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燭齋。
貼身宮女夕桃拿着犀角梳,輕輕梳理着一頭如瀑黑髮。
衛清妍長長的睫毛覆在白皙的肌膚上,眉含黛色,櫻脣微抿。她睜眼凝視着菱花鏡中的憔悴容顏,稍擡下巴,一道半癒合的細長傷疤就露了出來。
夕桃手中一頓,道:“小姐,袁大人先前說過這傷並不嚴重,定是能好的。再說那秦夫人首次入宮,就讓凌御醫差了小黃門跟我們稟報,便是表明要使出渾身解數來爲小姐治傷。”
衛清妍垂眸道:“阿桃,袁大人診過的最後一個人是我,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麼?”
夕桃想起袁行被革職的前幾日來到銀燭齋,仍然面帶笑容,看着傷口的眼神卻有些惋惜,她心中便是一沉。
“袁大人說,陛下讓他好好診治啊。”
衛清妍蔥管般的玉指撫上下巴,冰涼的指尖順着粗糙的疤痕滑到溫軟的脖子上,忽而冷笑一聲。
一個失寵的妃嬪,不是正該讓一個犯事的醫官來請脈麼?
夕桃見主子花容慘白,立即放下梳子跪在她腳邊道:“小姐別這樣!若說陛下對小姐無情,那這後宮中其他幾位主子豈不是成了擺設?陛下只是一時惱怒,時間一長,憶起小姐的好處,自然會消氣的。”
衛清妍緊皺娥眉,手中那根御賜的金步搖幾乎要戳到掌心裡,夕桃眼疾手快地用力抽走,急急道:
“小姐做什麼!要弄傷自個兒了!”
衛清妍伏在鏡前用袖子遮住臉,抽泣着低聲道:“你錯了,他本就無心無情,不止是其他女人,就是我,連個擺設也算不上!”
夕桃用帕子細細擦拭着她汗溼的額角,勸道:“依奴婢看,陛下不計較小姐的出身,還讓小姐有權掌管後宮事務,這哪裡是不重視小姐呢!小姐那天說的話——”
衛清妍撤掉濡溼的袖子,露出一雙通紅的眼,勉強平穩聲線:
“自從我忍不住說了那些話,我就知道陛下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待我……衛家雖對我不善,可我也姓衛,我看不得那些置衛家於死地的小人在朝廷上逍遙!只要我活着一日,我會盡我所能……”
她握緊的手顫抖着,“阿桃,他說他不是念舊的人,我看他只是不念眼中沒有的人罷了!”
夕桃哪裡敢接話,央求道:“小姐仔細想想,自您入宮以來陛下哪裡虧待過您,以前是,現在也是,您一步步的,日子一過,忘了也就忘了!您是,陛下不也是!您想清楚啊,如今您要是倒了,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的!”
衛清妍執住侍女的右手,悽然道:“阿桃,我昨夜又夢到了爹爹,孃親,還有祖父……人影吊在白綾上,滿屋都是……我醒過一次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們一定會怪我吧!我不應該……不應該對他像現在這樣的,我明明……”
夕桃籠住她冰冷的手,眼眶一熱,也掉下幾滴眼淚。
“小姐再去榻上躺一躺好麼,一宿才睡了兩個時辰,鐵打的人也撐不住啊!您是家裡最後一個主子,夫人若知道您這麼折磨自己,也不會安心的……”
“婕妤,秦夫人到了,正在外間等候。”
珠簾外忽地有宮女清晰通報,截斷了夕桃安慰的話。
她手忙腳亂地替衛清妍拭去淚珠,來不及挽發,只整理了下衣裙,便高聲道:
“婕妤請院判進來。”
衛清妍止住啜泣,拉住微敞的衣襟,用頭髮遮住一半臉頰。她坐在椅上的身姿好似大病初癒,看上去弱不禁風。
不多時,簾子一掀,引路的宮女身後現出一個青色繡紋的身影來。
衛清妍前一次見新院判還是十幾天前,這回不由與侍女用心打量起這人來。她的目光從院判臉上一寸寸掠過,姣好的娥眉微不可見地蹙了蹙。
眼前的女醫官山眉水眼,眸中凝聚的晴光映着脣角的微笑,一派從容靜好。她的膚色透過薰爐上淡淡的煙氣,如同霧後的雪,鋪着一層瑩潤的玉白。
再走近幾步,衛清妍發現她秀氣的鼻樑生的比一般人挺些,而脣形飽滿,氣血很足。她不經意瞟了鏡中自己塗了口脂的嘴脣,順理成章地嫉妒起對方健康的軀體來。
注視着那雙琥珀似的眼眸,她就明白了,這是一個氣度沉靜、容色明麗的外族人。
一箇中原血統爲主的外族人。
還是一個今上青眼有加、成爲洛陽曆朝以來頭一個女院判的外族人。
那廂夕桃已然沉着嗓子發難:“院判見到婕妤,爲何不跪?”
此話一出,衛清妍立刻就知道侍女言中出錯。 院判是與她品級相當,按國朝之禮是無需跪的,但以往的院判都尊她爲妃位,手下宮女也不知不覺養成了低眼看人的性子。
果然,年輕的左院判笑道:“這位女郎提醒的是。”隨即僅躬了躬身。
夕桃眉毛一豎,強壓下怒火,道:“奴婢可不敢承秦夫人美言。”
宮中的女人大多都見不得人好,夕桃一見她,就想起她在沉香殿裡陪侍了大半夜。雖說是醫官,可還是女人,哪有女人能在陛下寢宮裡待過兩個時辰的!就連她家小姐也不曾有如此待遇。
羅敷輕描淡寫地道:“女郎不必敵視本官,本官當初真的只是在爲陛下請脈,還有一位餘御醫亦在場。”
屋中幾人的臉色剎那間變得極爲難看,誰也不想她能說出這種話來。
這無異於一巴掌扇在衛清妍臉上。她攥緊了袖子,對侍女喝道:“你跟着我進宮五年,連禮數都全忘了?還不快跟秦夫人致歉!自己去管事嬤嬤那領罰,就說是我御下不嚴,丟了銀燭齋的臉面。”
羅敷好整以暇地看着,無意阻攔。
衛清妍咬了咬牙,狠狠瞪了侍女一眼。
夕桃雖爲她打抱不平,卻還是言聽計從,福身道:“奴婢冒犯了大人,望大人……”
“本官自然不會跟女郎計較這個。”這聲音清潤如春雨,藏了一絲無害的笑意,彷彿之前就是開了個小玩笑而已。
夕桃氣的雙頰潮紅,一個宮女腳下生風地拉着她走了出去。
衛清妍柔柔道:“秦夫人請不要放在心上,我太慣着夕桃了,平日裡總說要她收斂幾分,這下可好,也長個記性。”
她眼波楚楚,意態愈發嬌弱可憐。
羅敷道:“婕妤的家事本官自是不可去管的,何況夕桃女郎實屬無意。婕妤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衛清妍鬆了口氣,她原以爲院判要抓着她不放,現在看來還是個識時務的。
宮女奉上兩杯清茗,道:“秦夫人且上前來。”
羅敷坐在衛清妍對面,戴上手套道:“冒犯婕妤了。”
擦去藥膏的傷口劃拉得十分有水平,不深不淺,沒有戳到重要的經脈,卻外觀可怖。應該是剪刀一類的利器,不會是她自己想不開,那麼是誰有膽子傷害一個備受寵愛的后妃?
羅敷不會愚鈍到去問傷口怎麼來的,只是仔細看着。光滑白嫩的皮膚上突兀地多出一道醜陋的疤,她心中萬般可惜,決心一定要把它給弄走。這個美人就算只會扮扮柔弱,放任手下人欺生,她看在自己承諾過的份上也會處理好。 萬幸美人生的漂亮,她沒有潛意識地抗拒。
“婕妤用的傷藥勢袁大人調製的吧。我可否一觀?”
衛清妍心思一動,問道:“袁大人精於此道,我用着覺得甚好,只是癒合的較慢。”
她命宮女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紅色鑲金邊的小圓盒,羅敷湊近半透明的膏體聞了聞,斟酌道:
“藥方上應該是有脈案的?”
宮女替衛清妍答道:“院判新來,不知道陛下幾年前令太醫院將後宮的處方和醫案分開,所以銀燭齋只有方子,請院判過目。”
羅敷驚訝了一瞬。處方一般和脈案在一塊,王放居心不良,一點也不體諒醫官們的辛苦。這是要讓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妃嬪們不能精確地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恐怕他對太醫院也下了必要的封口令。尚食局的醫女們沒有本領從一副深奧的藥方上看出具體病情,主子們只管喝藥,別人就更加不清楚了。
醫官們辛苦,後宮倒也清靜不少。
“頭一個御醫開的方子是止血的,上面有王不留行、蒴翟葉、桑根白皮、川椒、甘草等,碾成粉末覆在傷處,後來陛下讓袁大人給婕妤開些助傷口癒合的養顏藥方。”
羅敷暗暗道第一個御醫是軍醫出身吧,這王不留行散劑量要稍微多了,還真是把嬌滴滴的美人當軍人治。手上捏着袁行開的方子,她略瞟過去,又不淡定了。
“本官須給婕妤請脈。”
宮女撩起衛清妍的袖口,羅敷搓了搓指尖直接搭上去,沒有用薄絹隔着。
衛清妍婉轉道:“以前的醫官們都是先請了脈再說,秦夫人倒獨闢蹊徑。”
羅敷專心診脈,垂眼答道:“婕妤過獎。”
衛清妍由她固定着手腕,突然感到說什麼都沒用。事實上也不用她說話,羅敷一開口,她就怔住了。
“婕妤的傷口確實癒合得很慢。我剛剛還約莫能看出深淺,想是袁大人的功勞。”
衛清妍一直隱隱察覺此處奇怪,被她一說,頓時怒道:
“秦夫人慎言!袁大人才回鄉十數天,大人就在這兒擅自詆譭,不怕衆醫官寒心麼!”
羅敷慢條斯理道:“婕妤莫急。本官的意思是,袁大人希望這傷口癒合的慢些,須知在我們看來,好的越慢,可能性就越大。”
“什麼可能性?”
羅敷笑吟吟道:“好的徹底,或是不徹底。”不等衛清妍詢問,她接着說道:“正是有袁大人珠玉在前,本官才得以有機會替婕妤把這東西給抹掉。這種劃傷,最忌不小心用了猛藥留下點疤,慢慢地治纔算最好……當然,沒有極佳藥物的話,這放在民間就是一個拖字了。”
嘴上盡說好聽的,她心裡想的卻是——袁行哪裡敢敷衍衛婕妤的傷,不是王放下的令又是誰?就是這傷的來由,只怕也與今上脫不了干係。
衛清妍長嘆一聲:“那就是我錯怪秦夫人了,我給大人陪個不是。這傷還要仰仗大人。”
羅敷卻猶豫了,若真是今上不想讓她好全了,自己又何必違揹他的意思?她思索着凝視衛清妍燃起希望的秋水眸,記起初見時被她發現破了相卻並不侷促的樣子,生出一些敬佩來。她掌權後宮,這一道疤就可以讓有心人把她從雲端推到泥裡去。
羅敷平生有兩件事不能忍,一是扯着面具做人,二是見到美人被毀容。她從藥箱裡拿出兩個非瓷非玉的小瓶交給宮女,道:
“每天早上起身對着安息香搽一遍青色瓶子裡的藥膏,中午拿水兌兩滴藍色瓶子裡的粉末洗乾淨,晚膳後搽第二遍,翌日早晨再洗去。”
宮女欲召外間御藥局的宦官過來記錄處方,衛清妍揮袖止住,道:
“秦夫人應知我爲何讓你獨自進來,我依靠秦夫人,大人也不要讓我失望。我不想令此事傳揚太廣。”
語氣凝重得讓她反感,好像她成了衛婕妤的私人,婕妤還不放心她。
丹蔘、防風、白鮮皮……羅敷接過宮女遞來的筆墨刷刷寫下瓶中藥物的成分,頭也不擡地道:
“婕妤多慮了,陛下提我做左院判,可能就是看中我口風緊。”
她沒有說謊,她口風要是不緊,那個叫夕桃的宮女還能因爲“風寒”一事認爲她心懷不軌?
衛清妍遭此提醒,臉色驀地白了三分。她鎮日爲自己下頷的傷提心吊膽,院判胸有成竹地爲她醫治,她反倒忘了羅敷是陛下的人!這道傷不正是拜陛下所賜!
羅敷火上澆油:“看婕妤的傷,我尋思着劃破的時候還很乾淨,沒有進灰塵,不然王不留行散起不到這麼好的效果。”
衛清妍的眸子裡滿是驚懼,那一晚被火烤過的尖利剪刀刺入身體裡,劇痛和冷漠讓她的心都涼了,那人剪燭的姿勢,轉身的姿勢,淺笑着拿刀刃擡起她下巴的姿勢,如同一個個噩夢,讓她永遠無法抽身。
“婕妤好好休養,這兩瓶用完,再讓尚食局的女醫們在飲食上下點功夫,我估計就差不多除盡了。
婕妤的脈還有些虛,我在藥方上加了個疏肝解鬱的海藻散堅丸,此外晚上若還是睡不着,下來走動走動比躺着要好。”
衛清妍僵硬地點頭,旁邊宮女忙道:“多謝秦夫人走一趟,婕妤兩刻後便要用午膳了,奴婢們送大人回值所。”
羅敷一笑,輕快如拂牆而過的花影:“有勞幾位女郎。”
她最後望了眼梳妝檯前,衛清妍孱弱的肩膀微微顫抖着,失了血色的面容隱沒在墨跡般的長髮間。她想,這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沒必要和她計較什麼,就像沒必要和那個侍女計較一樣。
*
今上的書房明水苑。
樊七壓低了嗓門道:“陛下,秦夫人去了銀燭齋。”
王放手中摺子一扔,對着兩堆高高的奏章塔道:“她倒是清閒。”又拾起一本看起來。
樊七斟了茶,輕聲道:“據說秦夫人要把衛婕妤的傷治好了。”那天他隨今上回寢殿,知曉衛清妍惹今上不快,事後又聽聞婕妤失足劃破了下巴,腦子轉得飛速……陛下還真是下得了狠手啊。
王放批了兩筆,問道:“說完。”
樊七觀他並未對此事追究,繃不住低笑:“聽說那秦夫人……本是送了婕妤兩瓶藥的,走到殿門口又叫宮女折回去說——用完了藥瓶子還得還給她,真真是小氣極了。”
王放筆下動作不停,淡淡道:“不是小氣。那瓶子貴得很,秦夫人體諒婕妤開支用度,不忍讓她破費罷了。”
樊七聽呆了:“陛下怎麼知道那瓶子很貴?”
王放擡頭,脣角揚了揚:“朕上次搶了她的瓶子,她生怕朕給砸了卻賠不起。”
樊七見今上心情明顯很好,順勢奉承道:“陛下怎麼會賠不起?拿了秦夫人的瓶子,那是給她面子!”
“可惜秦夫人不給朕面子。”
王放說完,就再也不出聲,靜下心來看摺子了。
樊七大概知曉今上說的乃是今日新院判給衛婕妤請脈一事。他瞥了水漏的刻度,溜出去一趟吩咐準備午膳,回來時就看到兩摞摺子已經批好,留中的依然寥寥無幾。而屏風前多出一人,正是卞巨。
他退至外間呼喝黃門宮女,心想午膳又要推遲了。
“越王將卞公囚在連雲城的王府中,大人的家眷蹤跡極爲難尋,但目前已有些頭緒。據我們在南安的探子回報,卞公與越王齟齬愈深,越王甚至動了用刑的念頭……”卞巨悄悄瞟了下今上的臉色,“不過忌憚帝京,終究只是在牢裡關了幾日。”
王放端坐案後,修長的手指壓着紙鎮,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波動。
“關了幾日?狀況如何?與南安接頭的人是否處理乾淨了?”他掂了掂琉璃紙鎮,啪地砸到地上,“莫要讓朕以爲你們河鼓衛只有個空架子!”
卞巨垂首應諾,周身壓力劇增。
“州牧有事朕尚且可以讓你們割發代首,若是家眷五日內再尋不到,你手下四百號人,全都提頭來見朕!”
羅敷覺得自己開始沾染上不去官署點卯的陋習。
御藥房的那成山成海的珍稀藥材就像塊磁石,只要是學醫的就不可能抑制住多看一眼的慾望。雖說院判每月有五次宮值,但並未對五次之外的次數有規定,限制很鬆,當劉可柔把她的師門傳了出去,太醫院背地裡說話的人更少了。
她心安理得地在值所鎮日泡着,翻看古籍藥典,跟鍼灸科的御醫學習,有時甚至就住在那兒。一日三餐、住宿都不成問題,事情又少,難怪太醫院的人總想着往宮裡跑。
說起這事少,羅敷打聽到宮裡儲着的娘娘們兩隻手就數的過來,簡直太讓人省心了,唯一不省心的就是那位衛婕妤根本沒打算把瓶子還給她。風崖石製成的藥瓶她那裡只剩下了八個,她正欲用這種寒熱不懼、不與任何藥物發生反應的瓶子裝自己將要研製出的各種藥品。她想了想,姑且認爲吃一塹長一智,上次去要瓶子本是萬萬不能做的一件事,偏偏她還做得理直氣壯,一開始就應該換個瓶兒裝。
羅敷十三日原是本月最後一趟差,聽聞司嚴近日把精力都花在準備考評醫士上,自請代他值十六和十九。大前日她將惠民藥局要的方子印了條記,讓劉可柔帶了出去,順便叫他通知家裡的婢女一聲把被子曬一曬。
轉眼就到了九月十九、觀音出家之日。
前幾天天氣甚好,可今日一早天邊卻烏雲密佈,眼看着要下大雨了。這喜慶的日子不免令人有些失望,至少爲這一天準備了很久的四司八局有些失望。
雨天,自是沒有晴天好辦一場大宴。
只因菩薩勝緣日,乃是當今國主的生辰。
今上的千秋節素來辦的極低調,往往都是一場晚宴看看歌舞就完了,如果不是休沐七天之久,官員們料想不會這麼熱情高漲。
太醫院抽調人員去往宮中,以防宴上有哪位大人突感不適壞了氣氛,午膳過後,三名御醫和幾名醫士一股腦被塞進了值所。
申時醫官們陸陸續續往設宴的含光殿去。窗外大雨瓢潑,羅敷覺自己接到的留在值所擔負後宮瑣事的命令,真是無比聖明。
三名醫士在另一間房裡談天侃地,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拿針扎銅人練習基本功,檐外閃電雪亮,雷聲震耳欲聾。
隔着一層布紮下去,銅人裡的水珠沁了出來,羅敷滿意地收回手,忽聽外面邦邦地敲着門。
這麼大的雨誰有閒心逛到這兒來?羅敷問了句是誰,忙跑過去開門。
剛拉開門,冰涼的雨點就毫不留情地砸在身上,她抹去臉上的水,只見一個青衣醫士凍得嘴脣發紫,渾身上下淋着雨,看見她在裡面,得了救星似的激動道:
“秦夫人!御藥局那邊叫您趕緊去一趟,藥庫的屋子年歲久了,眼看着藥材要受潮,王提監不放心,讓您去挑揀些需要及時移出的藥材!”
“知道了,你先到隔壁去換身衣裳,我這就過去。”
那瑟瑟發抖的醫士想是冷得厲害,卻堅持搖頭道:“下官送秦夫人過去。
羅敷看他抖得快散架,拎起牆角的傘道:“不必了,御藥局不遠,我去去就回,你待在值所。”
她說完,裹緊身上的衣服衝進了雨裡。
醫士落在她身後,咬咬牙閃進了隔壁的屋子。屋裡亦有三個醫士在喝茶,見他突然推門進來,紛紛道:
“徐兄?你不是在御藥局值班麼?”
徐醫師臉色蒼白,湊到薰爐旁暖着手:“別提了,那邊亂着。”
一位醫士嘲諷地笑了聲:“玩忽職守還這般有理。”
御藥局建在僻靜的舊宮旁,離值所要走一盞茶的工夫。裙角已經溼透了,羅敷攥着傘柄飛快地向西走,心中把司設監罵了個遍,這傘面在大雨裡簡直弱不禁風,彷彿下一刻就要呼啦啦飛走。
前方燈光黯淡,重重雨幕中有個人站在藥庫主屋的臺階上,竟沒撐傘。
她隱隱覺得不對勁,腳下步子加快,便又看到左邊不遠處的牆邊凸出了一個黑黢黢的東西。待再上前幾步,檐下未撐傘的宦官跟她打了個照面,羅敷驚得一退——這人面容僵硬扭曲,兩眼圓瞪,七竅裡蜿蜒而出的血跡混着雨水一片猙獰,已是踏進了鬼門關。但他魂都沒了,怎麼還穩穩地站在階上!
再看旁邊牆角黑色的東西,她認出了上面醫士專用的髮帶,那正是一個人着地的後腦勺。除此之外,這裡哪有半個多餘的人影!什麼搬運藥材,自己被人給耍了!
羅敷把傘一丟,卯足了勁轉身往回奔。
她沒膽子確認倒地的值班醫士是不是也死了,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有人趁宮人都集中在東面偷御藥房的藥材,必須招呼侍衛過來頂這個麻煩。
舊宮處地勢高,藥庫本身建材就要求防潮,再怎麼年久失修也不該這麼緊張,這又不是第一次下雨!還有,挑選藥材何必要提監親自催促,太監不就足夠了?醫士話裡處處是漏洞,前因不可信後果不可追,她竟連想都不想直接就往雨裡跑,當真是天天閒着腦子生鏽了!
醫士不定是□□掉兩個人的兇手給嚇得發抖,得了指示令院判過來,羅敷心念疾轉,她現在最怕的,就是那個人因不辨藥材抓一個造詣高的來幫自己的忙……這麼說來,人就一定還在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