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乘着車壁繡銀的大馬車回了城南。
藥局門口人流不絕,出售的成藥銷量日益增大,羅敷看着像模像樣的藥局,嘆了口氣。師父一手將她推向南齊,她幾個月來過得雖然忙碌,卻很充實,如果沒有那麼多雜七雜八的事情,她很樂意在惠民藥局繼續待下去。
王放說他管不着藥局的事,她覺得是他不想和鬧翻的好友交涉,所以要她自己和方瓊說麼?
趕車的侍衛道:“秦夫人且先在藥局待上三天,等禮部的大人過來與您說事宜。”
羅敷道了謝,轉身便把這件事告知了方繼。
方繼早就認爲她會入太醫院,笑道:“太醫院水雖深,但全天下的醫者,哪個不想去禁中當值?生藥庫裡儲着許多人一生都難以見到的的藥材,執掌太醫院的人更不僅憑家世,還要從地方的藥局一層層提拔上來,都是經驗豐富、技巧精湛的醫師。秦夫人年紀輕,老朽以爲有這個機會就要抓住,再說是陛下讓你直接進去的,同僚下屬都不敢有怨言。”
羅敷道:“方先生是拿好話安慰我,我曉得。”
方繼見她又沉默,便道:“丫頭不要想多了,有些事我們不能預計將來如何,但是一些東西還是可以避免的。”
“……是的。”她笑笑,“不管怎麼樣,我就把藥局交給先生了,每個月我會把配成的藥方送過來,先生不要擔心我見異思遷欺上瞞下。”
舒桐在方府中照顧陳潛,曾高只隔了一天就來藥局當班了。
羅敷欲言又止:“伯伯沒有事吧,他讓你來的?”
曾高眉頭一蹙,雙手抱在胸前,道:“爹把我趕過來了,說藥局裡事多,府裡事少,他有舒桐那廝陪着就夠了。”
“……看起來身體還好,伯伯心很寬。”
曾高冷笑一聲,“寬什麼,對那小子寬纔是正經。話說回來,聽說你要入太醫院了?”
羅敷拉着她在房間裡踱圈子,搖着她的手道:“那天晚上院子裡清場,我見他受了傷便一直留着,然後他撐不住倒了,內衛就把我帶回宮給他解毒。”
她一五一十地和曾高說了司嚴和袁行之事,曾高沒有責怪她瞞着,反而想了想道:
“你一無閱歷二無家世,陛下將你直接從流外提成了正五品,從城南調到了千步廊東,必然有所圖。”
羅敷道:“我當然知道他居心叵測。他還有幾個要求:只管做自己的職司,聽從大使命令;監督生藥庫,輔助配藥;以及他暗示的讓我盯着右院判。”
“那麼第一個原因,我大概能猜到。協助謀害人命是大罪,司大人卻好好的當着右院判,陛下卻把事外的袁大人給革職了。這說明司大人對陛下還有用,而袁大人卻沒用了。你覺得袁大人在太醫院除了治病,最大的用處是什麼?”
羅敷想起那日方瓊在馬車裡說的話,就道:“制衡司嚴,兩人不睦日久。”
曾高道:“左院判的職位高於右院判,你賺了,直接壓過上峰。我們藥局以後就靠你了!”
羅敷皮笑肉不笑地呵呵兩聲,聽她道:“你說左院判已經知曉了司嚴提供毒藥給細作的事,陳於陛前時又被訓斥了一頓,那就是陛下有意打壓他,嫌他揭發太早。事實上,太醫院內部的平衡早已被徹底打破了,袁行佔有絕對的上風。但是司嚴的用處大到陛下暫時要保他,削減袁行的風頭,所以剔除了左院判。”
羅敷接着道:“然後我正好就撞上來了?一個毫無背景、毫無經驗的人,頂了左院判的職,多少壓制了司嚴,卻又不會得到任何人的認同,完全孤立。但是這樣的人挺多的啊,我瞧着那個爲陛下施針的御醫就很好,木的不行,容易控制。”
曾高坐下喝茶,閒閒道:“你以爲太醫院是什麼地方?這麼說吧,我們陳家是百年的醫戶,在家鄉面子極大,但我爹只能混上一個侯府的良醫正,離太醫院尚有一段距離。那裡面的人都是真正的世家子,就是再木,身後也是一個醫戶大族。勢力盤根錯節,陛下需要一個孤臣。”
“你這個理由我可以理解大半,但是……他找誰不好?”
“別忘了你從頭到尾就知道司嚴的事,與方氏關係密切、是陛下的救命恩人,還有一個沾親帶故的世外高人作師父。嘖嘖……”曾高感慨道,“我要是陛下,我也想提拔你,眼神不好腦子又慢,所幸技術不錯。”
羅敷抽了抽嘴角:“謝謝你啊。那第二個原因呢?”
曾高道:“剛說過了,你救過他的命,又是方氏最先看中的人,陛下在對方氏表明態度。方氏重視的人他也重視,你身兼兩職,他很方便通過你向方氏傳達信息。當然,這兩點都是我猜的,你聽聽就罷了。”
羅敷嘆道:“你說的有道理,我都記着呢。還有第三點?”
曾高悠悠地倒茶。
“第四點?第五點?”
“問題恁多。”
曾高托腮細細地打量她,眼神看得她寒毛直豎:
“女郎,他看上你了。”
“……”
藥局分工如常,其實羅敷當了夫人也只是給藥局供藥方,只相當於多了一個普通的醫師,讓她到昌平門內也就是換了一個辦公地點。她拎着補品去侯府探望陳潛,順便想跟方瓊說一聲。方瓊何嘗不知道她升任左院判的事,只是每日都早出晚歸,她連影子都見不到。
三日後禮部來人,送來院判的五品冠帶和印信。譙平本想託人給她租套房子,但羅敷一看那靠近皇城的奇高房價,就斬釘截鐵地決定住官舍。官舍在雋金坊東側,離昌平門很近,每日去官署不用跑遠路,一個月只要一兩銀子,還配給皁隸、供給飯食,很划得來。
妙儀知道她要住官舍的事,很熱心地和父親說了說,吏部侍郎大人就和底下的人打了聲招呼,給她分了間採光好又安靜的屋子,旁邊住的就是上次壽宴認識的小方脈御醫劉可柔。
羅敷收拾東西,忽然發現除了一屋的書和衣物,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帶走的了,心中不免悵然。
她記得初夏來到洛陽,雨水氾濫,霍亂叢生,只希望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可現在不得不牽扯到宮中朝中繁雜的事務。不過她孑然一身,倒也沒什麼顧慮。
八月廿一,羅敷拎着包袱,給正房裡的三皇各上了一炷香,叮囑了每個醫師一番,便坐上了往城北去的馬車。
車窗外秋意漸濃,萬里無雲。她沒來由地想起房中那架不能帶走的蓮花蛺蝶花罩,想着想着,就在明媚的陽光裡閉上眼,漸漸地睡着了。
已是深秋時節。 楚州治連雲城兩百來座古寺香菸繚繞,在雨幕中如夢似幻。淅淅瀝瀝的秋雨裡,越王府靜立城東,閉門謝客。
府北抱幽軒內,一人臨窗而立,書案上兩杯佳茗蒸汽嫋嫋,顯然是在等候貴客。
炷香燃了三寸時,門外通報道:“恭迎王爺。”收傘和理袍腳的響動窸窸窣窣,緊接着就是中年人威嚴的聲音:
“大人小憩起身了麼?”
守門人低頭答道:“州牧大人未午休,從飯後就一直在裡頭候着王爺大駕。”
越王卞巨欣慰地點了點頭,三個多月來,自己終於說動這個惜字如金的人俯首,心中一時輕快無比。
守衛打開門,卞巨便看到花窗後站着個宛如青松的影子,聞聲轉過身來時,霽月風光剎那輝映滿室。
好像十年的風霜雨雪從未苛待於這個人。
卞巨讚歎道:“先生風采着實令人心折。”
那人擡袖一拂,他從善如流地入座,端起熱騰騰的茶杯,笑道:
“先生考慮的如何了?本王實不願再灰心喪意。”
那人眼如深潭,亦淡笑道:“王爺將某禁足在這抱幽軒三月,令某縱是耐性再好,也經不得王爺有所動作。”
此人正是當朝州牧南安右副都御使,前東朝少師方繼。
越王抿了口茶:“這浮紫大人喝的可慣?本王命人將初夏採集的芽葉儲存在冰窖裡,這會兒泡出來,終是不如當時了。”
方繼靜靜聽着,道:“聽聞京畿一兩浮紫六兩銀,這南安的東西放到京城,身價便翻了兩倍,真是賺錢的好法子。”
卞巨想起自己用天價僱審雨堂殺手跟到洛陽,只清除了三分之一眼線,還折了幾個人,不由對着一文不減的花費生出一股恨意來。方繼話中之意刺到他的痛處,他煩躁道:
“卞公,咱們兩明人不說暗話,大人今日邀本王過來商談,是同意了做本王羽翼?”
方繼反道:“王爺可知在下此生不願再去帝京?”
卞巨愣了片刻,即一掌拍在桌上,站起身大怒道:“大人是在戲弄本王?你派人告訴本王你不想再待在府中,都是空話麼!”
方繼站在他幾步遠地方,自得地微笑道:“是啊,在下不想在這越王府中待上半刻,若得閒出去了,定是要把這裡——”他虛虛一指,水平劃了半圈,“燒得連灰也不剩。”
卞巨嘴脣一抖,青筋暴起:“方繼!你老母妻室都在本王手裡,當真要孤注一擲!”
方繼道:“這個不勞王爺費心了,昨夜先考託夢,與令某說他會在九泉之下與家慈和拙荊解釋的。”
卞巨氣的將手中的杯子砸得四分五裂,怒極反笑:“本王多此一舉,不過想知會卞公一聲,這南安三府四州方圓千里,朝中那幫人休想找到他們!”
方繼扯了扯脣角,冷冷道:“王爺軟禁在下三月,令某特意出言頂撞幾句,甚是快慰。 聽憑王爺處置,不送。”
他走到門邊一手拉開門,挑眉看着氣血上涌的卞巨,做了個“請”的姿勢。
卞巨半天才平靜下來,森森然道:“明日本王派人再問一次,望你三思再答。本王在刑部待過一段時日,有的是辦法讓你說出誰是細作。”
大門“呯”地關上,室內又只聞瀟瀟雨聲。
輕惻寒氣從窗口漫了進來,桌上只餘一杯涼透的茶。
洛陽那邊月前就開始動作,看越王這些天的樣子怕是有些捉襟見肘。五月中他把與南安結交的官員名冊交給了河鼓衛,之後選擇了讓越王的人把他帶回來當人質,他遵循慣例北上回京,正是預料到會有人阻攔。越王見名冊丟了,只得截州牧的人,他敢這麼做,就是料定自己與洛陽通上了氣,這邊出了什麼岔子京中都會及時弄出一套應對法子。少個州牧算什麼?那邊肯定會多出一個州牧來頂替。
可卞巨不知他確實沒有與洛陽搭上線。他覺得沒有必要,反正此生也不會再踏入洛陽一步,端看那邊會怎麼做了。御極五年的今上接受了南安的宣戰,應該已經把京城的耳目清理得差不多,越王把他軟禁起來也沒有什麼用,嘴上勸他倒戈只是表象,他實際想知道的是多年未查明白暗樁分佈。
方繼坐在書案後,執起一卷古詞抄本,看得入神。
他絲毫不在意自己明天的安危,也絲毫不在意朝廷的舉動。
燭臺上的灰積了一堆,方繼若有所思地望去,只見香快燃完了。抱幽軒外無根水傾斜如注,芭蕉樹上結着水珠,一滴滴往下墜,他低頭一看,書上正拿端正的小楷寫着“離人心上秋”之句。
他從項下拉出一塊玉佩,玉不是什麼好玉,卻天長日久地被肌膚養得水色瑩潤,就像一雙楚楚動人的眼眸在凝視着他。
半晌,他長長嘆了口氣。
*
卞巨走進臥房,面色不豫地叫下人們都滾出去。王妃元氏坐在榻上縫着一件披風,見他怒氣衝衝,放下手中的活計道:
“王爺怎麼惱成這樣?妾給王爺倒杯茶。”
卞巨哼了一聲:“那州牧大人好大的架子……拿話誆了本王趕去,卻敢在本王面前說——”
他看到手邊元氏端來的銀盃,氣不打一處來,一揮袖便打翻了杯子。元氏被他大力一推撞到了桌角上,頓時手肘一陣劇痛,卻忍住喊叫,只是美目含淚,臉容煞白。
卞巨背對着她狠狠叫道:“他竟敢說有朝一日,要將我越王府一把火給燒光!這種冥頑不靈的人,等明日上了刑,就知道本王怕他不怕!”
他胸口急喘,自小被兄長父王捧在掌心裡,幾十年一直過得順風順水,哪裡受過這等堂而皇之的挑釁!
元氏撐起身子,道:“王爺不可!方繼是三品大員,上不得刑啊!”王府水牢裡關着的都是最頑固的囚犯,她只去看過一次,就嚇得好幾晚睡不着,州牧的身後是整個朝廷,要是動了他,可不是置南安於水火?
卞巨扶着牀沿坐下,不經意發現元氏滿臉痛苦,心知自己剛纔失態,忙高聲道:“來人……”
元氏止住他,強笑道:“妾身無事,王爺消消氣。”
卞巨看着妻子難受的模樣,對方繼的厭恨又添一層,將她攬到懷裡道:“愛妃,本王做事有分寸,莫擔心。”
元氏溫順地點點頭,柔聲道:“王爺最近火氣旺,妾命人燉了杏仁枇杷粥,待會兒給王爺送到書房裡。”
卞巨嘆道:“還是愛妃貼心。這些年都沒怎麼陪過你,真真疏忽了。”
元氏清眸一亮,隨即又暗下來,低聲道:
“西院張美人近日脾胃不適,我尋思着她可能又是有了,叫了醫正過去,這會兒正問着呢。”
卞巨大喜道:“真的?”
元氏輕輕頷首,心中酸澀。她膝下無子,王爺一共四子二女,再添一個於她已無區別。但王爺高興,她便也要強迫着自己一起高興。
卞巨站起來,在房內左右踱了幾圈,由喜轉憂道:
“唉……洛陽在南安的佈局眼線本王至今沒能摸清,這方繼若是動了,那位不說立刻舉兵南下,也必定記下一筆。若是不動,本王又無從釣出線索,光憑他那一張嘴,本王便可當場一劍砍了他!”
元氏出身大家,對夫君的公事不太過問,卻也從小沾染這些官場朝廷之事,勸慰道:
“王爺本是一時心急,怕手下盡數被帝京知曉,纔將州牧帶回,國中傳言州牧平安抵京,王爺不必在這事上……”
不提還好,卞巨手上的壺子重重往桌上一磕,道:
“你懂什麼!削藩之意那位是早已有之,什麼州牧抵京,那是正大光明地告訴本王他開始下手了!本王得了名冊被拿走的消息來不及佈網,當時只好把方繼這尊佛給請回來,他在南安九年,雖深居簡出,以他的能力要是回京,還不把本王的封地鬧得天翻地覆!”
元氏低了眉,手上繼續縫着密密的針腳,不再說話。
卞巨好不容易找到了發泄口,憤憤道:“將他軟禁在府中確實是我一時心急,沒有想到後果,但之後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他回京,於我有害無利,他留在南安,我逼一逼,興許還能得到些消息。遲早要有翻臉的一日,他王放先做了,本王這麼多年的籌謀,難道還不及他一個無知小兒?”
元氏乍聽他喚今上名姓,不禁嚇了一跳,道:
“王爺……”
卞巨鳳目微眯,沉浸在思考中,喃喃道:
“看樣子他是知道了全部名單,追查貪腐長線的聖旨雖然沒有直接寫上本王的名字,幾個府尹卻是保不住了……”
他帶着薄繭的手指在梨木桌上虛點,從下移到上,南安,祁寧,原平……最後在京畿的位置畫了個圈。
卞巨轉過頭來時,已換上一副謙謙君子的笑臉。
元氏跟了他二十年,他的一舉一動都瞭然於心。他進屋來暴跳如雷,這會兒又和風細雨的……她默默望着他,王爺已經不年輕了,年齒漸長,脾氣也陰晴不定起來,而自己待他一如剛嫁進王府時。
他溫和地說道:“阿絮,你堂兄近來在朝中境況如何?”
元氏一針扎到了指尖,一滴血珠瞬間冒了出來。
“怎麼這麼不小心。”卞巨皺眉道,“疼麼?”
“不疼。”她笑笑,又道:“王爺問堂兄做什麼?”
卞巨話裡帶了幾分歉疚,對她道:“阿絮,當年並非是我不願幫忙,實是自身都難保。我雖待你不如別人——”
元氏打斷他的話:“王爺在說什麼呀,妾不覺得王爺待妾不好。”
她笑得像當初一樣天真純樸,還是烏鬢紅顏,只是眼角在歲月裡生了些細細的紋路。
卞巨一滯,道:“阿絮,五年前皇后駕崩,元氏勢力大不如前,但我明白你堂兄手下還有些人。”
元氏眼睫低垂,嚥下喉間苦澀,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