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量着幾尺開外的人,她的手怔怔地握着傘柄,牙白色的斗篷就散開來,露出裡面溼透的雪青中衣,緊貼在一截玲瓏的身段上。斗篷的下襬吸了水,顯得很沉,她的雙膝似乎被這重量拉得往下墜,眼看就要跪到冰冷粗糲的石磚上。
王放淡淡道:“院判免禮,隨朕去值所。季統領,派人去替院判煎藥。”
卞巨接過羅敷左手攥着的藥包,“秦夫人放心,待會兒一煎好就送到大人房裡去,不會涼的。”
羅敷朝他笑笑:“多謝統領了。”
四五人步子邁的很大,羅敷勉強跟上,抹去臉上的水珠,換了隻手執傘,另一手捂在嘴邊呵着氣。
卞巨道:“大人何必事事親爲,叫個侍衛去不就成了。”
哪裡有侍衛?下屬們都在房裡得了她的命令不準出來,她不好再向他們提要求。
繞過一段曲折小路,眨眼間就到了值所。
羅敷這下知道統領口中的侍衛打哪兒來了,因爲剛踏上臺階,醫士房裡就走出了一個羽林衛。竟然還有個負責搜查的侍衛留在值所裡!她該想到值所會有人看守的!
羽林衛與她對視了一瞬,她突覺不妙。
這時,前方的王放忽而低聲道:“秦夫人,朕丟了一樣東西。”
羅敷在他利劍一般的氣勢裡努力剋制住虛軟的心境,他離她這麼近,這話是指名道姓地說給她聽的。丟了東西,她當然知道他丟了不止一樣藥材,可他說的是——一樣。
王放稍稍側身,注視着羅敷強自鎮靜的雙眼,微揚了脣角,眸色卻比秋雨還涼。
“性微溫,歸心、肺經,解熱毒,固本培元。 ”
他華美的嗓音異常惑人,每個字卻猶如一道驚雷,狠狠劈在羅敷尚有準備的耳中。
她知道自己今天逃不掉了。
羅敷渾身都僵了,誰也想不到王放第二句話就揭了她的底。
卞巨在邊上悄悄看着兩人,心道陛下這副神態也看不出什麼來,不過……丟了東西?難道院判牽扯到了藥庫失竊的事?他明智地走開,清清嗓子詢問一直在值所留駐的羽林衛。
那羽林衛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卞巨掩去目中詫異,不動聲色地瞧了羅敷一眼。
王放耳力甚好,卻置若未聞,徑直跨上臺階走進了爲院判所設的房間。
很快,值所的三名醫師都經河鼓衛傳喚聚到了屋內,忐忑不安地伏地三拜。藥庫失竊,他們太醫院沒能在第一時間報案,不定丟了重要的藥材,處罰是免不了的。都怪那膽小如鼠的徐樞,出了事不找侍衛倒往窩裡縮!
王放進來後僅略掃屋內,並未巡視,此刻他坐在桌後,眸光落在筆架邊的茶壺上。
卞巨立即道:“院判怎不奉茶?”
羅敷暗自叫苦,那茶水被偷藥材的賊灑了一地,哪裡有多餘的!
“微臣從藥庫回來覺得風寒入體,就把一壺水全喝了……然後想去小廚煎些藥,順便令人燒水。”
她作勢要請罪,王放實在看不下去那裝得生疏至極的樣子,擡袖讓她坐在儲雜物的櫃子前,正對着地上一大片水漬。
羅敷頓時心虛到無以復加。
“朕還要趕回宴上,秦夫人長話短說。”
羅敷便溫順地將對羽林衛說過的話簡短地說了一遍,語焉不詳之處硬着頭皮帶過,把返回值所的過程縮到了幾個字上。
王放修長的手指在梨木桌上輕叩一下,他本就無意聽羅敷絞盡腦汁想出的應對,待她用完了唯一的機會,問道:
“幾位醫官有何發現?太醫院對藥庫的瞭解不下於御藥局,徐醫士知情不報,落得箇中毒而亡的下場,你們是見過他最後一面的人,可有察覺出不妥之處?”
三位醫官一聽中毒而亡四字,嚇得魂飛魄散,怎麼也不料徐樞下場如此慘烈。
羅敷大概知道王放要幹什麼了。
羽林衛故意藏在屋裡,就是向醫官們打探所有情況的,校尉不信她能安然無恙地回來,留了個心眼。她叫徐醫士進房、隔了會兒又到隔壁問人在哪兒,醫官們在聽聞死人的消息後自然生疑,如實引出她先前的言行舉止可謂順理成章……他們背地裡看她不順眼久了,抓住這個時機添油加醋幾句着實有可能。
她早就不指望王放做個名副其實的後臺,他從一開始就把她推到這個境地裡,不是要讓她倒得徹底是什麼?這是要放棄她這顆棋子了。
去通知羽林衛的醫士最先回過神,磕了個響頭,咬牙道:“陛下,此事確是我們太醫院失職!徐樞在那邊守着藥庫,兩位同值因此殉公,他卻跑回來誆騙秦夫人前去御藥局,置上峰生死於不顧。如此醫官,實爲我等難雪之恥!萬幸秦夫人平安回來,不然他便是今日的結果,也不能彌補了!”
這話說得拐彎抹角卻指名道姓,誰讓院判平安回來的?那死去的醫官費了好大的勁將院判騙去,她還能毫髮無損地回來?
王放話裡的“不妥之處”,不外乎如是。
羅敷在外面待久了,臉頰本來就沒多少血色,現在白上一分也看不大出來。然而她裝作不起波瀾的本事還是上得了檯面的,眉毛都不皺一下,正要出言阻止醫士下面的話,卻像被魚刺卡了喉嚨一樣說不出口。
無論她怎麼編,在場的人都能找出破綻,或輕而易舉地點撥上一句,又或者是把半個月來的髒水全往她身上潑。
她平靜地看着伏地不起的醫士,忽然飛快地轉首望了眼座上的王放。
這個動作沒有經過腦子,純粹是自討苦吃……他到底要把她怎麼辦?一時間羅敷眼前全是十八種酷刑輪番上陣的恐怖畫面,不得不給自己盤算有什麼籌碼跟他私下交涉……可她好像什麼也沒有啊!
王放收到她有些茫然的目光,心中頗感有趣,壓下脣角道:
“爾等醫官忠心可昭日月,只是朕方纔讓你們直說。”
“陛下明鑑!秦夫人在藥庫一定看見了什麼,和我等下屬不方便透露,但必然是要和陛下稟明的。”
他身旁的同僚這時也來助一臂之力,言辭比他更加激烈。院判一定經歷了什麼,那羽林衛的話不是白說的。
王放道:“一併說完,朕纔好下定論。”
羅敷在心裡默默捂住臉。他不是已經有定論了麼,真是虛僞。
她依次仔仔細細地記那三個醫官的面貌特徵,記了兩遍還是偏過頭半途而廢。太醫院幾十號人,大部分都對這個新院判不滿,一般的新官上任都會碰到這個問題,她卻優哉遊哉地過了半個月,絲毫不在意他們的眼光,不怪他們抗爭的態度愈發強硬。
站在門旁的羽林衛接到今上的眼神,從袖子裡拿出一個精巧的繡囊,走上前兩步呈於今上眼前。
“這是在藥庫的臺階上發現的,經醫官們辨認,裡面是可以使人暫時昏迷的藥物。”
侍衛手上一空,幾乎未看清拿取的動作,王放就已用兩指捻起那根僅剩的短短麻線端詳起來。線頭的斷面十分整齊,但還是可以看出是被一個臂力很強的人用巧勁扯斷的。
羅敷鬆鬆地攥着衣角,在衣上揩去幾滴滑下手指的水珠,無話可說。
最後一個沉默的醫官有了前兩人的鼓勵,囁嚅道:”這是秦夫人的藥囊,羽林衛讓我等辨認,下官就認出來了……對、對了,大人的藥箱裡還儲着一點這種藥!”
羽林衛面如磐石,冷冰冰地道:“大人跑的急,丟了藥囊也是很正常的,就非要是刺客扯下的麼?你在陛下面前多什麼嘴!”
羅敷聽着四個人的夾槍帶棒的話,心想下一步,王放就要順着他們的意思親自問她了吧。她什麼都不管了,待會就直接說醫士把她騙去,結果到藥庫之後刺客已經找到了東西先一步走人,只好回來差人報案。
王放忽然起身,黑色的廣袖在桌面上拂過,藥箱隨之打開。他並不垂眸去查看,反而在羅敷緊張至極的目光裡緩緩合上了蓋子。
羅敷的心蹦到嗓子眼,他沒看裡面,現在要怎麼做?這四個人好歹只陳述了她與此事有關的事實,他嫌這個程度不夠,要把事情完完整整還原給她聽?
屋子裡鴉雀無聲。
羅敷見醫官終於識趣地停止添柴火,才鬆了口氣。她沒有察覺羽林衛和河鼓衛皆單膝跪下,眼神輕輕地落在繡着蘭葉的官服下襬,等回過神來已經遲了。
王放的皁靴映入眼簾,她不太敢擡頭,卻仍繃着一副公道自在人心的無畏神情直視他的臉。
他濃密幽黑的眼睫斂住了眸中光輝,羅敷堅持着仰頭看了一刻,最後以平視他身前的錦帶玉佩而告終。
有種人天生就不能多看。
王放微微傾身,撩開她沾水的斗篷,她身子一震,幾乎要嵌進椅背裡,出了一頭冷汗。他拉起她腰間原本拴着藥囊的繩子,將手中的東西重新打了個死結繫上去,羅敷往後縮得腳都快離地了。
王放低聲道:“秦夫人彷彿忘了自己是朕的救命恩人,朕若是動了你,也算是恩將仇報。”
他的聲音好聽得如同一泓浸着月光的泉水,羅敷想起那日在槐樹底下,他也是用這樣清透的聲音和她搭訕,過後整個壽宴都被他壞了興致。
羅敷纔不信他有這麼好心,又聽他在耳畔咫尺道:
“阿姊這個身份,朕又怎麼敢動?”
他的手掠過她領口白色的軟毛,差點就觸到了她的脖子。
羅敷無從得知他知曉了多少。他知道有人進宮來偷藥,知道他們偷的是什麼藥,知道他們是匈奴的人……那麼他說身份,她不能不聯想到救命恩人之外的地方去。
王放離遠了些,站直身子靜靜地望着她,背對地上的衆人問道:
“守藥庫的內監死了多久?”
羽林衛恭敬答道:“應才半個時辰不到。”卞巨瞪了他一眼,他忙改口道:“內監與醫官中的是同一種毒,但是效力不同。醫官回值所叫院判大人過去,大人……大人見到他時,可是已經毒發身亡有些時候了?”
羅敷立時回道:“是的,我看見人的時候,他臉上的血都被大雨衝乾淨了。”
王放彎了彎嘴角,她下臺階倒是順溜。
卞巨道:“那麼離刺客闖入藥庫已有段時間了,刺客在秦夫人去時可能已經逃走,所以秦夫人沒有看到其餘的人。三位醫師可還有不明白的?”
十九郎竟然把她放過去了!
那羽林衛見風使舵的本領格外高強,卞巨是御前統領,他一發話,就是代表今上。羅敷強壓震驚,她揣摩別人心思的功力極淺,更別提王放的心思,只能被迫等待下文。
“季大人!”年紀最長的醫士認準以後再難有機會,揚聲道:“下官在隔壁時曾隱約聽到院判房中有動靜,方纔無意中在地上的水漬裡發現了一些青色粉末,不知是何物。”
王放淡淡道:“何物?”
醫士噎了一下,趴在地上掏出帕子捲起一點,在鼻子前聞了聞,羅敷看清了那膠在一起的糊狀物,瞬間不淡定了。
她以爲刺客幫她做得很乾淨,卻不想還是留了蛛絲馬跡。
那醫士篤定道:“這是十二葉青砂果的花粉,遇水則聚,顏色氣味特殊,下官曾經見過它遇水後的形狀,再不會認錯。”
他剛纔突然記起羽林衛說丟了的藥材裡有這種珍貴的草藥,一打眼就得了濟似的正瞟到了存於印象中的沾水花粉,不做多想,先捅出來再說!
羅敷慢條斯理地點頭道:“確實是十二葉青砂花粉。”
王放眼眸蘊出些笑意,繼續凝視着她道:“石柯,朕記得你跟着袁行三年了?他精於藥理,栽培你短短三年,竟連這等藥材都見過了。”
他明明是在對跪在身後的醫官說話,可是那雙星辰般的眼好似要穿透她的心臟。
“看來袁院判善待下屬,養了不少心腹。”
地上的醫士像是絕對沒有考慮到今上居然認得自己一事,愣在當場。他正是袁行的私人,得他指點甚多,左院判本答應他今年考評過後就升爲吏目,卻倏然不聲不響地離了職。換了個新院判之後他也想過辦法送別敬,無一例外地被退了回來。他在家中並不是嫡系,過了今年在地方當差的堂兄就要上京重回太醫院,好不容易混到今天,前程轟然倒塌,叫他怎能不恨!
“請陛下明察!”
王放仍面朝羅敷,似笑非笑道:“你是說,刺客連殺兩人後帶着藥材跑進了院判的屋子,院判不僅知情不報,還藏兇於室?”
醫士打了個寒顫,只是又重複了一遍:“陛下明察!”
這人真是封死了自己所有退路,不知情的人完全可以說是他一廂情願的臆想,然而這屋中,哪個是徹頭徹尾不知情的?王放要保住她,這個石柯就必須頂上誣衊上級的罪名,若是王放不保她……他也會死的很慘吧,因爲畢竟是今上欽點的院判,以今上的性子,還輪不到一個小小的醫士來教訓。
羅敷這般想着,心情好不到哪裡去,王放明擺着是說給她聽的。
她閉了閉眼,只願頃刻間回到玉霄山去。到底是從哪裡惹來這麼多事端,她一念之下造了多少孽啊。
王放本想回身取個折中的法子,眸光卻多留了須臾。
她斗篷下的青衣水跡未乾,簪子也取下了,墨汁一樣的長髮潑散在肩上,難得不顯凌亂。她用手背掩着鼻子打了個噴嚏,籠了籠高高的領子,上面一圈輕盈的絨毛擦着臉頰,映着兩鬢垂下的青絲,猶如雪地裡生了株半謝的花。那蒼白的臉容不像他初次見她時的圓潤,微闔的眼簾下漏了些琥珀色的光暈,他毫不費力就分辨出其中不加掩飾的無措。
王放道:“拖下去杖責五十,此後逐出太醫院。”
羅敷來不及反應,就看到那個大膽的醫士被兩個河鼓衛架着拖向門口,嘴上大叫饒命,額頭磕在堅硬的地面上拉出一道血印。
她隱在袖子下的手交握着,骨節捏的泛白,心底的涼意漸漸蔓延到全身。
“秦夫人是朕提到太醫院南廳的人,望諸位記着。”王放轉向卞巨頷首,卞巨行禮後帶領河鼓衛走出房門。
秋風灌進屋子,吹得髮絲衣襟翻飛,王放站在羅敷正前方,擋住些許寒意充沛的風。
“秦夫人不給這兩位做個解釋?”
羅敷穩了穩聲線,低低道:“我去御藥局時,進過藥庫查看,並未發覺有人。應就是那時身上沾了花粉,又淋了雨,脫去外袍時弄得地下一灘水……就是這樣。”
兩位醫官有了前車之鑑,喏喏稱是,不住磕頭謝罪。
王放又道:“既如此就散了,今日朕不想追究你們訕謗上峰之罪。”隨即話鋒一轉,“秦夫人,長公主的脈案今後就勞你費心了。”
說罷,他揮袖令羽林衛逐兩人出去,自己緩步跨出門檻趕往含光殿。那襲黑色的禮袍滿是肅殺之色,祥雲紋路熠熠生輝,仿若扶桑處的東君。
羅敷本覺得今天她這屋門會一直打開,可現在卻於她眼皮底下闔上。她在這寂靜中獨自站了一會兒,無意識地走到桌前,掀開了藥箱的蓋子,剎那間拉回了神志。
她那串瑩綠的水晶手鍊不見了!
廣袖拂過桌案的畫面猶歷歷在目,王放在那一彈指的功夫已拿走了箱中能追溯到她家門的特殊手鍊。
她扶着藥櫃,真正不知如何是好。
半夜羅敷從牀上爬下來找水喝,冰涼的瓷杯讓手心的滾燙降了些許,她用手腕試了試額頭的溫度,果然是起燒了。
第二天早上她窩在被子裡起不來,明繡急的滿頭大汗,羅敷閉着眼睛摸了下脈,抱着竹夫人翻個身,讓她照着桌上的藥方熬藥去。
明繡端來濃稠的藥汁,道:“女郎昨日回來的不算晚,怎麼淋成那樣,宮中難不成沒有給傘!”
羅敷頭痛欲裂,深吸一口氣灌下全部的藥,然後發現高估了味覺的遲鈍性。她被自己開的方子苦得一張臉都皺了起來,讓明繡去舀點蜂蜜水除除味道,侍女的小嘴喋喋不休:
“女郎昨天睡覺前有力氣寫藥方,卻沒力氣喚我給您煎藥麼!真是……快躺下吧,別又受涼了,捂出一身汗纔好。過一個時辰用午飯,女郎想吃什麼我去做。”
羅敷不答她,昏昏沉沉地縮在帳子裡,卻怎麼也睡不着了。
昨天的事情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裡轉,潛入宮廷竊藥的刺客,謀劃已久的匈奴暗衛,守株待兔的上值親軍,還有集體要拖她下水的下屬們。發燒後的身體懶於動彈,思維卻依舊在運行,她握着被角一根根地數着自己的手指,蘇桓的命危在旦夕,宇文氏在北面狼子野心……曾經她以爲這些名字不會再直接出現在她的耳朵裡,可是就在昨天,她已經確確實實地被捲了進去。
在一羣人的監視下被捲進了匈奴的一灘渾水。
北邊的形勢成了這樣,她在袖手旁觀和挺身而出之間不由自主地選擇了順水推舟,她以爲自己是見機行事,但用了一整晚得出了個並不後悔的結論。
誰能真的不計較自己受過的傷害?她做不到祖母和師父說的那樣做個閒散人等。明都雖遠隔萬水千山,血緣仍然是斬不斷的紐帶,可惜她纔剛剛意識到這一點。
羅敷翻來覆去,最後的思緒全部定格在那容華清傲的男人俯身的那個瞬間。她看到他的眼睛黑得像沒有星月的子夜,看人時不刻意帶鋒芒,卻令人恍惚置身冰川雪原。
他彎腰的時候似乎是笑了一下,撥開她的斗篷時,好像很樂於見到她緊張得要命的樣子。
王放替她重新系上被刺客拉斷的藥囊,在警告之後公然包庇她足夠掉好幾個腦袋的罪行,以此公示她今後的路會暢通很多,但爲什麼要扯上長公主呢?是表明她受重視的託詞?
羅敷在心裡過了好幾個來回,終於一頭栽進夢鄉里。
回籠覺睡得極不踏實,她夢見了幼時從馬車裡下來,踩在王府門前的青石板路上的情景,和那一段長住宮中異常久遠的悲傷記憶。
他們認爲她大約都想不起來了,但她記事很早,並且記得清清楚楚。她記得父親寬厚的、足夠扛起她的肩膀,和母親用西涼話溫柔的低語。
這麼長的時間裡,她自己覺得忘得差不多,原來那只是假象而已。
午膳後藥局來了人,羅敷閉門謝客,只叫官舍的皁隸把門房裡準備好的幾包藥劑送給門外等待的小廝,自己迷迷糊糊地拿勺子挖着冰糖雪梨,幾次都心不在焉地遞到了鼻子上。
七天的休沐被她這般耗去了三日,第四天她能走動走動了,只是鼻音有些重,思慮過度的腦袋也還是不舒服。下午她在種滿修竹的庭中散步消食,前院明繡跑過來說宮裡有人來傳旨,讓她即刻趕去宮內。
涼風迎面吹來很是提神,牽馬的中官見了她立刻下拜,羅敷默默一退,未問什麼話,拎着藥箱上了馬車。
三日的風平浪靜已然給足了她面子,人前的戲演完,便是要人後做工了。
官舍離宮門很近,她隨着內侍交了牌子,一路慢慢地走入皇宮側門,沿途清清寂寂,連凋零的黃葉都沒有幾片,灑掃的宮人動作很迅速,彷彿要把深秋的寒意從表面上剝去一層,只留下道旁蒼鬱的翠鬆碧柏。
內侍性子謹慎低頭引路,羅敷比他還沉得住氣,或者說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半里的路程嘴都沒動過一次。
雕樑畫棟在眼前閃過,她不大認路,卻也發現這不是去值所或今上寢殿的路,反而是往西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