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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趙九爺出事後,忠勤伯府就是一片兵荒馬亂、雞飛狗跳,皇上還特意賜了太醫過來幫忙,如此折騰了好幾日,才緩緩平靜下來。
這日一大早,老公爺就帶着打點好的藥材和補品去了忠勤伯府。
楊媽媽從外面回來,輕輕點一點頭,道:“……已經走遠了。”
謝氏便從佛龕前站了起來,剛剛睜開的眼裡還殘留着未曾消退的安詳慈悲,只見她捋了捋有些皺痕的袖口,扶了楊媽媽的手,“既如此,便走罷。”
幾處曲折,兩人在一個小院子前停下。
看門的婆子正在磕牙閒聊,見謝氏來了,嚇得不輕,趕忙跪下問安。
“先下去吧,這兒沒你們的事了。”
見謝氏不追究她們怠慢活計,兩個婆子如蒙大赦,趕緊一溜小跑出了院子。
上前推開了門,頓時一股混着湯藥味的古怪氣味就撲面而來,薰得人難受。楊媽媽皺了皺眉,下意識的掩了鼻子,目露擔憂,“老太太,這裡頭不乾淨得緊,您身子還沒調理妥當,就站在外頭說罷,免得沾了穢氣。”
謝氏不答話,站在門口打量屋裡的擺設——窗前深色厚緞簾子都拉着,顯得屋子又暗又冷清。
牆邊擺着的紫銅鎏金雕銀薰香爐裡還在吐着嫋嫋的白煙,安神香的清淡甜香卻完全湮沒在了滿屋的湯藥味中。牀頭的核桃木彎腿小翹几上擺放了兩三個盛湯藥的白瓷小碗,裡頭還有一半深褐色的湯藥剩着。中間一個青花團雕花葫蘆式茶壺,是老公爺最愛的式樣。
牆角放着一盆梅花,可惜已經被滿屋的藥氣烘騰的有些頹敗了。
謝氏抿脣走了進去,眼睛在昏暗中閃着莫測的冷芒。直走到距那張掛青色繡蘭草幔帳的黑漆架子牀只剩兩步遠才停了下來。
牀上的人聽得動靜,吃力的慢慢坐了起來,微微驚喜道。“老爺?”
謝氏冷冷一笑,“宋姨娘,我來可真讓你失望了。”
聽得謝氏陰測測的聲音,宋姨娘有些慌張,下意識往就要往牀裡頭縮。
“老爺今兒不在,你實在用不着做出那副樣子。”謝氏緊緊盯着宋姨娘的眼睛,“還是這些年都裝上癮了,一會子不歇歇就骨頭髮癢?”
她語氣森冷。字字如刀,“那樣我倒是想把它拆了瞧瞧。看看你骨子裡到底是什麼樣兒的。”
宋姨娘大驚之下,肚子倒彷彿更痛了,像是有根刀戳到裡面拼命翻攪似地,痛的她直冒冷汗……
謝氏像是很欣賞她痛苦的表情般,靜靜站着不說話。
“……婢妾真的冤枉,那荷包早就被偷了,不是婢妾送出去的……還有秋香,她做的荷包也是那個樣兒,求老太太做主。婢妾做牛做馬……服侍您。”宋姨娘咬緊牙關,伏在牀上磕頭如搗蒜。
謝氏終於欣賞夠了,笑道:“你儘可以不需裝了,老爺不是都查得一清二楚麼?你幾時託的靜安師太,拿了什麼做報酬。還抵賴作甚……至於秋香,那丫頭倒是個忠心的。可惜……”
宋姨娘一頭栽在枕上喘息,聲音終於帶上了一抹急切,“秋香怎麼了?”
“這你就不需管了。”謝氏眼中帶出快意的笑容,“她竟然敢親自去送那張字條。膽子憑的大,自然不會怕那點小處罰……你儘可以放心。”
她繼續道:“……你定是瞧不起大爺和二爺,覺着他們子嗣單薄,不夠繼承這國公府……也是,老大就只有一個不成器的混賬,幾乎被老爺厭惡,老二膝下還空虛着。”謝氏目如冷電,厲聲斥道:“可即便如此,也輪不到你這奴才秧子生的東西惦記!”
“你要是一直這般老實下去,我倒是不好動手……佛祖要怪罪,但既然是你先造的孽,那可就不能怪我心狠了。”謝氏像是把這些年來對庶長子的怨氣一口發泄乾淨般,臉上竟然帶上了淺淺的笑意。
宋姨娘面色死灰,娟麗的臉上一片慘白,也顧不得肚子了,滾下牀就要去拉謝氏的腿,卻被謝氏厭惡的避開了去。
“既然病了那就好好的待着吧,爲了你兒子也要好好活着。”謝氏衝楊媽媽點了點頭,楊媽媽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白瓷瓶子,從中小心倒出一粒黑沉沉的丸藥,撬開宋姨娘的嘴餵了進去。
宋姨娘嚇得直哆嗦,她只是個丫鬟出身的姨娘,躲在後頭算計還罷,一旦擺到了明面上那就什麼都不是……藥還未曾嚥下去她就感到肚子火燒火燎的痛,只拼命乾嘔起來。
楊媽媽無奈道:“姨娘還是莫要多心,這要是救命的良藥,雖不能立時解了你身上的疼,好歹能緩解些許。”
真相查出來那晚,宋姨娘就開始拉肚子,身子僵硬,頭還隱隱作痛,纏綿病榻幾日,喝了藥反而越加嚴重,直至連牀都下不得了。
別人可能不明白,可楊媽媽貼身服侍謝氏,卻是看得清楚,那藥可一直都是老公爺貼身的小廝送進來的……
不知是相信了楊媽媽,還是真的吐不出來,宋姨娘頹然倒在了腳踏上……
又過了一日,宋姨娘卒中了的消息就傳遍了內院,據說整日躺在牀上,口眼歪斜,話都說不利索,嚇人的很。
不說小丫鬟們,連膽子大些的婆子都不怎麼敢進去服侍……
雨竹聽了只是微微吃驚,繼而有些擔憂的看着自己的肚子,重重嘆了口氣:“老太太要動手了。”
阮媽媽看着雨竹的臉色,有些不明所以,“太太,宋姨娘卒中與咱們有什麼關係?”
“那宋姨娘變成這樣,不是老爺,就是老太太動的手。”
阮媽媽點頭,這是肯定的,這種事不能放到明面上,多半是私下裡一病百了。
“……我本來以爲宋姨娘肯定要‘病重不治’,沒成想卻只是卒中。”雨竹微微皺起了眉頭,低聲道:“宋姨娘一直以來的用途就是約束着分出去的承大爺,以前留着是因爲這個,如今留下她也還是如此……大爺已經封了世子,有才幹,又得皇上器重,前途可謂大好……可大少爺卻實在是不得老爺喜歡。”
雨竹微微一頓,“相反,承大爺一家子大大小小可是人丁繁茂……本朝可是有這樣的先例的。”
阮媽媽嚇了一大跳,急聲道:“您可是顧慮太多了……那種人家都是嫡枝實在是無子承爵,這才從庶出中挑選過繼……大少爺可好好的呢!”
雨竹無奈,老公爺那個抽抽,如果程思義一直沒有嫡子,可保不齊他會不會做出些非常之事。
想了會兒事情,深覺有些鬱卒,肚子也不甚高興,雨竹便果斷讓阮媽媽端些點心來填填……算了,愛咋滴咋滴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要頭疼那也應該是程巽功未來的老婆頭疼。
雨竹不厚道的拈起一塊栗子糕丟進嘴裡,如是想到。
才吃到第二塊,華箬就撒丫子跑了進來,喜道:“太太,寧秋姑娘來了,這會兒已經快到儀門了!”
將手上咬了一半的栗子糕重新扔進碟子裡,雨竹有些怔忪,直到華箬又說了一遍,她纔回過神來,忙問道:“屋子收拾好了沒有?”
“早就收拾妥當了,太太放心。”華箬笑道,二爺沒有妾室,青葙院裡空的屋子不少,東西也齊全,稍稍打掃一下,換牀新被褥就能住人了。
時隔五年,再重新面對寧秋,雨竹稍稍有些無措,開始還努力想着第一句話要說什麼,不過在見了真人後立馬全部拋到了腦後。
眼前的女子陌生中帶着熟悉,穿着一件青棉布素面交領長襖,木簪綰髮,雖樸素卻是清清爽爽的,身段抽高了許多,臉也拉長變尖了,皮膚自是比不得青州是見過的白皙粉嫩,不過記憶中剔透端正的那雙眼睛卻沒有變,裡頭清澈的倒映出自己傻傻的表情。
見了親自迎出來的雨竹,丫鬟僕婦們趕緊蹲身行禮。
一片安靜中忽的傳出小小一聲驚叫,頓時吸引了雨竹的目光。
這才注意到原來寧秋的後頭還跟着一個女子,準確說應該是女孩,相貌清秀,就是偏瘦了些,顯得眼睛更大,剛纔可能被齊刷刷矮了大片的丫鬟們嚇一跳,此刻正惶惶然的捂着自己的嘴巴,往寧秋背後縮了又縮。
“這是雙紅。”寧秋側了側身子,指着那女孩笑道:“粘我粘得緊,死活不肯離了我身邊,軍爺也寬厚,就把她帶上了。”
雨竹上前挽了她的手,笑道:“可把你盼回來了,這風塵僕僕的怎好說話……先去洗漱,再吃點東西。”就像是好友久別重逢一般,沒感到多少彆扭。
被簇擁着回到青葙院,看着丫鬟們領着兩人下去,雨竹才笑眯眯的與阮媽媽道:“可算沒辜負了師傅的囑託。”雖然相處的時間不算很長,但是雨竹是真心將王阿婆當做師傅的。
阮媽媽卻是沒有馬上接口,她盯着寧秋背影消失的門口半響,才遲疑着開口:“太太,這寧秋姑娘怕是,怕是已非完璧之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