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稱師兄的醫師動作十分熟練,羅敷不情不願地讓他處理傷口,雖然不至於雞蛋裡挑骨頭,但眼光嚴苛得連自己都陌生。
徐步陽取下銀針,語重心長地囑咐道:“可以動,除了吃飯上茅廁找我嘮嗑,都儘量別下牀。不對,找我嘮嗑喊一嗓子就行,想吃飯有人給你端過來……嘖,都是人,待遇區別怎麼就這麼大呢?”
羅敷板着臉望着他。
徐步陽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摺扇,往藥箱上一磕:“話說崇景十五年,我大梁成帝晏駕,沈皇后懷有一子,續嫁安帝。皇后生下靖北郡王之後僅僅一年,就又懷了孕,索性先絕食再服毒。安帝用盡方法保胎,天下醫者紛紛束手,這時有一位不世出的神醫自南齊歸國——”
羅敷冷冷地打斷他:“你是匈奴人?言辭積點德吧。”
徐步陽哎了聲:“我老爹是匈奴人。師妹,我可是在幫你瞭解全過程,你不聽就算了,以後別後悔啊。這事在當年人盡皆知,而且逝者已逝,我就不避諱了……”
“你說什麼?”她太過用力,激起咳嗽來。
“不不不我錯了!太皇太后活的好好的!師兄以後絕對不這麼明目張膽地犯上了!”
羅敷接過熱水,一點也沒喝下去,“你到底知道哪些。”
“呃……一點點師妹的宗族譜系,一點點南齊貴人的身體狀況,和一點點好幾十年前雞毛蒜皮的事。咳,你要聽師父是怎麼遇上咱的吧,也就是他從洛陽回匈奴時,路上撿到個流浪的小孩兒,就是咱了,一問之下發現這倒黴孩子的媽居然是洛陽南海那邊的夷人,身上還揣着本破破爛爛的小畫書。這位神醫帶着小孩兒花了一個月走到明都,騙走了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我猜那書很值錢啊,不然他爲什麼要——之後又給了他一本書,這傻孩子一看,啊,和他媽給他的那本有幾張圖是一樣的,那就成交了!師妹,咱想問問,你跟了師父有十二年吧?”
“十一年半。”
“咱跟了五年。”
羅敷一下子愣了,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雖然不到你的一半,卻是真心拜他爲師。覃神醫總說他不收徒,可你知道他這人說的話不及心裡想的十分之一。我那時不到十歲,離開明都後在外獨自闖蕩,才覺得他好。說起來,師妹是不是認爲我和咱師父是萍水相逢、緣分不到一天啊?”
羅敷就是肩膀疼也硬是轉過頭面朝牆壁。
“別動別動!……那就是認爲師兄我駐顏有術?”
“你不是二十多年前出師的麼?崇景年間離現在都四十多年了。”
“怕你覺得我老才這麼說的嘛。”
半晌,她道:“好了好了你出去吧,病人需要休息。”
徐步陽笑眯眯地,“好師妹,叫聲師兄聽聽?”
羅敷磨磨蹭蹭的,咬着嘴脣,努力了一會兒:“……還是叫不出來。明天再叫吧。”
“小丫頭片子還有兩副面孔哎!”
門外有人喊了句:“大夫,出來吃飯了!”
徐步陽高高應下,興沖沖地拎着箱子跑出去了,還回頭道:“聰明點就別在你情郎跟前動彈,讓他伺候着。 ”
羅敷終於送走了蹦蹦跳跳的醫師,癱在牀上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百無聊賴地盯着被面上的寶蓮花,鼻尖忽地竄入粥的香氣,肚子便適時叫了一聲。
擡起眼,王放換了身雪青衣袍,端着個小碗站在榻邊,笑得她越發不安。羅敷裝出從容不迫的樣子,用下巴示意他扶她坐起來,他照着做,一手扶住她的背,極緩慢地把她支起來,還是不免牽拉到了傷口。房間裡火盆燃的很旺,那隻溫熱的手隔着薄薄的料子摩挲了半分,她頃刻間就出了一身汗,連疼痛都忘記了。
王放讓她靠在幾層塞了棉花的墊子上,舀了勺雪白的粥,放在脣邊輕輕吹了吹,遞到她跟前。她配合地張開嘴,等了半天卻沒接到。
“之前叫我什麼來着?再叫一遍聽聽。”
羅敷又羞又氣,辯解道:“我要是大聲叫你名字那就糟了好吧,總不能像……總不能叫你小名。”
她差點就提到了端陽候,那肯定是他不願意回想起的記憶。
他坐下,不慌不忙地理好袍子,“一句話的事,說完了就開飯,粥要涼了。”
羅敷磨着後槽牙,依依不捨地看看他手裡的勺子,再三衡量肚子和臉面的輕重,鼓起勇氣敲詐道:
“作爲交換,你得告訴我爲什麼你家裡會叫你小旗。嗯,是這個名字吧。”
王放回身打開放在牀頭櫃子上的食盒,一層層地揭開瀏覽,“想知道有什麼菜麼?”
“十九郎。”
他倏然展開眉宇,眼神軟了下來,眸子裡的星辰閃閃爍爍,像夜晚映着天空的湖水。
“沒聽見。”
羅敷偏過臉,醞釀了好半天,連耳朵都熱了,“十九郎……”她蚊子似的給自己鋪臺階下,“這個字除了你也沒人敢取吧,要是你有個哥哥不是得叫放勳……我叫過了,別這樣了好不好。”
他湊近望着她,依舊是彼時月下燈前不沾丁點菸火的面容,她無論看多少遍都無法坦率地直視。
“我在這裡,只准看着我說。”
羅敷恨不得鑽進被子裡,無奈他以額相抵,逼得她無處可逃。
“最後一遍,以後你再叫這兩個字,不管在哪裡我都會聽到。挺划算的不是麼?”
他目光熠熠地望進她的心裡,她閉了閉眼,將重量全倚在他身上,然後凝視着那雙漆黑的眼,小聲道:
“重、華——雖然不知道你有沒有虞舜那麼賢明,但是你一定長得比他好看,比他有錢,比他心眼多。你看,我都這麼誇你了,以後想你的時候你就要及時趕過來呀。”
王放吻上她的眼睛,“好。”
他覆住她的手,不敢壓到狹長的傷痕上,她察覺到了,搖了搖手指:
“不疼了,沒有關係的。”
他端起小花碗,“你師兄不是和你說過了?想要我伺候你,就得裝作動不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等我一樁樁給你解決。”
羅敷從善如流:“嗯,我手不方便,伸不了手穿衣服……”猛地咬了舌頭,她不該扯到這事上來的,急忙換了話題,“對了,你送我的衣服沒看管好,也不曉得他們替我換了衣服,將那套裙子甩到哪裡了。”
王放一勺白粥餵過去,“不要緊,以後陪你挑。反正你說我長得好看,也有錢,還有心眼,這樣的人挑衣服不僅眼光好還可以砍砍價。”
羅敷幾口就掃光了粥,“我是肯定不信你那裙子是買來的。至於你剛纔好像答應我要和我說說某件事?”
他嘆了口氣,“女郎,你想法太跳躍了,我有些跟不上。”
她伸着頭看食盒裡的菜餚,都是清淡的,幾樣精緻的小點看上去就很有胃口。王放給她添了些飯,一樣樣夾到晶瑩剔透的米粒上,羅敷覺得一邊看他一邊吃可以撐下好幾碗。
他嫺熟地佈菜,閒閒道:“難爲你聽一遍就記下來了。我小時候剛學說話,咬字不清楚,念不準自己的名字,阿孃就這麼叫了。因爲《九歌》裡也有載雲旗兮委蛇的句子,父親也就沒有反對。家裡那時沒有別的孩子,長輩慣得厲害,挺讓人頭疼的。”他抽空捋順她掉到前面來的髮絲,“其實你不在的時候,看得出宣澤不耐煩喚令先生給我取的字,但他現在左右是叫不出來了。大約十年前,大家還是原先那樣,每一次從外頭回宮裡,都還覺得算是回家。”
羅敷風捲殘雲般消滅了飯菜,要了鹽水漱口,“大概是因爲你每次說話都沒有架子,所以堪堪能聽得下去。”
他笑道:“確定不是因爲你覺得我聲音好聽?”
羅敷完全抑制不住抓狂的衝動,“是的是的,最好聽了,所以現在你可以收拾收拾出去,讓別人也聽一聽。等會兒我睡覺不許進來——”
“巧了,我也要在這個屋子睡覺的,一個時辰前和你說過。”
“……睡地上可以。”
王放惋惜道:“你猜我妹妹之前跟我說什麼?讓我別這麼守禮,免得延長她多一位親戚的時間。”
羅敷瞠目結舌。
他以手支頤,眉梢微揚:“騙你的,沒時間睡覺。不過我待在這裡,纔會安心。”
*
北方飄雪的季節,洛陽南端的雨卻連續下了一旬有餘。往年的冬末不會有這麼多的雨水,早春時節莊稼都不大好種,郊野農人和收稅的地方官不免發愁。
連雲城外。
驛館旁的茶舍零星坐了幾個布衣粗衫的大漢,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陣,其中一個忽招了手叫店小二過來,問道:
“小兄弟,你們這裡有多少戶人家,怎麼一路上走來連個歇腳處都沒看見。難不成都住在城裡?”
小二搭了汗巾,用磕磕絆絆的天金府官話答道:“外地人?看外面還停了車,該不是護送寶貝的鏢師吧。我們這裡城外確實沒有幾戶,全在城內呢,您要是找客棧,往前走幾步進了城門,您看中哪個就選哪個。”
幾位大漢面面相覷:“我們確是走鏢的。南安果真是不同於別地,像咱們家,哪一個不是村裡人比城裡頭多?這連雲城想必極大,還好有人接引去東家那兒,不然口音不通,問個路人家都不睬咱們。”
小二呵呵笑道:“您幾位要曉得,我大漢立國二百載,南安可是最初的龍興之地,連雲城豈是別的州治府治能比的?洛陽共有五十一萬三千戶,而咱們這,也能抵上大半的人口了。”
他伸出手,三個指頭頗自豪地晃了晃:“唉,南方多山,河流衆多,偏偏我們這裡沒多少雜七雜八的水路,地也算平整,自古以來都是聚在城中住的,只有砍柴的、走貨的、運鏢的不在城牆裡。您幾位不會南安官話,確實有些不方便……”
一位鏢師想到路上的遭遇,將茶碗往桌上重重一磕:“豈止是不方便,咱兄弟幾個只因說着洛陽話,他們竟連正眼都不給一個,在酒館裡草草吃了飯,點個北邊的菜還被指指點點!”
店小二添了茶,見多不怪地道:“啊呀……其實有一樣好呢,您是鏢客,看這押送的物什呢,大件兒,上頭還鑲着花邊,想必東家是個大戶。大戶就不一樣了,有錢能使鬼推磨,走到哪裡都不會讓人看輕了去。”
另一個黑衣鏢師點頭稱是,憋了許久,終是忍不住壓低聲音道:“你有所不知,這車子裡的寶貝可是要運到衙門的,東家不說有錢,還有些門道呢。”
小二了立刻道:“我明白了!莫不是給上頭那位的生辰禮?”
大漢愕然道:“上頭那位不是九月十九過的生辰嗎?”
小二拍拍腦袋,“到底是北邊來的。你們回去可別說呀,三月初是越王千歲的生辰,前幾日也有送禮的車隊在我家喝茶呢。”
櫃檯上坐的老頭兒聞聲喊道:“說什麼呢!趕緊過來幫忙!”
“來咯!”
幾位鏢師這下倒真的愣住了,默然幾刻,一人嘆道:“據說這位殿下在南安很有威嚴,只在五年前新君御極時去過洛陽。”
又一人道:“聽說越王府的府兵有好幾千呢。”
“何止府兵,指不定整個楚州衛都在爲這位殿下效力。”
年紀最長的鏢師捋須緩緩道:“正旦大朝會的時候,今上下了一道旨意,與臨暉年間所下的禁言令恰恰相反。你們不住在帝都,不知現在的洛陽城裡比十一二月的時候亂上幾倍,大街小巷都在談論今年要發生的大事。”
他將釅茶一飲而盡,“比如雨水,南遷,開言,和……北伐。”
一人嚥了口唾沫,“大家都認爲要打過去麼?”
老鏢師意味深長地笑道:“至少現在,容小將軍已帶兵前往玄英山了。至於南邊嘛,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這上面,也許大朝會時改動的其他律令有所涉及吧。”
他沾了茶水,在桌上草草寫了兩個字,又道:“好啦,該上路了。”
其餘的鏢師紛紛心神不定地收拾好包袱,跟着領頭的出了茶舍。
削藩。
不知這趟鏢走完了,還能順利回到洛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