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的槐花開得正盛。
月如銀鉤,風裡夾着靡靡的甜香。幾隻烏鴉停在槐樹上,衝腳下幾座年久失修的房舍嘎嘎叫了幾聲。
這裡是城外的一所殘破義莊,茅屋裡裝着無處安葬的流民、當街橫死的乞丐,屋子後是一片偌大的亂葬崗,省了棺槨的錢。
官府每年出錢僱傭外地人搬運屍體,就地掩埋,此處在京城的幾所義莊中最爲荒涼,陰氣也最重,連幹久了這行的漢子也不願在這過夜,然而今晚卻不得不就着水井湊合一宿——城門已經關了。
月光悽悽地流進窗口,草蓆間露出一張僵硬慘青的面孔,看上去剛死不久。
是個臉盤稍圓的青年,五官清秀,眼角至左頰卻缺了塊皮,暗紅的血肉赤裸地長在臉上,甚是可怖。
擡屍體的兩個大漢正圍着篝火喝酒。
“今兒真是晦氣,你說這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卡在關門前讓我們給送出去,要不是藥局給的錢多,老子纔不接這生意。”
另一個人道:“我這心裡總是發毛,這人以前是做大夫的,肯定是醫壞了人,才被仇家給剝了臉皮、打斷右腿……若真如此,死後陰氣不散,危險得很。”
他們下午接到官府命令,擡屍時木板不小心在牆上撞了一下,白布裡溜下塊東西,掀開布定睛一看,居然是死者的臉皮。兩人不禁打了個寒顫,現在的大夫少有醫德,被人打殘打廢的光城南就有幾十個,這人還是惠民藥局的醫師,被“重金”送出,絕對不正常。
藥局裡報官的舒醫師給了他們二兩銀子,要他們擡到東邊的義莊好生安葬,但他們想趕上閉城門的時辰,就直接擡到最近的地方。沒想到回城時剛好遇上關門,那天殺的衛兵看他們不掏銀子賄賂,就是不讓進,語氣粗暴地叫他們明日一早再來。
“兄弟擔什麼心,依我看哪,這人在京城無親無故,連戶籍都沒有,生前是個混飯吃的,死後也翻不起浪。”
洛陽的外地人相當多,後頭亂葬崗裡,基本全是沒有京城戶籍的小嘍囉。
說話那人抿了一大口酒,打了個嗝,“上次咱們擡的那個老傢伙,也是大夫吧?”
另一個笑罵:“你糊塗了!他不是,他主子纔是——還葬在柳蔭山上呢!雋金坊的大官人,一死就死全家,連管家都克!”
“對對!是司府的管家!我就納悶了,他平日沒存錢買墓麼,倒讓咱們胡亂埋了。”
“像這種沒家室、沒給別人留話的,就算他有錢,經由官府做主,定是隨隨便便命人弄出城,生怕污了天子眼皮底下。至於那存的錢嘛,天知道被誰摸了去。”
兩人興致勃勃地罵起官府,忽然一陣風颳過,月亮被雲層遮住,四周立時暗下來。篝火幽幽地閃動,大漢們的臉色一白。
“他孃的……讓你積點口德!”
頭頂的烏鴉撲棱棱飛下來,風停了。
一人鬆了口氣,“還是有點亮光舒坦。”他猛地打住,指着同伴背後的草叢:“那、那是啥?剛纔還沒的!”
兩人的酒頓時醒了,一同謹慎地走到那黑黢黢的影子跟前,只見寸長的草裡伏着個人,梳着婢女的髮髻,青布裙上血跡未乾。
大漢們用長棍小心地把人翻過來,吃了一驚:“哪家的丫鬟,還有氣兒嗎?”
“你沒腦子嗎,身上那麼大一個血窟窿,人都送這兒來了還會活着……”
生火時確實沒看到草叢裡有人,那就是剛剛丟在草叢裡的?空中血腥味愈發濃,他們背後汗毛直豎。
在原地屏息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兩人便囫圇在亂葬崗裡挖了個坑,把侍女挪到坑底。
一人道:“把那小子也搬來,讓他們兩黃泉路上做個伴。”
草蓆很快被拖來,醫師也被放下去。人死後身子僵直,女人和男人並排躺着,倒分外和諧——
“哎呦,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您兩位結個陰婚吧!”
原來醫師右腳跛了,這侍女左腿也伸不直;一個被撕了臉皮,一個被捅了窟窿,再找不出更合適的人相配。
陰森的環境裡,大漢們覺得這場景頗爲有趣:“成親不知對方名姓怎行?”便俯身在死人身上扒拉起來,看有沒有證明身份的物件。
“還有貫錢呢!”侍女的腰帶上拴着荷包,一人直接拿了下來,咣啷咣啷地倒出內容,撿了一副木牌對着月光細細看去:“司府……孃的!不會又是雋金坊那家吧!陰死了管家,連侍女都不放過!”
他搖搖頭,“這司大人做了什麼孽喔。你那邊呢?”
之前翻過衣服,沒找到值錢的玩意,大漢想了想:“只知道名字,叫林什麼來着……”
“人家叫顏美!藥局舒醫師跟咱們說過,什麼破記性!”
*
城外的滌塵觀門口也落滿了槐花。
黎明時分的太陽從檐角冉冉地升起,道童持着掃帚從東頭掃到西頭,直到石階上沒有一絲花瓣,纔敢坐下來歇腳。
觀裡住的貴人喜淨,地上只要有花和葉子,婢女就會出來訓斥。半月前貴人從宮裡搬出來,只帶了兩個宮女陪侍,決意要在道觀裡了此殘生,惹得觀主唏噓不已。
衆所周知,今上從南安返京時,昭告全國,遣散後宮。
大家的注意力不在陛下什麼時候去南齊、是否平定了越藩叛亂上,所有人都被遣散兩字砸暈了。
大家紛紛猜測,今上果真要迎娶北朝公主,不然不可能大張旗鼓地將宮裡人移出去。經過先帝和惠宗兩代國主,臣民們已經習慣了宮裡人丁稀少,只望這一代還能生出個兒子來繼承大統,千萬別弄成匈奴那樣快要斷子絕孫。可匈奴公主名聲不好,據說不守婦道,還不如前兩任皇后——雖然一個是商賈之女,一個是叛黨之女,但好歹是洛陽自己人吧!
至於遣散,實則沒有多少嬪妃可以散,明光元年東朝御極後,一直拖着沒有選秀女,宮中那幾個小丫頭片子是在東宮裡長大的,彼此都見不到天顏,空掛着名分,平日裡不是在西宮繡繡花就是陪小公主捉捉迷藏,沒有太后、太妃需要請安,也沒有王爺、皇子可以談論,一個個都無比清閒。讓她們自行婚配,幾位主子很有自知之明地攜着二十五歲以上的宮女跑回家,重新商量婚事,多年前擡進宮的嫁妝不僅原樣返回,還倒貼幾箱金銀珠寶。
元皇后給太子挑的人都是些小官的女兒,家裡看到錢財一時迷了眼,全默不作聲地接受了賠禮,上值時有人問起來都一聲不吭。惠宗朝當時也這麼幹過,大家多少心裡有底,今上怕是要獨寵皇后了。但反觀當年的晏皇后,雖然風光無限,福澤不過三代,外戚元氏也死的死貶的貶,那麼這一代的皇后家族,會不會也沒有好下場?
“說不定方將軍打到北朝去,天下姓了盛,公主就不是公主了。”
妝鏡裡映出一張端麗面容,美人輕蹙蛾眉,用絹扇輕輕擋住刺眼的太陽光。
夕桃憤憤地說完,又補了一句:“匈奴蠻子算什麼?到時候來洛陽,看誰給她好臉色。小姐爲陛下執掌後宮,陛下也就對您有所不同,您要是求一求陸都知,還能讓您像現在這樣在道觀裡受苦麼!”
大半月前自家婕妤接到聖旨,面前擺着兩條路:去備好的民間大宅打發這輩子,抑或是入道觀清修,沒想到她眼都不眨地選了後者。
夕桃嘟囔着替衛清妍梳着頭髮,不料聽到主子一聲冷笑。
不入道觀,還能像那些沒沾過今上衣角的小丫頭們一樣回家盤算再嫁?衛家被誅族,她掌金印銀冊五年,位同妃子,今上唯獨在銀燭齋待過,況且那噩夢般的一晚,他用她的血滴在牀褥上,給了她要的證據。
她絕不可能對着一幫平庸的下人否認自己的尊嚴,只有守着所謂的貞潔匆匆忙忙地搬進滌塵觀。
……北朝公主?比得了他心上人一根頭髮?
衛清妍望着自己蒼白的臉,緩緩地笑了,“夕桃,把紅盒子拿過來。我不舒服,明日請惠民藥局的陳醫師看看病,像我這樣的庶人,哪裡請得動御醫呢。”
御醫正在回京的路上,約莫三日後就要詆京了。
秦夫人,別來無恙?
*
第二天陽光依舊燦爛,城南的藥局門口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自方氏重整各地藥局後,生意越發的好,本賺回來了,多餘的錢分給醫師們買驢肉燒餅吃。
曾高用兩層油紙包着熱騰騰的燒餅,從隊首走到隊尾,看見在街口等她的侯府馬車。即使方公子走了,府裡的東西也仍然保留,她跟她爹說了聲要去城外滌塵觀給衛婕妤看診,老爺子想着不能丟藥局的臉,就同府裡說道說道,借了輛馬車接送。
舒桐在後頭幫她拿着藥箱,奇怪道:“就你這醫術也能讓宮裡的貴人看上?前次去和她聊什麼了,還惦記着你。”
曾高不耐煩:“沒什麼,她提到阿秦,我不想多說,她非要扯東扯西地套話,不曉得哪根筋不對。你別送了,反正下午就回來。”
衛清妍身體一直很弱,出宮後更是風吹吹就倒,上個月臥牀不起,聽說惠民藥局辦得不錯,竟謝絕了章院使派來看病的吏目,轉而請藥局裡的女醫師出診,開了幾副養氣血的藥。
“婕妤是否夜裡睡不好,常驚悸多汗?”
曾高把完了脈,覺得她只是有點體虛,準備寫個固本培元的方子完事。衛清妍斜倚着枕頭,如瀑黑髮傾瀉在瘦削的肩頭,是不是掩口咳嗽幾聲,端的是我見猶憐的病美人模樣。
“陳醫師還是喚我的道號罷,出了宮,妾身什麼都不是。”她瑟瑟地苦笑,“在宮裡頭就日日睡不好,現在更嚴重了。”
曾高表情關切地問道:“您妝臺上燃的是什麼香?這氣味太重,夜裡最好把它掐滅。”
小桌上有個漆紅的圓盒子,做的很是精緻,盒蓋打開,一絲一縷的馥郁香氣嫋嫋地縈繞在房間裡,甫進門就很沖鼻子。曾高自小長在侯府,見過不少名貴的香料,卻是頭一次聞到這種氣味,彷彿不是中原的香薰。
她舉起自己的衣袖,布料上也染着香。做醫師的都不大喜歡過於濃烈的氣味,此時頭皮發麻,決定回去就洗個澡。
衛清妍低落道:“啊,陳醫師說這個——這是我從銀燭齋帶出來的香餅,據說有提神的功效。昨日心緒煩雜,就讓阿桃拿出來點上……因是御賜的,也算是個念想。”
曾高心道提神確實提神,就是暈厥的人也給薰醒了,裡面似乎加了薄荷冰片之類的東西,要是大熱天放在寺廟裡賣給香客,倒是不錯的選擇。
她無意關上盒子,曾高便不提這茬,專心致志地寫字。
“秦夫人快要回來了,陳醫師和她是朋友,可想好怎麼約她出去逛逛?”衛清妍櫻脣微翹,眼裡也滲出些羨慕和戲謔,“妾身的傷是秦夫人治好的,本想好好謝她一番,卻是不可能了。”
曾高擡頭看了她一眼,笑道:“還有兩天吧。不過洛陽好玩的地方沒幾個,我們都逛得差不多了,實在不知去哪兒。”
“聽觀裡的香客說,京郊有處新開的溫泉別苑,上巳節時有不少大人都帶着夫人小姐出城遊玩。”
曾高惋惜道:“秦夫人在宮裡當值,光是到城南就要兩個時辰。多謝您好意,我先去探探路。”
衛清妍沉思着點頭,“也是。唉,如果是東邊那座別苑,以前是祖父……”她眼圈一紅,怔怔地盯着窗口的雀兒,神色憔悴。
在道觀待了一個時辰,曾高拎着藥箱出了門,不禁深深呼吸外面的清新空氣。
她坐上馬車,問車伕:“東郊那個溫泉很出名麼,人人都說好。”
車伕道:“朝廷中的大官人領頭去的,一開始要價還不高,現在只能供官老爺夫人去泡,人少,清靜。”
曾高記下,回到藥局裡已是過午。
自己房裡擺着個食盒,是舒桐給她留的飯菜。她斟酌了一下還是先吃飯再洗澡,吃了小半碗,舒桐在外頭敲門。
“衛婕妤今日叫你去幹什麼?”
曾高忍俊不禁,“你連她的醋也要吃啊!真沒事,也就找我給她看看身子,又給我推薦了一處溫泉,說可以帶着阿秦去。她這麼殷勤,我都有點惶恐。”
“不是,總覺的最近不太平。”舒桐皺眉,“不久前顏美才死了,心裡不安穩。陛下把嬪妃都散出宮,這衛婕妤在宮中多年,不愁人脈,爲何偏要找上咱們藥局?照你說的,她其實沒毛病,隨便打個招呼,尚食局的醫女出來替她醫治都不難,爲何偏偏召你三番兩次地去道觀,還想問秦夫人的事?”
曾高想了想,“她說阿秦替她治好了傷,一直掛念。”
“身爲宮妃,會對和陛下走得近的女人有好感?即便秦夫人有恩於她,那時不過是盡院判的責任,她受之無愧。”
“有道理。”曾高斬釘截鐵道:“她下次再找我,我就推辭不去了。”
舒桐還是沒忍住,捂着鼻子:“你身上什麼味兒,去花樓喝酒了?”
曾高欲哭無淚,“衛婕妤非要燃這個香,它是不是洗不掉啊,我都洗三遍手了!”
“虧她能受得了……這到底什麼薰香,從來沒見這麼濃的。”舒桐嘆了口氣,現在藥局裡的事都由他定奪,腦子裡有些亂,不適合思考。
曾高放下筷子:“不吃了,先去洗澡,不信洗不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