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鶴髮童顏,一身輕薄絲衣絲履,只一根細金縷簪,壓住了一身的貴氣。和尋常老嫗唯一不太相同的地方,便是那雙嵌在皺紋間的眼睛,裡面無一絲渾濁昏昧,反而盡是如年輕人一般的犀利和精神。
韓夫人每日修身養性,每天來織坊逛那麼一小圈,名義上是視察,其實也就當是鍛鍊身體。
織女們齊齊下架,盈盈行禮。有些大膽開朗的,還笑着打招呼:“老夫人氣色又豐澤啦!羨慕死咱們!”
韓夫人家大業大,前來拜訪討教的各路婦女如過江之卿。老夫人習以爲常。
笑道:“你便是邯鄲秦氏?”
人之常情,越是年長,越是反而喜歡青春的事物。眼前的女郎年止十六七,生得齊整討人喜歡,雖無世家貴女的諸般儀態,卻由內而外的散發出年輕人特有的健康和朝氣。
老夫人眼前不覺一亮,脣角微微揚了起來,又問:“我以前見過你嗎?”
羅敷低頭示敬。尊長開口,她纔敢接話:“妾曾住邯鄲城外,有幸來老夫人府上拜見過兩次,學些織造手藝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啦。”
最後一句話是有意加上去的。知道韓夫人未必記得自己,於是把年代說得久遠一點,免得讓老人覺得自己記憶下降,徒增煩惱。
韓夫人“嗯”一聲,看看她滿頭烏絲盤成垂髻,覺得明白了。
未婚少女也有梳髻的,但一般都是流行的、活潑的樣式。而她這一頭中規中矩的垂髻,點綴着一枚低調穩重的玉梳,則明顯是已婚少婦的打扮。
於是笑問:“後來呢?是出嫁了?”
羅敷微一臉紅,瞟了一眼身邊周氏,點點頭。
整天被人“夫人夫人”的叫着,有時候她真有一種“自己出嫁已久”的錯覺。
韓夫人口中跟她聊家常,腳上沒閒着,邁步走過幾架斜織機,檢查了一下織物的疏密程度,皺了眉:“沒吃早飯嗎?爲何不用力些推筘?”
那被批評的織娘連忙垂首:“知錯了。”
韓夫人一走動,後面的侍女齊齊跟上。羅敷幾個人也趕忙亦步亦趨的走在她側後。
韓夫人看到她身旁還有兩位婦人,也沒冷落,各自問了幾句。當聽說胖嬸七個孩子死了六個的時候,忍不住微微動容,侍女連忙遞過絲帕。
韓夫人接過擦了擦眼角,平和說道:“世道多艱,能獨善其身就是幸運。那幾個孩子也是跟你沒緣分,想來現在已投了安平康樂之家。倒是咱們活着的,長路漫漫,還得上下求索哪。”
胖嬸沒太聽懂這話,但知道大抵是安慰之詞,唯唯而應。
韓夫人何等老成,立刻看出來,周氏和胖嬸都沒什麼文化,走路走得如履薄冰,對她這個老夫人也是一半尊敬,一半戒備。像是秦女帶來的僕婦吧,秦女又對她們挺恭敬的。
於是笑道:“你們還沒參觀過我的織坊吧?隨便看,別拘束。”
算是給了兩人一個臺階。周氏和胖嬸連忙道謝,退到百架織機當中,觀摩學習了也是此行的目的之一。倒也不敢走太遠。
空留羅敷有點心虛。心中盤算着措辭。該如何向韓夫人開口……
她說畢,小步趨到韓夫人面前,袖子裡摸出個兩指寬的小竹筒,躬身笑道:“今日前來叨擾,也沒什麼可以孝敬的,些微小物,夫人拿着玩兒。”
早就準備好哄老太太高興,禮物怎能不事先備着。方纔韓夫人一直沒給她多少說話的機會,現在終於能拿出來了。
韓夫人看一眼,立刻心知肚明,笑道:“這是有事求我來了?”
羅敷知道自己年紀閱歷擺在這兒,哪敢跟韓夫人耍心計,低頭看着韓夫人衣襟上的芝蘭刺繡,老老實實答道:“是有事求夫人。妾以往承蒙老夫人照顧,雖然對夫人來說,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妾收益良多。這點不值錢小物,算是交個答卷。至於今日之事,倒也不是什麼生死大事。老夫人樂意的話,隨便指點一二,妾都受用不盡。老夫人要是懶得管,妾就當今日來看望夫人,見夫人身體安康,也就滿足了。”
韓夫人呵呵大笑,將那竹筒接過來:“小嘴抹蜜,真會哄人!罵起人來,也厲害吧?”
羅敷臉上一熱:“夫人慧眼如炬。”
韓夫人將那竹筒塞子打開,在侍女的幫助下,慢慢將裡面的東西抽出來。
剛抽出半截,身邊的侍女就大吃一驚,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
韓夫人家財萬貫,什麼寶物沒見過。但這個秦女送出來的,卻和她以往見過的任何珠寶都不一樣。
是一件衣。
一件素色紗衣。樣式端莊穩重,恰合韓夫人的身高體型。
而且這紗衣薄如蟬翼,輕如煙霧,除了深赭色的衣領袖口,一眼看去,整件衣竟如透明。隔着雙層紗,看到秦女明媚的笑容,帶着些緊張的羞澀。
韓夫人活了七十年,從沒見過這麼輕薄的衣衫。放在手裡提一提,約莫一兩重?
而那個裝紗衣的小竹筒,小得完全可以握在手掌裡,竹節不露!
韓夫人讚歎之餘,立刻明白了她送這東西的用意。重紋織錦以厚重爲貴,而紗羅以輕薄至上。這紗衣的價值也許不過數百錢;但若真是她親手所制,這個十幾歲的小女郎,在紡織方面的天分,實在是她這些年見過的佼佼者。
老夫人眉開眼笑,命令一個侍女:“拿我常穿的那件素紗罩衣來。”
侍女片刻後便回。韓夫人從托盤上取下自己常穿的的紗衣,一手託一件,高下立判:羅敷送上的這件,重量幾乎要輕上一半。摺好之後,又薄了一半多。
韓夫人皺紋舒展,眼中露出少女般的好奇:“怎麼織的?”
羅敷實話實說:“是因爲妾家中的蠶舍,一開始用了個外行管着,以致幼蠶發育孱弱,後期雖有補救,但已經影響了結繭吐出的絲雖多,卻細。按理說,這種細絲容易斷,應該用在雙股織物上。但妾又想,若是能單絲成匹,那織出的成品豈不會輕薄許多這就做了幾次試驗,纔有了夫人手中這件衣。夫人可以試試,不比尋常衣物脆弱呢。”
至於她到底是如何做的“試驗”如何煮繭,如何選絲,如何捻繞,如何烘乾卻是保留不說。這是紡織業里約定俗成的規矩,各家都有各家的秘訣。倘若她一下子和盤托出,韓夫人倒要皺眉了。
果然,韓夫人只聽了個大概,便即滿足,沒再多問。
一邊聽,一邊讓侍女伺候着,把那紗衣穿在身上。老夫人一下子成了老仙人,身周籠着輕煙薄霧,飄然若飛。
透過紗衣看,底下的絲綢衣料,花紋依舊清晰。旁邊幾個侍女嘖嘖稱讚。
韓夫人心情爽快,當即笑道:“這麼個心靈手巧的女郎,老婆子哪好意思不幫襯呢?你要什麼?”
羅敷躬身斂袖,輕聲道:“妾近來得一花本。若是能借夫人這裡的花樓一用……”
韓夫人不解:“花本?你要織彩錦?做什麼?”
確實不是她平民女郎該做的事兒。織了錦,難道自己穿?怕不立刻讓官府抓起來,問一個僭越之罪。
羅敷道:“是因爲……要看清那花本上的紋樣。”
寥寥幾句話解釋,韓夫人就明白了,禁不住莞爾。這小女郎看來有些異想天開的愛好。
但她還是笑笑,搖頭,指着工坊一角。
“這事可不可行,暫且不論。我不瞞你。我這作坊不是專門織錦的。花樓我這裡也只四架。今年十二月辛丑,我孫兒要娶新婦,正在趕製婚禮用的龍鳳雲紋錦步障,怠工不得。你可以明年再來。到時我派人教你操作花樓的手藝。”
“步障”是設在道路兩旁的屏障,富貴人家用以防止外人窺視。而步障的長度和豪華程度,便是整個婚禮的門面,直接決定了這個家族在門閥世家裡的地位。
而最豪華的織錦,從描繪圖樣開始,加上編花本、前後牽經、卷緯,三月成一匹算是效率高。
羅敷輕咬嘴脣。知道韓夫人不是有意爲難她。但現在正是盛夏。她等得起半年嗎?
更何況,等到半年之後,她也不能立刻開工,而是需要從頭學習使用花樓的方法。等到明年夏天蠶絲收穫,才能用上。
她立刻便做了決定,低聲再問:“那……夫人這裡可有花樓的圖樣?妾家中倒還有一副壞的……”
韓夫人擡眼看她,微笑着不做聲。花樓是當時最先進精巧的紡織機械。經過熟練工匠的改裝,每架機子都獨一無二,織出來的成品也是各有千秋。
世家大族崇尚奢華之風,不論什麼都要比拼一番。誰家若能織出別人所無的錦,那便是大大的有面子。
答應讓這個毫無背景的秦女來借用花樓,已經是看在女郎的誠意,以及那件素紗單衣的份上。
至於機子的圖紙……韓夫人連出了嫁的女兒都沒傳。
但她也不惱。時人婚姻重門第,尤其是門閥士族,幾乎不可能跟平民百姓聯姻。若她真的嫁到了任何一個世家大族做妻,那是純粹祖墳冒青煙,怕不把她秦家老祖烤得九泉不寧。
於是她微微一笑,坦率說道:“妾自知門第低微,近來也在讀書,也在學習持家。”
說到讀書,韓夫人想起來了,“唔,那拜帖上的字寫得不錯。筆鋒還稚嫩了些,但是構架能看出點兒巍峨大氣繼續這麼練。千萬別學現在的那些年輕貴婦寫字,橫不是橫,豎不是豎,柳條兒似的,小家子氣!”
韓夫人沉默許久,忽然笑了,招呼侍女:“我累了,要坐。去客舍,給我們鋪席。再上些冷飲瓜果對了,昨天人家送的昌邑的香瓜,用冰鎮了,切兩個來。秦家女郎的那兩位同伴,也請來喝一口冰的。”
然而只有一件事,將她拽在人間。她坐立不安,再次開口:“夫人……夫人若想知道那素紗的織造……”
韓夫人莞爾。年輕人終於耐不住急躁。豈知這種闔家不傳之秘,哪裡是可以隨意交換的。
輕輕看她一眼,卻開始跟她聊家常:“成親多久了?夫家是誰啊?我老啦,喜歡跟年輕人多待會子,你別嫌我煩……”
羅敷只好順老夫人的意,小心謹慎地答:“三年前,許到了……東海王氏。”
羅敷隱約知道韓夫人的意思。買賣不成仁義在。韓夫人對自己,還是頗爲看重的。
順從地跟着坐到竹蓆上。兩三個侍女侍坐一旁。
炎夏的午後,空氣中瀰漫着乾燥的火氣。那竹蓆上鋪了綃紗的墊,卻涼爽。席子四角是青銅獅虎鎮席,更添富貴威嚴。
冰是富貴人家才能消費的奢侈品。羅敷活到一十七歲,頭一次喝到冰鎮蜜水,咬一口冰鎮甜瓜,覺得整個人都快飛起來了。
“東海”是王氏世家的郡望,東海先生的別號也源於此。羅敷這四個字說出來,飛快地瞟了一眼韓夫人的臉色,心中有數。
謝天謝地,她不認識東海先生。
果然,韓夫人微微凝眉,回憶了好半天,才說:“嗯,是有這麼個大族,有印象。你福氣不小。”
羅敷微微臉熱。這是非常婉轉地說,“你還配不上”。
羅敷趕緊微笑着應了。這是老夫人不知憋了多久的牢騷。隨着最後幾個字出口的,還有幾星隱約可見的唾沫老人年老力衰,不免有難以自控的時候。
侍女連忙遞上另一條絲帕。韓夫人一點不臉紅,端正着擦乾淨,啜一口蜜水。
忽然又問她:“那你可曾讀書啊?”
羅敷這下一怔。點頭吧,覺得自己臉皮還不夠厚。萬一韓夫人問得高興了,考較她學問呢?
話說回來,當下流行的態度是“女子讀書無用”。韓夫人卻似乎對這事挺感興趣的。
難道如實說,她讀過的那些屈指可數的文字,都是用來速成識字的?
她略想一想,決定謙虛。打算按照當下流行的口徑,答:“無非是讀些《女誡》之類,識幾個字,學點女人家處世的道理罷了……”
但這話還沒出口,拐角處一個老媼匆匆忙忙的跑過來,神色驚慌。
韓夫人臉色微微一變,低聲問:“是妙儀麼?”
老媼含淚點點頭,“夫人要不去一趟……”
韓夫人卻眉頭一皺,驀地放下手裡甜瓜,怒噴一口唾沫星子:“我不管!讓她哭!”
羅敷鬢角頓時微微出汗,和遠處趕來的周氏、胖嬸對望一眼。
她開始以爲是韓夫人家的哪個小嬰兒“哭鬧”了,可看韓夫人的反應,明顯情況更復雜。
她覺得不好再留下去了。花樓的事……下次再議吧。
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客舍門外的織坊,隱約可見那幾架行雲流水般工作着的花樓,跽坐起來,便要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