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響起了雨聲,從夜風裡溫柔地落到枕上。 她睜開眼睛,燭火泛着微光,房間裡靜悄悄的。
腿上綁着木板還睡得不老實,身子都歪過來了,被子卻蓋得嚴嚴實實。羅敷從低垂的睫毛下往外瞧,看到放着燭臺的櫃子轉了個角度,外側立着本厚書,擋住了大半光線。
離她兩個枕頭的距離,坐着人。他專注地看着一封諫書,三根修長的手指壓在白色絹面上,鋪着一層融融的暖金色,指甲修得很整齊,珍珠似的瑩潤。
珠光寶氣的一雙手,其中一隻正在被面上輕輕拍着,是哄孩子睡覺的熟練架勢。
她再往上仔仔細細地看,他的額頭十分開闊,眉峰像山水畫裡逸出的一筆,蓄着清冷的意韻,瞳仁中的輝彩與明滅的燭光相映,彷彿要把人的視線全吸進那泓漆黑的湖裡。鼻樑生的特別挺秀,要是放在女孩子臉上也很漂亮,應該是隨母親,嘴脣有些薄,顏色一直都很鮮豔,笑起來又美麗又危險。
燭火跳了數下,這樣弱的光難以看清字跡。他眉心微蹙,手肘撐住牀沿,身子迎着亮光前傾,黑髮散落在隨意敞開的中衣上。
燈花未盡,於意云何。
她的心頃刻間就融化了,變成無邊無際沸騰的水。寂靜的夜裡,她已聽不見淅瀝的雨水,耳朵裡只有自己從未這麼急促過的心跳。
他彷彿察覺到,停下手中動作,雙眼望過來,低聲道:“太亮了?但我——”
“我嫁給你吧。”
他千百回難得一次地愣住。
她忽地從被子裡伸出左手拉住他的髮尾,痛得一顫,清澈的眼睛仍定定地望着他:
“我們什麼時候成親?”
王放手中的諫書掉在櫃子上,啪地一聲,連同遮住光的大書也倒了,壓滅了燈。
黑暗裡冒出一縷煙,帶着書卷陳舊的氣味。
他扔了筆,下一瞬就兇猛地撲過來,啞聲道:“好啊,回洛陽就嫁給我。”
他急切地找到她的脣,含住一遍遍吮舐,“誰教你這麼說的……”
她下意識偏過腦袋,被他按住額頭,用力拉扯指頭上纏繞的髮絲。他絲毫不在意,愈發勢不可擋,她幾乎有些害怕了,又轉念一想,咬了一口他的脣角,忍着笑說:
“王放,我好喜歡你啊。”
他的呼吸炙熱得如同火苗,中衣滑落在腰上,露出一截光裸的背。她冰涼的手指輕輕從後頸滑下去,他猛地抓住,喘着氣道:
“羅敷,你作什麼孽!”
她笑得像只小狐狸,雖然牽拉到了傷口,還是停不下來。他封住她的嘴,一點點地噬咬,從舌尖到下巴,落在柔軟的脖子上。 她嗚咽了一聲,眸子裡水汽迷濛,他看了根本把持不住,全身的血液都朝一處涌,手指挑開她肩頭的單衣,翻身覆上去。
她忽然叫了他一聲:“你壓到傷口了,勞駕讓讓。”
王放身子頓時僵住,她還在那裡裝模作樣地喊:“疼,好疼。”
他勉強平復了胸口的起伏,閉着眼,在她那條能動的胳膊上掐了下,她一拳頭砸在他鎖骨上:
“疼!”
“有本事再大聲些。”
她喊了兩三嗓子,突然覺得不對,反應過來整個人都不好了,刷地扭頭面朝榻壁。
王放狠狠道:“怎麼不叫了?破了相還笑得出來。”
她蕭瑟地說:“我臉都被樹枝劃成這樣了,你居然還不讓我笑,真是慘無人道。”
王放彈着她的臉,“劃成什麼樣?戴着面具,恢復得也快,現在就剩幾條痕了。”
她哼哼道:“什麼叫幾條痕?你要是不要我了怎麼辦。”
他的心驀地就軟了,拿被子將她裹好,穿上衣服:“有道理,這就不要你了。”
“你幹什麼去?”
王放沒理她,站在地下穿好衣服,重新系着帶子。她柔柔脆脆的嗓音悠然在背後響起:
“記着不要用太涼的水衝啊。”
他欲言又止,躊躇了半晌,咬牙道:“阿姊,你懂得真不少。”
“還有不要喝涼水。”
他回眸笑得她發毛,“不是有你這個大夫麼?”
羅敷鄭重其事地道:“我不治這方面。睡覺了,晚安。”
她等他走了,費力地撐起上身,緩了一會兒,方纔壓着嗓子咳嗽。燭火滅了,她沒辦法偷看他的摺子,不知道他有多忙……動了動右臂,她鎖着眉頭到處摸索,不大的紅木榻上窩了兩牀被子,他的那牀全都弄亂了,難得不是那一副盡在掌握的從容樣子。
羅敷小心翼翼地鋪平被角,怔怔地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嘆了口氣。
她繼續躺倒在被子裡,閉着眼裝睡。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雨停了,他輕手輕腳地回來,極小心地掀開被子上榻,沒有再秉燭處理公務。她感到枕邊一沉,他怕驚動她,只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一吻,睡在離她咫尺的地方。
直到他的氣息變得勻長,她纔敢眨眨眼,他在她身側,可是她沒有勇氣看他一眼。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焦慮,以致於連做夢都在擔心。以前沒有仔細想過的問題全都浮出了水面,她患得患失,擺在面前的路太艱難了,她無法在他一句許諾下就不再憂心忡忡。
曾經不是這樣的,王放認真地和她說上幾句,她就全然相信,絲毫不理會別的可能,但現在她做不到了。他們之間隔着許多阻礙,他登基不過五年多,那些臣工要是知道他要娶一個匈奴人,面臨的壓力不可估量,他不可以再搭上一個獨斷專行的名聲。
而且匈奴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遲早有一天會帶着千萬鐵騎越過北境,那時候她又應該站在什麼立場上?她能認同自己作爲一個普通的醫師在洛陽爲官,卻不能眼看着給她機會離開故土的祖母在樑宮中夙夜不眠,蘇氏不振,她還要再讓婆婆更傷心麼?她只剩這一個真正的親人了。
羅敷寧願他現在還是看上她的身份家業,這樣她就不用承擔那麼多。
他離她不過幾寸,她卻感覺自己長了一層透明的殼,拒之千里。
天邊的曦光投進房間裡,卯時剛過,王放面對着一隻後腦勺醒過來。他屈着指節想替她撥走臉上的髮絲,不期然擦過丁點溼潤,當下心裡一沉。他沒說什麼,起身披衣,先去了外面洗漱。
此處是羅山城最好的旅店,但條件自然比不上州治,好在價錢便宜,幾名河鼓衛清了場,包下二樓居住。
早飯時衆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大堂裡,打扮成商賈的侍衛十分懂行,點了滿桌花花綠綠的糕點,還互相聊着毛皮的價錢,頗爲熱鬧。醫師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被統領從桌子旁拉到了房裡做檢查。
“我說,師妹你跟了師父那麼多年,他老人家的作風你好歹學點皮毛。咱們學醫的,就尊道,清心寡慾嘛……”
“說人話。”
徐步陽瞅了眼端着藥碗的男人,湊近了神神秘秘地道:“年輕人要懂得節制。真是小看師妹你了,瞧這黑眼圈兒,一晚上沒睡吧。”
羅敷不顧右臂刺痛,撿起碗裡的勺子往他臉上掄,“你胡說什麼!”
徐步陽無辜地瞪大眼睛:“昨晚師兄在對面睡得正香,就是被你給吵醒了!喊聲也忒大了些……今早底下吃飯的那些小哥們面上都不對勁,又不是隻我一個。不過沒事兒,過來人都懂的。”
羅敷擡頭對王放道:“你把他弄出去!”
“先喝藥。”
她勇往直前地一口氣灌下去,“出去吧,我就是大夫。”
王放這才笑吟吟道:“人家是大夫的師兄。”
徐步陽嘁了一聲,開始擺弄起竹製針筒來。羅敷一看這架勢,九針俱全,沸水煮藥,就覺得不妙了:
“慢點,你要幹什麼?”
徐步陽痛心疾首道:“師妹啊,你都不懂師兄的苦心。咱可是擠破腦袋讓你恢復的快些。傷筋動骨一百天,折了腿至少一個半月,咱現在就給你縮到一個月內長好。師父偏心,給你從小餵了那許多靈丹妙藥,如今可要發揮作用了。”
羅敷驚慌喊道:“不要!你停下!”
她十歲時採藥折過左手,當時師父要趕時間給一位老大人吊口氣留言,放心不下她一個人在疊雲峰,便用浸過藥水的金針刺激血脈,敷上特製的藥膏,三天之內給她尚未痊癒的手腕來了個脫胎換骨,當時疼得她整整幾個晚上睡不着覺。她現在骨頭都長硬了,不能保證不會疼死在牀上,等它自己慢慢長好不行嗎!
她拉住王放的袖子,臉色蒼白,昨晚就沒休息好,再來幾天不是要玩完了?
徐步陽接着道:“別怪師兄,咱們要抓緊時間上路的。雖然我不是洛陽人,但是你於情於理都應該體諒吧,你情郎要做大事,師兄我也覺得用這種方法不會留下後症,所以你多擔待着些。”
羅敷牢牢揪着他衣服,“十九郎……”
王放坐在榻邊,將她按在自己懷裡,“剛纔湯藥里加了點助眠的東西,你睡一覺就好。我本來是想趁你睡着了給你扎個耳洞的,所以就同意了。”
她欲哭無淚:“你能不能找個好點的藉口!”
金針刺入的那一刻,眼皮剛好撐不住,她在混沌的邊緣感到他的手指拂過眼下浮腫,撫平她的眉頭。
“對不住,暖暖。”
等醫師處理完畢,王放問道:“二十天可以麼?”
徐步陽抽了口氣,“真是對咱有信心……已經加了藥量,師妹要知道是您的提議,急着動身去趙王府,咱就管不了了。”
王放波瀾不驚地看着他:“徐醫師,我需要你來南安一趟,並不是單純的公事。你師妹的情況極爲複雜,已經牽涉到三方利益,她自己還不清楚。只要你能在方氏和越王的博弈中出現,我們就有了勝算,方氏的命脈被南安捏住,但那株尋木華很可能已經被毀了,最保險的就是從現在開始製出解藥。”
徐步陽收拾完藥箱針筒,閒閒道:“看來您什麼都知道。我略有耳聞,當年覃神醫搶了方氏的解藥送給我朝太皇太后,尋木華的藥力沿着血脈傳到了先帝身上,但僅僅是一半——另一半則被她懷着愧疚之心餵給了襁褓中的靖北王,期望他也能健康長大。然而這兩人都辭世已久,現在帶着藥力的人,只剩下我師妹和安陽公主。方氏一介商人不可能尚北朝公主,但一個擁有洛陽戶籍的醫師卻可以掌控。要麼端陽候一支斷子絕孫,要麼方瓊就娶了我師妹,以保後代平安。”
安神香從薰球裡飄蕩出來,盈滿室內。初陽高照,屋子裡卻無端生了冷意。
畢竟是正月裡。
王放想起少年時的雪天,他站在沉香殿父親的面前,賭上所有誓言保衛一份在未來岌岌可危的情誼。
他沉默一陣,擡眼笑道:“徐醫師是匈奴人,這件事過去之後就回鄉罷。至於阿秦,我說過會娶她,便一定會將她風風光光擡進昌平門。”
徐步陽挎起箱子,古怪地問:“如果世上沒有我師妹這個人呢?”
王放不假思索地道:“那現下就不必考慮這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