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太陽火辣辣地炙烤着洛陽,街道旁的茶棚生意好得出奇,然而今日長凳上空無一人,連老闆也沒個影子。
上直親軍從帝京的正門浩浩蕩蕩地沿昌平街行來,押着叛亂的越王直入禁中,市民們都想瞧瞧新鮮,可謂萬人空巷。今上昨日已回了昭元殿,清點離京數月的朝堂大事,下午便宣了北朝來使,不僅是文武百官揣度陛下中意安陽公主,連百姓們也私下談論,說大漢立國百年,要出一位匈奴的皇后。
匈奴使臣從雋金坊的府館滿面春風地走出來,宮裡的黃門躬身將他迎上轎子,往內宮擡去。看來這事兒□□不離十了,日前這位陛下和和氣氣地把他請到殿裡,沒有當面談聯姻,但那態度明擺着就是這個意思,在場的臣工紛紛一臉心知肚明的模樣,他更是放下心。
太后和長公主交給他的任務算完成了大半,他也能向左相大人討個好處,封妻廕子不在話下。聽說天子剛剛剷除了南部作亂的藩王,想必是個有手段的年輕人,公主若是嫁來洛陽,那筆豐厚的嫁妝就不怕他不動心。再說公主除了流言蜚語多了些,論才貌還是很拿得出手的嘛。
使臣得意洋洋地下了車,發現這是一處僻靜的宮殿,帶路的司禮太監肅靜不語,問了好幾句,才說這是原來惠妃娘娘的雍寧宮。陸惠妃是天子的生母,在這裡接見外臣,意義格外重大,他離加官進爵的好日子不遠了。
樊七把人帶到,默默退到屏風後,瞥見半幅繡着蘭草紋樣的青衣,在窗前流水般抖了兩下。
使臣呢喃自語:“太醫院還有女醫官啊,是了,定是他們口中的左院判。”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心道:“太后要我注意這名院判,究竟有何稀奇?”
正堂裡依稀是舊時陳設,酸枝木的桌椅很秀氣,多寶格里的花瓶繪有粉白兩色的牡丹,倒格外玲瓏別緻。他一邊欣賞一邊等來了人,奇怪的是剛纔進去的醫官又出來了。
洛陽國主正坐在榻上,施施然煮茶。
使臣見完了禮,才擡起頭默默打量給國主請脈的醫官——竟然如此年輕,樣子還不錯,有那麼幾分……
他的臉色忽地變了。
院判安靜地坐在榻邊,身形紋絲不動,幾根纖細的手指鬆鬆搭在國主的左腕上,眼睫如羽扇般低垂,看不清瞳孔中的神色,只露出半張秀雅明麗的側臉,蘊着層珠貝的潤光。
使臣看見她的衣袖稍稍滑落,一串成色極好的水晶釧子映入眼簾。
他心裡咯噔一下。
太像了。
他驀然意識到臨行前太后那番話的深意。這手釧普天之下也只有公主和國朝陛下的手上各有一串,說是流落在外的皇室珍寶,哪裡那麼容易讓人得到。公主從洛陽回來脾氣一直陰晴不定,莫不是……
天子放下茶盞,微笑道:“來使身體不適麼?可要院判看診?”
院判依言轉過臉來,一雙淺褐的眸子淡淡地看着他。
“不、不勞煩大人了。”
年節朝會上有人悄悄和使臣提過宇文氏要動靖北王在定啓的墓,當時他還感嘆了一番若是王爺後人在明都,定然逃不過去。此時在他面前的,不是玉霄山的那位諸邑郡是誰?二十年前他見過靖北王多次,生女肖父,先帝和王爺一母所出,以至於郡主和公主都有些相似。
認定了醫官的身份,再瞅瞅國主的神情舉止,他頓時覺得未來的賞賜全是白日做夢。
公主的私事不可爲外人道,太后從旁提點數次,他到眼下才恍然大悟。殿下來洛陽,定然是見着了堂妹,看郡主與天子的關係非同一般,所以才那般惱怒……這聯姻到底能不能聯得上?
羅敷一萬個不願意在匈奴人跟前出現,可王放堅持要她從官署過來一趟,還是派劉太宰去告知的,老人家年紀大了,不能讓他白跑一趟。
病人沒病,可她要給自己找點事做,於是一本正經地捏着脈,顯示自己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夫。但王放很不配合,起初還只是在袖子底下動手動腳,到最後直接將她拖到身邊,她目瞪口呆,沒料到他膽大到這個程度,還有外人在這裡呢!
王放依舊笑吟吟地盯着來使。
使臣也呆了,好半天扶起下巴,硬着頭皮複述太后的話:“請,請奏陛下,國朝唯獨只有一位公主,乃是先帝和太后的掌上明珠,雅擅六藝,慧質天成,今欲與貴國結永世之好……”
王放放開手,羅敷端坐在他旁邊,努力裝作沒聽見。
“哪六藝?”他輕飄飄地問道。
使臣咳嗽一聲,老老實實地掰手指:“詩、書、禮、樂、射、御。”
“如此。”國主似乎在思考,使臣見狀一喜,緊接着卻聽他從容道:“少了一樣,朕病了些許時日,皇后若不通醫理,着實麻煩。”
太醫院是幹什麼用的?
“陛下的意思是……”使臣老淚縱橫,真是要多少藉口有多少藉口!
座上人脣角的笑意消失了,一字字地道:“你回去告訴宇文氏,要聯姻,讓諸邑郡來。靖北王是朕的岳丈,朕與皇后夫妻敵體,若有人敢動他的棺槨,便是動到朕頭上,皇后不高興,朕傾舉國之力也要爲大漢掙回顏面,聽懂了麼?”
啪嗒一聲,羅敷手上的杯子掉了。
使臣:“……”
他聽是聽懂了,可人不就在這兒,哪裡從北面變出個郡主給他送過來啊!這真是碰了一鼻子灰,他要是傳達原話,不得被公主和左相扒層皮!
王放又道:“朕今早已修書兩封交予北朝,禮部荀尚書正在宮外等候,你去見他。”
使臣不死心,自欺欺人地忽略掉醫官,委婉道:“且不說長幼有序,太后膝下只有這位金枝玉葉,自小百般呵護,必定不會讓公主的嫁奩短於人後,先前曾與陛下有約,您如此答覆……是否突兀。”
王放冷笑道:“朕管他們做什麼?那嫁妝朕要不起,裡頭不知裝了幾箱貴朝長公主的面首。”
使臣欲哭無淚,誰想到他開口這般刻薄,這種事眼都不眨地就拿到明面上來說!
羅敷輕輕拽了下手指邊的衣袖,王放適時喚樊七拿來準備好的聖旨,帶匈奴人出去,沒有多說一個字。
使臣是被拖出去的,雙目睜的老大。
羅敷抹了抹額上的汗,待人走乾淨才撿起茶杯看了看,所幸沒摔碎。
她低聲抱怨:“方纔那一下你倒是樂意見好就收,之前都做什麼去了。”
王放蹙眉望着她,有些無奈:“你底氣得再足上幾分,他回國要是和你堂姐交代我們容易應付,那以後就更麻煩。”
羅敷抿着茶,”你別以爲我不曉得,你就是怕我回去才這麼說的,現在一點退路都沒有。“
他在她耳朵旁吹了口氣,“生氣做什麼?要不是你昨晚求了我半宿,就不是隻將他拖出去交給禮部那麼簡單了。”
羅敷連忙推他,違心地嘟囔:“什麼時候求過你……”
他笑了幾聲,利落地揭了她的皮,”秦夫人,白日裡怎麼不見你那麼誠懇,出了寢殿便不認人了麼。“
羅敷整個人都快燒起來,他昨天在朝會上見了匈奴人,一回來就翻來覆去地折騰,醒來記起要喝湯藥,卻被他給收了碗。她不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他一直很注意,幾次都讓她無話可說,這回她的月事正常來了,剛鬆一口氣,就又要提心吊膽等到下個月。
她看着他越來越認真的眼神,不禁別過頭去,良久才說:”我遇上事會考慮到你,不用覺得我會從宮裡飛出去。“
王放默然半晌,道了個好字,兩人對坐了一時半刻,都覺得氣氛不對。
俄頃,羅敷聽他放柔了語氣:“下午打算做什麼?”
她重新掛上笑容,“聽說吏部肖尚書家的千金病了一個多月,等會兒去看看,午飯後順便和藥局裡的朋友在京城逛逛,是原先端陽侯府的陳醫師,你在鄒遠見過的。”又補充道:“如果去城外的溫泉,可能明天回來,因爲正好旬休。就一天,你能睡着吧?”
他格外順暢地同意,“初靄鬧着要來沉香殿,陪着她拆一晚房樑也差不多了。肖府靠南,你既然已經安排好就去罷,馬車走到那要大半個時辰。”
王放還是她熟悉的樣子,瞳仁裡泛着清淺的湖光。
羅敷被這樣的目光送出了門,差點磕到額頭。她總覺得今天諸事不順,右眼皮老是在跳。
肖府確實比較遠,阿秦看約好的時間來不及,讓車伕走了小道,結果小道上全是相同心思的人,馬匹卡在中間慢慢挪,到了妙儀家裡都午時了。
據劉可柔說,尚書千金臥病在牀一個多月,御醫去看過幾次,其實沒什麼大問題,就是風寒未愈。原來譙平帶兵駐守了小半年玄英山,祖父和母親思念的緊,三個兒子又忙於官署的事務不能天天承歡膝下,於是準孫媳婦就偷偷自告奮勇去陪容夫人。春夏之交天氣多變,容府許多人着了涼,妙儀也染上風寒,沒陪幾天就橫着被擡回家。
這事兒放洛陽閨秀堆裡就是個笑柄,所幸兩家已經定了禮,容夫人也喜歡活潑可愛的小女郎,沒把這事傳出去,保得肖尚書一張老臉無恙。
羅敷上次來尚書府是六個月前,不太記得路,但肖府門前正停了一輛馬車,車壁繪有冬青木,是方氏的標誌。
曾高小跑着上前,眉開眼笑地拉住她的手:“你終於回來了!就猜今日院判大人要過府上值。妙儀等了好久,可算把你盼到了。“
得了個人帶路,羅敷很快摸到了尚有印象的繡樓,幾聲咳嗽從裡面傳出來。
曾高擔憂道:”眼下這麼熱,她還要蓋着被子捂汗,真是難受。本來已經快好了,十幾天前還抱着藥罐子來藥局找我商量怎麼請你吃飯,沒想到回去病得更厲害。“
肖夫人早就候在女兒門口,兩位醫師頂着濃重的藥味進房,看到了躺在牀上病容慘淡的千金小姐。
妙儀精神頭倒還足,撐着枕頭扒拉開帳子,立刻揮手道:”阿秦阿秦!“
醫師們讓肖夫人先行,羅敷隨後搬了把小繡墩坐,敲敲藥箱,讓小女郎伸出手腕。
她看過妙儀的脈案,尚書府請的大夫開的都是常規的方子,按理說病人早該痊癒,不知什麼緣故就是不起作用。過了一會兒,送藥的侍女通報進來,羅敷接過烏黑的藥碗聞了聞,又依着習慣親自嚐了一小口,確認沒有問題。
曾高看看憂愁滿面的夫人,道:“藥方應該沒錯,女公子當時來藥局的時候我開了相同的湯劑,記得她氣色還好。”
妙儀嘟囔:“這次真不是我裝病……阿秦,你說到底怎麼回事。”
羅敷沉下心又聽了一遍脈,最終笑道:“你好生在牀上躺着便行,夫人也不必太過擔心,這些御醫都是行家,斷不會醫壞了人。我換一副方子給你,如果不見效,就再來府上與御醫們商討。”
肖夫人制止了女兒要和醫師們一起吃晚飯的想法,隔着屏風與羅敷詳細說了近來病人的狀況,又感激地送她們出門。
“等我好了就一起出城去渡口看月亮吧!”背後妙儀還在扯着嗓子喊。
曾高忍俊不禁:“除了脈象,實在不像生病的模樣,我看不出一旬就要活蹦亂跳。”
後腳踏上車,發覺院判依然在思索,她覺得事情瞬間變得老大。
果然,羅敷緩緩道:“我還是覺得她的脈象不對勁,藥也不太對症,就是說不上哪裡有異。再等等看罷,反正已經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