大門都開在那兒。王連方一邊往外走一邊把門帶上。王連方對自己說:“這個有慶哪,門都不曉得帶上。”
玉米現在的主攻目標是柳粉香。也就是有慶家的。有慶家的現在成了玉米的頭號天敵。這個女人實在不像話了,把王連方弄得像新郎官似的,天天刮鬍子,一出門還梳頭。王連方在家裡幾乎都不和施桂芳說話了,他看施桂芳的眼神玉米看了都禁不住發冷。施桂芳天天在家門口嗑葵花子,而從骨子裡看,施桂芳已經不是這個家的人了。在王連方的那一邊,施桂芳一生下小八子這個世上就沒有施桂芳這麼一個人了。王連方有時候都在有慶家的那邊過夜了。玉米替母親寒心。但是這樣的狀況玉米只能看在眼裡,不可以隨便說。這一切都因爲什麼?就因爲有了那隻騷狐狸!這一切全是騷狐狸一手做的鬼!玉米對有慶家的已經不是一般的恨了。
關於有慶家的,玉米的感覺相當複雜。恨是恨,但還不只是恨。這個女人的身上的確有股子不同尋常的勁道。是村子裡沒有的,是其他的女人難以具備的。你能看得出來,但是你說不出來。就連王連方在她的面前都難免流露出賤相。這是她出衆的地方,高人一頭的地方。最氣人的其實也正是這個地方。比方說,她說話的腔調或微笑的模樣,村子裡已經有不少姑娘慢慢地像她了。誰也不會點破,誰也不會提起。這裡頭無疑都是她的力量。也就是說,每個人的心裡其實都有一個柳粉香。而男人們雖說在嘴上作踐她,心裡還是喜歡,一和她說話嗓子都不對,老婆罵了也沒用,不過夜的。玉米嘴上不說,心裡還是特別地嫉妒她。這是玉米恨之入骨的最大緣由。玉米一直想把王紅兵抱到她的家門口去,但是有慶家的並沒有躲躲藏藏的,她和王連方的事都做在明處,還敢和王連方站在巷口說話,那樣做就沒什麼意思了。這個女人的臉皮太厚,小來來羞辱不了她。不過玉米還是去了。玉米想,你生不出孩子,總是你的短處。你哪裡痛我偏偏要往哪裡戳。玉米抱上王紅兵,慢悠悠地來到有慶家的門口。一起跟過來很多人。一些是無意的,一些是有意的。她們的神情相當緊張,又有些振奮。有慶家的看見玉米來了,並沒有把門關上,而是大大方方地出來了。她的臉上並沒有故作鎮定,因爲她的確很鎮定。她馬上站到這邊和大家一起說話了。玉米不看她。她也不看玉米。甚至沒有偷偷地睃玉米一眼。還是玉米忍不住偷偷瞄她了。玉米還沒有開口,有慶家的已經和別人談論起王紅兵了。主要是王紅兵的長相。有慶家的認爲,王紅兵的嘴巴主要還是像施桂芳,如果像王連方反而更好。她對王連方嘴巴的讚美是溢於言表的。不過長大了會好一點,男孩子小時候像媽,到了歲數骨架子出來了,最終還是像老子。玉米都有點聽不下去了。而王紅兵的耳朵也有問題,有些招風。其實王紅兵不招風,反而是有慶家的自己有點招風。玉米側過身,看着她,毫不客氣地對着她的臉說:“也不照照!”玉米的出手很重了,換了別的女人一定會慚愧得不成樣子,笑得會比哭還難看。但是有慶家的沒聽見。話一出口玉米已經意識到上了這個女人的當了,是自己首先和她說話的。有慶家的還是不看她,和別人慢慢拉呱。這一回說的是玉米,反而像說別人。有慶家的說:“玉米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就是嘴巴不饒人。”有慶家的沒有說“漂亮的丫頭”、“漂亮的姑娘”,而是說“漂亮的女孩子”,非常地文雅,聽上去玉米絕對是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她的話鋒一轉,卻幫着玉米說話了,她說,“我要是玉米我也是這個樣子。”她很認真地說了這句話。玉米沒法再說什麼了,反而覺得自己厲害得不講方寸,像個潑婦了。而她偏偏就說玉米漂亮,她這麼一說其實已經是定論了。有慶家的又和別人一起評價起玉秀的長相了,有慶家的最後說:“還是玉米大方。玉米耐看。”口氣是一錘子定音的。玉米知道這是在拍自己的馬屁,但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巴結玉米的神色,都沒有看自己,完全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樣子。看來是真心話。玉米其實蠻高興的,這反而氣人。玉米最不能接受的還是這個女人說話的語氣,這個女人說起話來就好像她掌握着什麼權力,說怎樣只能是怎樣,不可以討價。這太氣人了。她憑什麼?她是什麼破爛玩意兒!玉米“哼”了一聲,挖苦說:“漂亮!”口氣裡頭對“漂亮”進行了無情打擊,賦予了“漂亮”無限豐富和無限骯髒的潛臺詞。都是毀滅性的。玉米說完這句話走人了。這在看客的眼裡不免有些寡味。玉米和有慶家的第一次交鋒其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成績。充其量也就是平手。不過玉米想,日子長呢,你反正是嫁過來的人。你有慶家的有把柄,你的小拇指永遠夾在王家莊的門縫裡頭。
彭國樑原計劃在夏忙的季節回家探親,爺爺卻沒有等到那個時候,開春後匆匆地嚥了氣。真是黃泉路上不等人。一份電報過去,彭國樑探親的日程只好提前。彭國樑已經回到彭家莊了,玉米的這邊還沒有半點消息。彭國樑沒有能夠和爺爺見到最後一面,他走進家門的時候爺爺做死人已經做到第三天了。爺爺入了殮,又過了四天,燒好頭七,彭國樑摘了孝,傳過話來,他要來相親。
玉米失措得很。這件事是不好怪人家的。彭國樑這個時候回來,本來就是一件意外。問題是,玉米連一件合適的衣裳都沒有。玉米打算穿上過年的新衣裳,試了一下,那是加在棉襖上的加褂,上身之後掛在身上,有點瘋瘋傻傻的,很不好看。重做吧,還要到鎮上扯料子,無論如何來不及了。玉米惆悵得很,心情相當地壓抑,老是想哭,但到底心裡頭是歡喜,一直沒哭出來。這反而更壓抑了。
玉米沒有料到有慶家的會把她攔在路口。看上去好像前幾天她們一點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事,都好像沒有見過面。有慶家的把玉米叫住,還沒等玉米開口,有慶家的先說話了。有慶家的說:“玉米,你恨我的吧。”玉米沒有料到有慶家的先把話題挑開來,一時嘴更笨了。玉米想,這個女人的臉皮是厚,換了別人把褲子穿在臉上也不敢這樣說話。有慶家的說:“飛行員快來相親了,你這身衣裳怎麼穿得出去?”玉米盯着有慶家的,想一想,說:“你都有人要,我怎麼會嫁不出去。”有慶家的顯然沒想到玉米說出這樣的話。這句話打臉了。玉米自己都覺得過分了。但這個女人臉太厚,不這樣不足以平民憤。有慶家的從胳肢窩裡取下小布包,用方巾裹着,遞到玉米的手上。她一定預備了好多話的,但是玉米的話究竟讓有慶家的有些亂,一時忘了想說的東西,所以手上的動作分外地快。有慶家的說:“這件衣裳是我在宣傳隊上報幕時穿的,沒用處了。”這個舉動大大出乎玉米的意料。有些出格。但是不管她是什麼用意,她的東西玉米怎麼可能要?玉米沒有打開,推了回去。有慶家的說:“玉米,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卻不能氣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這麼一個機會,你要把握好。可別像我。”“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這麼一個機會”,這句話玉米聽進耳朵裡去了。有慶家的又把包裹塞到玉米的懷裡,回頭便走。走出去四五步,有慶家的突然回過頭,衝着玉米笑。她的眼眶裡頭早就貯滿淚光了,閃閃爍爍的,心碎的樣子。“可別像我。”玉米沒有想到有慶家的會說這樣的話。看起來這個女人並不氣盛,沒想到她對自己的評價這樣低。玉米再也沒有料到這個女人心中盤着那樣的怨結,差一點心軟了。有慶家的這一個回頭給了玉米極其疼痛的印象。玉米這一回算是大勝了有慶家的,但是勝得有點寡味,不知道是哪裡出了毛病了。玉米站在那兒,望着手裡的衣裳,腦子裡一直翻卷的都是有慶家的那句話:“你要把握好,可別像我。”
玉米想扔了的,但是,畢竟是有慶家的“報幕”時穿的,這件衣裳一下子有了特殊的誘惑。這是一件小開領的春秋衫,收了一點腰身。雖說玉米的體形和有慶家的有點類似,可是玉米還是覺得緊了一些。玉米走到大鏡子前,嚇了自己一大跳。自己什麼時候這樣洋氣、這樣漂亮過?鄉下的女孩子大多挑過重擔,壓得久了,背部會有點彎,含着胸,盆骨那兒卻又特別地侉。玉米不同,她的身體很直,又飽滿,好衣服一上身自然會格外地挺拔,身體和麪料相互依偎,一副體貼謙讓又相互幫襯的樣子。怎麼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呢!最驚心動魄的還在胸脯的那一把,凸是凸,凹是凹,比不穿衣服還顯得起伏,挺在那兒,像是給全村的社員餵奶。柳粉香當年肯定正是那樣,挺拔四方,漂亮得不像樣子。玉米無法驅散對柳粉香當年的設想,可是,設想到最後,玉米卻設想到自己的頭上去了。這個念頭極其危險了。玉米相當傷感地把衣服脫了下來,正正反反又看了幾回。想扔,捨不得。玉米都有點恨自己了,什麼事她都狠得下心,爲什麼在一件衣裳面前她反而軟了?玉米想,那就放在那兒,絕對不可以上身。
彭國樑被彭支書領着,來到了玉米家的大門口,施桂芳正站在門框旁邊,看見彭支書領着一個當兵的衝着自己的大門走來,心裡有數了。她把葵花子放進口袋,做出站相,微笑也預備好了。彭支書來到施桂芳的面前,喊過“嫂子”,彭國樑跨上來一步,立正,“啪”,一個軍禮。施桂芳的胳膊一陣亂動,把客人請進了堂屋。施桂芳很歡喜,只是毛腳女婿的軍禮讓她覺得事態過於重大了,光會賠笑,不會說話了。好在施桂芳是支書的娘子,處亂不驚。她打開廣播,對着話筒說:“王連方,請你立即回到家裡來,家裡來了解放軍!請你立即回到家裡來,家裡來了解放軍!”
廣播也就是通知。只是一會兒工夫,玉米家的大門口立即擠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解放軍”是什麼意思,不用多說了。後來王連方過來了,大步流星,一邊走一邊系下巴底下的風紀扣。人們讓開了一條道。王連方來到彭支書的面前,握過手。彭國樑起立,立正,“啪”,再一個軍禮。王連方掏出香菸,給了彭支書一根,也給了彭國樑一根。彭國樑再一次起立,立正,“啪”,又一個軍禮。彭國樑說:“報告首長,彭國樑不吸菸。”王連方笑起來,說:“好。好。”氣氛相當客氣,但是有點肅穆,甚至緊張。王連方大聲說:“你回來啦?”這句話其實是廢話。彭國樑說:“是。”門外圍觀的人們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他們不說話。他們相當崇拜彭國樑的軍禮,他的軍禮很帥,行雲流水,卻又斬釘截鐵。
玉米的到來把故事推向了**。玉米被人們拖回來了。王紅兵早就被女人們搶過去抱走了。人們同樣給玉米讓開了一道縫隙。這一幕人們盼望已久了。只有這一幕看到了,大夥兒才能夠放心。玉米被人擁着,兩條腿一左一右地在地上走,其實是別人的力量,她的身子幾乎後仰了。到了家門口,玉米膽怯了,不走。兩個膽子大的閨女把玉米一直推到彭國樑的面前,人們以爲彭國樑又要給玉米敬軍禮了,沒有。四周靜悄悄的。彭國樑不僅沒有敬禮,甚至沒有立正,差不多也沒了站相,只是不停地咧嘴,又不停地吃力地抿上。玉米迅速地瞥了一眼彭國樑,看到了他的神情,玉米放心了,但是人已經羞得不成樣子。腰那一把像蛇。玉米的臉龐紅彤彤的,把眼珠子襯得更黑,亮閃閃地到處躲。可憐極了。門外的人再也沒有想到玉米會這樣忸怩,一點都不像玉米。他們想,到底還是個姑娘家。門外的人一起鬨了幾聲,**過去了,氣氛輕鬆下來了。他們爲彭國樑高興,但主要的還是爲了玉米。
王連方來到門口敬菸,是男人都有份。王連方最後給張如俊的兒子也敬了一根,如俊的兒子被如俊家的抱在懷裡,傻頭傻腦的。王連方把香菸夾到他的耳朵上,說:“帶回去給你老子抽。”人們沒有想到王支書這樣客氣,都說笑話了。門口響起了一陣大笑。氣氛相當地好。王連方對着門外撣了撣手,人們散去了。王連方關上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施桂芳安排彭國樑和玉米燒水去了。作爲一個過來人,施桂芳知道廚房對於年輕男女的重要意義。初次見面的男女都這樣,生疏得很,拘謹得很,兩個人一同坐到竈臺的後面,一個拉風箱,一個添柴火,爐膛裡的火把兩個人烤得紅紅的,慢慢會活絡的。施桂芳帶上廚房的門,把玉英玉秀她們都哄了出去。這幾個丫頭不能留在家裡,她的七個女兒,除了玉米,別的都是人來瘋。
玉米燒火的時候彭國樑給了玉米第二份見面禮。第一份是按照祖傳的舊規矩預備的,無非是面料和毛線那一路的東西。彭國樑到底有不同凡俗的地方,另外又準備了一份。一支紅管英雄牌銥金筆,一瓶英雄牌藍黑墨水,一札四十克信箋,二十五隻信封,外加領袖的夜光像章一枚。這一份禮物更有了私密性,同時兼備了文化和進步的特徵。彭國樑把它們放在風箱上,旁邊還有他的軍帽。軍帽上有一顆紅色五角星,鮮紅鮮紅的,發亮,是閃閃的紅星。這幾樣東西組合在一起,此時無聲勝有聲了。彭國樑拉着風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要反映到爐膛裡的火苗上。在他做推手的動作時,東倒西歪的火苗立即豎了起來,像一根柱子,相當有支撐力。玉米則把稻草架到那根火柱子上,這一來他們的手腳暗地裡有了配合,有了默契,分外地感人。稻草被火鉗架到火柱子上去,跳躍了一下,柔軟了,透明瞭,變成了光與熱,兩個人的臉龐和胸口都被爐膛裡的火苗有節奏地映紅了,他們的喘息和胸部的起伏也有了節奏,需要額外地調整與控制。空氣燙得很,晃動得很,就好像兩個人的頭頂分別掛了一顆大太陽,有點烤,但是特別地喜慶,是那種發燙的溫馨,就是有點亂,還有一點催人淚下的成分,不時在胸口一進一出的。玉米知道,自己戀愛了。玉米望着火,禁不住流下了熱淚。彭國樑顯然看見了,還是不說什麼,只是掏出了他的手帕,放在玉米的膝蓋上。玉米拿起來,沒有擦眼淚,卻捂住了鼻子。手帕有一股香皂的氣味,玉米一聞到這股氣味差一點哭出了聲音。好在玉米即刻忍住了。淚水卻是越忍越多。他們到現在都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碰一下手指頭。玉米想,這就對了,戀愛就是這樣的,無聲地坐在一起,有些陌生,但是默契;近在咫尺,卻一心一意地向遙遠的地方憧憬、緬懷。就是這樣的。
玉米望着彭國樑的腳,知道了是四十二碼的尺寸。這個不會錯。玉米知道了彭國樑所有的尺寸。女孩子的心裡一旦有了心上人,眼睛就成了捲尺,目光一拉出去就能量,量完了呼啦一下又能自動收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