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大驚,張着嘴巴說不出話來。
“奴婢雖不敢斷言一眼就準……八九不離十就是了。”阮媽媽躬身道。
她們這種媽媽自是有一套辨別方法,雨竹倒不很懷疑阮媽媽說的話,只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現在想想,寧秋梳的好像不是婦人頭……她這些年遇到了什麼?
雨竹慢慢的走到炕邊坐下。
她不後悔沒有求林遠之或者程巽勳幫一把手,畢竟她不懂朝堂詭譎,政治風雲,並不願意因爲自己的要求讓家族牽扯進不必要的風險裡頭……
林遠之疼愛自己,程巽勳看重自己,但她並不想憑藉着這份寵愛讓他們做爲難的事……
輕輕嘆了口氣,她蔫蔫的伸手撐住下巴,算了,想這麼許多做什麼
。
琴絲領着小丫鬟們在外間雕花黑漆的八仙桌上擺盤子,銀鏈從外頭進來,在後面一拍她的背,笑道:“你倒是勤快,還親自安桌。”
琴絲被唬了一跳,差點沒打了手上一個軋道綠地粉彩花卉九子杯,見是銀鏈,不由的嗔道:“你嚇我作甚?”將剩下的活計交給小丫鬟們,她這才捋平袖子,擦手道:“太太似是挺喜歡這寧姑娘,還是莫要怠慢爲好。”
銀鏈早習慣了琴絲溫溫柔柔的樣子,也不多言,與她使了個眼色,壓低了聲音:“你可知道這寧姑娘是何來歷?”
琴絲會意,馬上搖搖頭,“我就知道是青州人氏。”
銀鏈笑笑,將打聽到的情形告訴她,“聽華箬姐姐說,寧姑娘在青州大疫後,就沒了親人,後來被一個遠房的親戚接到身邊照顧,那親戚對她不錯。可惜正月裡沒了……我們太太在青州時得過寧姑娘母親指點繡藝,接來照顧,也算報恩。”
“原來是這樣,也只有一隻跟着太太的華箬姐姐清楚了……”
兩人說笑着出去了。
與其讓人瞎猜亂想。不如先胡謅出一個妥當的理由出來,省得各種流言滿天飛……還能給寧秋一個乾淨的身世,畢竟流放可不是一個好聽的罪名。
相信這話很快就能傳出去……
雙紅彆彆扭扭的扯了扯身上的簇新的衣裳,小心翼翼摸着上頭精緻的刺繡和鮮亮的鑲邊,只覺得自己是在做夢——王家娘子都沒穿過這樣好的衣裳哩。
小丫鬟領她在梳妝檯前坐下,幫她把略顯枯黃的頭髮絞乾,又仔細抹上髮油。細聲細氣道:“姑娘身子細巧,沒現成的衣裳,就先穿奴婢以前做的吧,等把尺寸報上針線房再做新的。”
雙紅從打磨光滑的鏡中可以清晰看到,小丫鬟白皙細潤的手在自己發黃的發間穿梭,頓時就紅了臉,不敢再看
。
侷促的將眼神投到桌上,那裡正擺着一個雙面繡的紅梅傲雪的桌屏。她從來沒見過這麼精細的東西,說不上是什麼感覺,那叢紅豔豔的梅花就像是真的一樣。只是看着就感覺冷嗖嗖的。
呆滯間小丫鬟已經麻利的將她的頭髮梳理好,還從匣子裡挑出一支新制的芍藥絹花替她簪在發間。
雙紅怯生生拉過小丫鬟的袖子,輕聲道,“謝謝姐姐……不知姐姐怎麼稱呼?”
“姑娘客氣了,這都是奴婢該做的。”小丫鬟上下打量了一下雙紅的裝扮,見一切都妥當,這才領着她出門。
正屋裡,寧秋正和雨竹說起雙紅,“……是我原主家的小女兒,今年十四。”
之後才慢慢說起了她這幾年的經歷。
朝廷對在刑期的流犯有三種處罰——當奴、當差、種地。她開始時運氣還算好,被分到了種地配所。
律法規定,一夫撥田十二畝,歲納六石,無差等,上給籽種牛具。僅兵之半。因爲配所從來沒有過女子獨身一人被流放的先例,多是僉妻之制之下隨夫的婦人,她們依附自己男人過活。
登記造冊的小吏等了半響,沒見她有什麼表示,兩眼一翻就讓人將她加到了爲奴遣犯那一冊裡……
雨竹擔心的握了握她的手,比起地遣犯,奴遣犯雖說不需要幹許多重活兒,但日子肯定要難過許多,邊境之地不比京城,高門奴僕不僅過不了錦衣玉食的日子,連性命都難以保證,即便被打殺了,主人家也不會惹上半點麻煩。
……而且寧秋原先的性子那般爽利開闊呢。
她尚且記得律例中有這麼一條,“免死發遣爲奴之犯,嗣後若仍有兇暴者,不論有應死不應死之罪,其主便置之於死,將其主不必治罪。”可見對流放爲奴之人的嚴苛。
京中好歹還顧忌名聲,不敢太過;可是那等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還不是人命如草芥?
寧秋開朗一笑,眉眼間全是安寧,“沒什麼的,我命還好,主人家和善,乾的都是輕活兒
。“她抿了抿嘴,輕輕道:“那些活計以前也做過,倒是難不倒我。”
正說着,雙紅被小丫鬟領着進來,姿勢僵硬的給雨竹行了禮。
注意到她極力模仿着領她進來的丫鬟走姿,雨竹笑了笑,命華箬給她端了個繡墩坐。
寧秋剛纔說她十四歲了,怎麼看着才十二三歲的樣子?況且,作爲主家的女兒,怎麼會黑瘦成這樣。
“……雙紅的爹伍大人是防禦驍騎校,有次主管的一批遣犯暴動,逃脫了六人……”寧秋低聲解釋着,看到雙紅眼中流露出的刻骨怨恨,忙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微微無措的看了雨竹一眼。
“坐了這麼久的馬車,肯定沒好好吃上頓熱飯。”雨竹笑着喊了華箬,“你先領雙紅姑娘去吃飯吧。”
待得兩人下去了,寧秋才嘆了口氣,“她一直怨恨那逃走的六個人……也不怪她,自懂事起就過着好日子,一朝家破人亡,淪落至此,哪裡有不恨的。”
“我倒是覺着她該恨的不是那六個人……”
雨竹點點頭,卻是如此,逃跑了遣犯,怎麼樣都用不着一個防禦驍騎校去死啊。她恍惚記得是罰俸降級什麼的,由此看多半是他做官比較失敗,被人推出來抵了全罪。
“什麼時候的事?”
“前年冬天了,聽說是兵士調戲人家妻女……鎮壓暴動中死了近百人。”寧秋回道,“我站在後門口,把門打開一條縫往外瞧,拉屍體的車前後連成一條線,好一會兒纔過去……”
“沒多久,抓人抄家的兵士就上門了。”寧秋眼神複雜,她說不清對那樣一個地方是什麼感覺。
“之後宅裡就亂成一團,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雙紅跟在我後頭,目光都呆怔了,還攥着我的袖子不放,我就帶着她跑。”寧秋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又到了另一戶人家,和雙紅做起了丫鬟……”
雨竹不願再揭她傷疤,輕輕掩住了她的嘴,柔聲道:“……別再想了,都已經過去了……既然王阿婆把你託付給了我,放心住下便是,以後日子長着呢
。”
她拉了寧秋的手,笑道:“說了這麼多,雙紅都快吃完了吧,咱們也走。”
將兩人安頓好後,雨竹喊了華箬進來,冷聲道:“最近鎮北將軍府有什麼動靜麼?”她剛纔就感覺到寧秋的欲言又止,可她實在是不願意這會兒就告訴她,硬生生裝着沒看到,糊弄過去了。
“前些日子,隱隱約約聽說收養了個小乞兒,至今還養在府裡呢。”華箬見雨竹心情不佳,忙勸道:“太太,可不能生氣,阮媽媽說了,心情不好傷肚子裡的小少爺呢。”
又來了,雨竹極鬱悶的喝了口紅棗茶,起身去了謝氏那兒——府上突然來了兩個人,不管謝氏知不知道,總要主動去報備一下次纔是。
謝氏早得了消息,本來還有些微詞,不過看雨竹笑嘻嘻的親自過來,又聽了被加工潤色後的故事,總算舒坦了些。
“既然是這樣倒也罷了。”謝氏穿着褐色的六福迎門團花暗紋褙子,端坐在炕上,膝蓋上搭着條藤黃色的鏡花綾毯子,淡淡道:“不過總歸是沒有戶籍,先安頓下來無妨,還是要儘早尋一處宅子纔是。”
雨竹忙恭聲應了,一直住在國公府上確實不怎麼好,即便謝氏不說,她也會尋一處宅子或者莊子安頓她們,只是情況特殊,合適的地方實在難找。
這邊雨竹在與謝氏商量着處理收到的幾份請帖,青葙院裡雙紅和寧秋正坐在安排好的廂房裡說着話。
“寧秋姐姐,這地方真好。”雙紅從小就是在北疆長大,看慣了牧羝沙磧,自是從未見過這般的富貴享受,“吃飯的時候,那般上好的茶水竟然是用來漱口的,要不是丫鬟姐姐提醒,我幾乎鬧出笑話來。”
她的臉上泛着淡淡的紅暈,一雙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寧秋正要開口,忽的聽到外頭有人說話,忙上前開門。
一個僕婦和兩個丫鬟出現在了門口。
“兩位姑娘安好,奴婢是針線房上的,太太命奴婢來量個尺寸,好給姑娘們裁新衣裳。”那媽媽挎着個小竹籃,笑容十分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