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三兒跟在後面,忽然靈光一閃:“官服,沙守備穿着官服,戴着官帽。”
錢縣令回頭讚賞地看了一眼謝三,微笑道:“不錯,一個人官癮再大,回家獨居在書房,怎麼可能還穿着官服,除非……”
“除非,他看見了上司!”蒲修行搶答。
蔣奉安心中不以爲然,這當然是個發現,卻談不上有用的線索,因爲糧道守備的上司,不止一個,指揮使、布政使、按察使都是從三品,都算沙守備的上司,當然,刺史大人更是。
便扭頭問蒲修行:“那,如何解釋門窗緊閉?”
蒲修行語塞,錢縣令卻深深嘆了一口氣:“是啊,疑點衆多,所以,要仔細查,明天,我們去糧道倉庫,說不定能找到更多線索,這兩件案子,必須併案處置!”
蔣奉安心中卻有疑慮,猶豫片刻,還是鼓足勇氣問道:“可是刺史大人,似乎很着急。”
錢克清無聲一笑,隨即嘆了一口氣:“可以理解,這麼大的案子,他是隨州最大的官,第一責任人,對他而言,儘早結案,比真相更重要,懂嗎?”
蔣奉安當然懂,這不過是甩鍋的書面用語,卻不敢接話,只能使出終結招式。
一個字:“嗯!”
四人不再說話,一路默默前行,三名衙役感覺很放鬆,縣令老爺很隨和,而且值得依靠,天大的事,只要有錢縣令在,總有辦法解決。
錢大人,真是難得一見的好官,如果,不貪財的話。
也不對,如果,能給大家都分一點的話。
轉過香樹街,前面,已經能看見沙府門前白色的燈籠,還有門楣上,掛着的白色挽幛,看上去十分淒涼。
錢克清嘆了一口氣:“沙行丘跟我是同縣老鄉,比我大五六歲,中舉人、中進士都比我早,一直是我們的楷模呢,他這個年紀做到五品,不容易的,唉!”
這話,幾名衙役是沒法接的,原因很簡單——沒有共同語言,只能跟着嘆了一口氣,讓心情顯得沉重一點。
還未到沙府門前,卻發現門內影影憧憧,隱約有人來人往,似乎還有吵吵嚷嚷的嘈雜聲,錢克清十分驚異,祭奠死者,應該很默然肅靜纔是,吵吵嚷嚷的,是何道理?
“啊!”
一聲驚叫,大門內,忽然跑出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珠釵散落,雲鬢凌亂,衣服前襟的扣子,被扯掉兩顆,露出白生生的脖頸。
神色惶恐戚然,美麗的臉龐變得有些扭曲。
“範碧雲,沙守備的小妾。”謝三兒一聲輕呼,口水如溫泉般噴涌。
一名醉醺醺的漢子從門內追了出來,嘴裡大聲嚷道:“小賤人,你個犯官家眷,陪爺們喝喝酒,還委屈你了?”
聽後面有人追出,範碧雲嚇得花容失色,站在門前驚惶地左顧右盼,不知往何處去,忽然看見站在門口的錢克清,穿一身肅然的官服,像看見救世主似的,一頭便撲了過來。
來到錢克清身前,腳下站立不穩,竟撲通一聲摔了下去,身上,一股濃烈的酒氣,顯然被灌了不少酒。
“大人,救,救命!”
範碧雲喘着氣,驚慌失措求救。
醉漢追上範碧雲,伸手搭在她胸前,就要把她摟進懷裡,隨即,看見了一臉冰霜的錢克清,觸電般縮回手,訕笑一聲:“錢,錢大人!”
“黃克競?”
蔣奉安脫口叫道:“你按察使衙門的捕快,跑到這裡做什麼?”
蒲修行嘆了一口氣,果然是他們,果然是一羣畜牲,可錢大人,如何處置呢?畢竟,按察使衙門,比縣衙的級別可高多了。
錢克清毫不理會黃克競,卻吩咐謝三兒:“扶她起來。”
範碧雲已經站起來,謝三兒還是好心地扶着她手臂,扶了好半天,直到範碧雲自己掙脫,謝三兒才無比惋惜地退回去。
心中無比遺憾:離胸前,就差一點!
“怎麼回事?”錢克清和悅地問範碧雲。
“回大人!”
範碧雲抽泣道:“我們正在給老爺守靈,這位……,這位黃大人,突然帶着五六個人進來,說我們是犯官家眷,早晚罰賣爲奴,讓夫人和我,還有府上的丫鬟陪他們喝酒,說侍候好了,以後會關照我們,我們一羣沒主見的女人,老爺又不在了,有什麼辦法,只好從了。”
說到此處,範碧雲已經泣不成聲,嬌豔的臉上梨花帶淚,比謝三兒的形容詞生動多了。
“開始,他們還守規矩,喝了幾杯酒,就開始動手動腳,讓我們陪飲,夫人嚇壞了,又傷心過度,怎麼能飲酒?我只好代飲,誰知,誰知,他們越來越過分,這位黃大人,又來拉扯我,說要跟我入洞房,小女子實在害怕,就跑出來了,求大人做主,我們老爺要是果真有罪,我,我寧願陪了他去。”
聽範碧雲嗚嗚咽咽的哭泣,錢克清心中十分難過。
凌辱犯官家眷,尤其是畏罪自殺的官員家眷,雖然違法,卻是慣例,一向並沒有人追究,想不到今天讓自己碰上了。
眼中寒光一閃,錢克清忽然笑了,轉身問黃克競:“黃大人?哪個衙門的黃大人?”
黃克競有一點驚慌,酒醒了一半,回到:“大人,不敢,小人黃克競,不敢自稱大人,都是他們胡亂叫的。”
黃克競還算有點自知之明,他一個捕快,連編制都沒有,居然敢自稱大人,這事兒要傳出去,估計會被收進《笑林廣記》。
“她說的可是實話?”錢克清態度很和藹,似乎並不想得罪按察使衙門的人。
黃克競稍微鬆了一口氣,你一個八品縣令,我們老爺,從三品,打狗還得看主人不是?語氣,便開始不屑:“說不說實話的,處置犯官家眷,不是向來如此?”
“誰告訴你她們是犯官家眷?”
“這?”
“沙守備的案子並未定讞,他還是朝廷五品命官,你們到他府中,可是執行公務?”
“這?”
黃克競猶豫了,錢克清這句話,是有陷阱的,如果說是,那執行什麼公務?既然是執行公務,爲何又吃酒?爲何打擾家眷?爲何執法犯法、欺辱良家女子?
再問你,誰給的牌票?誰籤的搜查令?一路追查下去,按察使都得受牽連,至少背一個管理不嚴、縱下行兇的罪名。
那按察使大人,還不剝老子的皮。
“大人,在下並非執行公務。”兩害相衡取其輕,黃克競權衡半天,只有自己扛了,大不了,算自己倒黴,被這個狗屁縣令罵幾句。
“很好!”
錢克清突然斂了笑容,臉上,竟有幾分猙獰,高聲問蔣奉安:“蔣班頭,私闖官員府邸,欺凌官員家眷,是什麼罪?”
“犯上作亂!”
蔣奉安一驚之下,大聲回到,聲音之大,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如何處置?”
“回大人,犯上作亂屬重罪,被當場發現的,爲阻止傷害的進一步發生,按大朔刑典,可當場處死!”
“很好,蔣班頭,行刑!”
黃克競一個哆嗦,酒完全醒了,調戲、甚至凌辱犯官家眷,吃幾杯酒,解幾顆釦子,不是歷來如此嗎?爲何今日就要丟命?
他是按察使衙門的捕快,刑典,他都懂。
自己這點破事,雖然違法,可卻是慣例,是個可輕可重的罪,可偏偏,讓這個狗屁縣令鑽了空子。
錢縣令,居然有權處死自己!
其一,自己的確猴急了一點,沙守備並未定讞,自己欺負他家眷,就是以下犯上、以民犯官,這些,在大朔都是重罪;
其二,在大朔,合法殺一個人雖然很難,但有一點例外,就是在傷害正在發生之時,爲了阻止傷害進一步擴大,執法人員可以視情況擊斃犯罪分子。
什麼叫視情況?就是看着辦;什麼叫看着辦?就是視情況。
說白了,就是先殺你小子,再編一個故事。
沙行丘畏罪自殺,雖未定讞,可那不是遲早的事嗎?
而且,只要你阻止,老子立即停止傷害,可你偏偏越過這一步,直接擊斃,還他媽有沒有天理?
黃克競喉頭滑動一下,眼中閃過死人一般的光輝,見蒲修行和謝三兒已經不言聲走到身後,知道自己要享年二十九了。
忽然詭異地一笑,極其熟練拔出腰刀,挺身便刺錢克清,蔣奉安執行過許多案子,早有準備,閃身至黃克競身旁,準確無誤抓住他手腕。
“你給我鬆手吧!你!”蔣奉安獰笑一聲,反手一擰。
“哐當”
黃克競腰刀落地,身後,蒲修行與謝三一左一右,擡腳直踹黃克競膝窩,黃克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蔣奉安舉刀,揮臂便劈。
“錢大人且慢!”
身後,傳來一聲驚呼,蔣奉安收刀,黃克競死灰一般的臉上,緩過一絲生機。
“大人,黃克競雖然犯罪,但是罪不至死,在下就是來阻止他們的。”
一名身穿捕快服飾的男子,傲然來到錢克清身邊,跟黃克競有點區別,他的腰上,有一道腰牌——捕頭的腰牌。
捕頭,是有編制的,武職,九品。
“呂捕頭,救命,救命……”黃克競奈何橋邊走一趟,腦子並未完全清醒,只是看到自己的主官,知道自己可以活下去了,本能地喃喃而語,聲音卻越來越輕,已經嚇癱了!
“晚了!”
錢克清絲毫不受影響,老子,就是要當着你主官之面,要你的命!
獰笑一聲:“蔣班頭,殺他!”
蔣班頭執行命令一向堅決,眼風一掃,謝三兒熟練地一把扯散黃克競髮髻,蒲修行順勢抓住頭髮,往前使勁一拉,黃克競本能地一伸脖子。
蔣班頭手起刀落,一條筆直的血線噴濺,呂捕頭腳邊,血跡斑斑。
黃克競,男,隨州按察使衙門捕快,遠景二十一年,四月十五,卒。
範碧雲“嚶嚀”一聲,嚇暈了過去,謝三兒早有準備,將她扶在懷裡,心中嘖嘖稱奇,想不到今天居然夢想成真!
“你?你!錢大人,黃克競已經停止傷害,你爲何還要殺他?”
呂捕頭異常憤怒,卻異常剋制,沒辦法,錢克清八品,他九品,而且,錢克清是文官,他是武職,大朔讀書人地位很高,一向講究以文制武,在文官面前,武官一向跟姨太太似的。
況且,錢克清眼中有凜然之氣,對他頗有震懾。
“呂捕頭,你沒看見?他挺刀要刺殺本官?以下犯上,而且傷害正在進行,我,不能殺他?”錢克清很狡猾,偷換概念,他跟王章潤都敢玩,玩一個捕頭,還不跟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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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捕頭語塞,玩陰謀詭計,他知道憑自己的腦子,無論如何玩不過讀書人,正在想着如何打這場官司,錢克清卻率先發話了:“呂捕頭,除了黃克競,還有這幾個捕快,你如何處置?”
外面鬧這麼大動靜,裡面的人早已出來,幾名喝酒的捕快,眼見黃克競在面前被殺,都驚得面如土色,一起驚恐地看着呂捕頭。
呂捕頭,呂思青,卻比他們還恐懼,這麼多下屬被堵在犯罪現場,讓他又羞又愧,情急之下,竟雙手一拱,對錢克清施了一禮:“請大人發落。”
“很好。”
錢克清忽然變得非常和氣:“這幾名犯過的捕快,讓他們跪在門外,爲沙守備守靈一晚,此事,本官不再追究,你明日稟報按察使大人,就說都是你處置的,我以局外人的身份,向巡守大人保舉你,你看如何?”
“在下,謝錢大人!”
呂捕頭聲音有點哽咽,自己手下惹這麼大禍,錢縣令一本彈章奏到巡守面前,自己的捕頭就保不住了。
想不到他一句話,有罪變成了有功,自己反而是大義滅親,及時阻止一場犯罪行爲,說不定還要升官。
便走到幾名捕快面前,從左到右,一人一耳光,嘴裡罵道:“丟人現眼的王八蛋,一輩子打光棍兒的狗太監,還不到門前跪下!”
粗人,畢竟是粗人!
錢克清,撲哧一聲。
蔣奉安、蒲修行、謝三兒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卻將一羣凶神惡煞的捕快,收拾得服服帖帖,往後,誰要敢再欺負官員家眷,不都得掂量掂量?
最要緊的是,如此一來,也堵住了按察使的嘴,讓他吃個啞巴虧。
玩心眼兒,看來還得是讀書人!
沙夫人早已走出大門,從謝三兒懷裡扶起範碧雲,一起走到錢克清面前,含淚福了一福:“謝大人主持公道!我們老爺,究竟犯了什麼罪?”
謝三非常遺憾,往前追了一小步,被蔣奉安眼風一掃,忙退了回來。
“唉,嫂夫人不要難過,沙兄究竟犯沒犯罪,本官還不能做結論,不過請放心,本官一定還他一個公道。”
錢克清說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嘆道:“現在嘛,本官要進去祭奠一下沙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