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知道?”
宋白點頭:“若是你不願意, 那便不必了。”
他不想戳人痛處,只是想知道他的苦楚,他不能一無所知。
齊居延笑着搖頭:“告訴你也無妨, 都是過去的事了。”
他開始談起自己的事情, 死前的一切他都沒有講, 只從他的屍體從上京運往萬和開始。
他死的時候, 還沒面見聖上, 在驛站等着支配,最後卻被人發現暴斃在了驛站的廂房中。
朝廷的命官忽然暴斃,畢竟是皇帝欽點的人, 在當時也算作是大事,涉事的官員從接待到管轄一刻不停, 便就是要查出這事的真相, 奈何什麼都沒查出來, 御醫也看了,都說不出個名堂, 又不是中毒,身上也沒有外傷,衆人無可奈何便向外人宣稱,新來的齊大人犯了隱疾,暴斃而亡, 衆人只嘆這人沒有福氣, 本該是前程似錦, 卻是個短命的, 皇帝聽聞後也扼腕嘆息, 他曾經聽說過齊居延的芳名,痛喪了一個好的臣子, 年邁的帝王傷心了一小會兒便下旨將人的屍體送回老家,厚葬了。
齊居延死後,他的魂魄便一直覆在了那具將腐的屍身上,黑白無常來帶他走,他說不,他想回去再看一眼他的父母,以及在家等候的曲依依。
他今生是個善人,爲百姓做了很多好事,那黑白無常又知道他前世有善緣,便猶豫了一下,齊居延好生相勸,那黑白無常便說給他一個月的時間,過後再來接他回去。
他早已不再悲痛,他還活着的時候他的老師便教導過他,生死各有命,死了以後就不要再糾結些什麼了,隨着地府的人去就好,以求來世投一個好胎。
他帶着滿腔的期待回了故鄉,依願見到了自己的父母,見到了曲依依。
年邁的母親在見到自己棺槨的那一瞬間,便哭暈在了地上,他的父親看着自己的屍體,喉頭滾動,卻一字未說,沉默半響後,叫人去給曲家傳句話,把婚事退了吧。
曲依依聽到自己的情郎死去後,當即眼淚就掉了出來,跌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沒了往日嫺熟的樣子,嘴裡喃喃道:“延郎,延郎。”
她的母親早就去世了,當家的主母是大夫人,是個苛責的人,覺得她丟了家裡面的臉面,便將人關了起來。
齊居延心中不忍,只想再多看她兩眼,便在與黑白無常相約的日期中慢慢候着,卻沒想到,這一候,看到了他今生再怎麼都不願見到的事情。
曲家在當地算是有頭有臉的,家門還算是顯赫,但曲家的大少爺吃喝嫖賭樣樣全,又被大夫人給寵着,無法無天,這十里八鄉的壞事若是算起來都有他的一份。
他□□無道,狡詐奸險,居然把主意打在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身上。
以前曲依依有了婚事,雖是貌美,但他不敢亂來,如今她的那個短命情郎死了,自己若是在此時再去寬慰兩句,好聲好語說不定她就投懷送抱了,傷心的小女兒最好勸,自己的母親又寵自己,若是事成了,他便撒個嬌,沒準人就收到了自己的房中了。
他想的是好,甚至連後路都想好了,可沒想道他那一直柔弱的妹妹誓死不從,最後在兩人的爭執中,踢斷了大少爺的命根子,那小人當即就暈了過去,昏迷不醒。
那女子是個善良純潔的,她以爲自己鬧出了人命,跌跌撞撞的去找了大夫人,大夫人來了看見自己的兒子成了這個樣子,又怒又氣,平日裡雍容的婦人一腳踹在了她的心窩子,將人給踹暈了過去。
醒來後,她便被關在了柴房中,事情卻變成了她是狐媚轉世,不要臉的勾引自己的親哥哥。
她跌坐在了地上,心中直呼,完了。
這府中的人大都知道個大概,大少爺是個怎樣的人,人人都知道,這個小姐是被冤枉的,可誰敢說,他們都是下人而已,哪裡鬥得過夫人,那個女人心狠手辣,看見自己的兒子被踢的斷子絕孫了,怎麼甘心,她唯一的兒子啊!變成了個太監,她一定會加倍的奉還到曲依依的身上。
齊居延現在只是一縷幽魂,他怎麼阻止?他無法啊!只有看見自己的愛人受到一頓毒打後被浸了豬籠。
便是從那時開始吧,他心中有了怨,他便是憑着那一股微弱的怨氣,將曲依依從湖裡救了出來,岸上的人看到本該在豬籠中的女子卻自己浮了上來,嚇壞了人,一個個目瞪口呆,直呼妖孽。
大夫人驚訝的張大了嘴巴,扯着曲老爺的袖口語不成聲:“我、我就說,她一定是個妖物,你、你看啊!”
齊居延遠遠沒想到,自己的一時之舉卻害慘了那個女子。
曲依依又回到了府中,卻被當作妖怪給關了起來,大夫人找了一個半真半假的活神仙來,他收了錢,便一口咬定這女子是個妖物,要亂棍打死。
從水裡撈起來後,曲依依真的有些癲狂了,每天胡言亂語,像個瘋子。
那個活神仙說:“看吧看吧,那妖物在她體內作祟,沒得救了,若不亂棍將人打死,那妖物是要從她身體裡跑出來禍害人間的!”
於是曲依依便在曲家的門口,在衆多人的注視下,被亂棍打死了,血染紅了打她的棍杖,都浸到了木頭芯子裡面。
齊居延看的雙眼通紅,他心愛的女子便這樣被人侮辱誹謗致死,他、他怎麼可以忍!無邊的恨意從他心中慢慢升起,卻沒想到事情還沒有完。
那個活神仙還說,怕她死後怪大家沒有救她,怨氣太重,會回來禍害曲家,便說要將她的魂魄給鎮住,讓她不得超生,在烈日下暴曬幾個月,便可魂飛湮滅了!
於是曲家的人便按照那活神仙說的,在曲依依原來的閨房庭院中架了一個高架子,將早已被打的不人不鬼的人給掛了起來,她渾身被束縛着,腳底下被掛了一個重重的銅鎖,意味着不能超生,那活神仙還貼了一張符紙在那屍身上面,驅邪用。
那些下人或是可憐或是驚悚的看着那具屍體,但都無動於衷,後宅中的事情,他們見多了。
此後坊間便流傳曲家的女兒被妖物上了身,被人給處決了。
那活神仙收了一大筆錢,喜滋滋的離開了那裡,卻還沒有出城,便暴斃在了城門口,死相慘烈,被高高的懸掛了起來,連守門的都不知道這是何時發生的事情。
一時間萬和城中不得安寧,沒過多久又傳出齊家兒子的墓被人給刨了,屍身都不見了,原來是那曲家的大少爺心中不甘,他覺得那死去的妹妹是在給齊家的小子守身,自己才落得這個下場,他心中憤懣,便將人給從墳墓中刨了出來,屍骨未寒,又將人給丟進了奔騰長流的河中,齊居延的屍身便在河裡,被魚蝦吃了個乾淨,原本有善緣的一個人,生前也沒做惡,卻落得了這個下場。
短短十幾天,齊居延看透了人間冷暖,在曲依依像個牲畜一樣被扔入河中之時,他看着岸邊看戲的人們,不由得疑惑了,這還是他記憶中溫和的萬和人嗎?那些人的臉上透出的譏諷的表情,刺痛了他的眼睛,從曲依依被冤枉到慘死,那些人們至始至終冷漠的臉,讓齊居延怨恨不已,還有那個婦人的心狠手辣,那個荒淫少爺的混蛋奸佞,他都看在眼中。
他甚至站在那些人的身後,雙目森寒,親看看着自己的屍身被人給從地裡刨出來,然後運到了幾裡外的河邊,他看着那人笑的陰險的臉,看着自己長着屍斑漸漸腐朽的屍體被河水給捲走。
這些人,他齊居延都記着。
他生前的時候,受孔儒思想,友愛衆人,不曾與誰紅過臉,他堅信自己若是做得好,便能得到好的回報,但他忽然想起了荀子說過,人性本惡,原來都是真的。
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生前的死,都差點被自己淡忘了,他從前,不就是被自己所信之人害死的嗎?
一瞬間,心中多年的信念慢慢的從某處裂開了個口子,慢慢的向着全身蔓延,從那些裂縫中,有污濁的東西流出。
後來他去了曲家,沒想到那個活神仙還真有那麼一兩下真本事,他不僅將曲依依的魂給鎖住了,還用一道符,把她困在那具殘破的軀體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讓她自己蠶食着自己的魂魄。
待到被救下之時,那魂魄已經殘缺不全了,他摟着殘缺不已的魂魄,手指禁不住地微微顫抖,腦袋卻出奇地冷靜,他的眼眶沉靜如水,猶如暴風雨前平靜的河面。
當晚,曲家的人全都死於非命,一家幾十口人,沒留一個活口,其中那大少爺和大夫人死相尤爲悽慘,竟與那活神仙差不多,世人都說,是那慘死的曲家小姐回來報仇了。
這事驚動了黑白無常,他卻對那二位道:“你們送她去投胎,我便隨你們處置。”
但黑白無常卻告訴他:“那魂魄已經不全了,地府是不會收的,只有等它自己在人界灰飛煙滅。”
他們還說:“這些人有惡,本該有鬼差處置,不該由你來,你觸犯了冥界的法律,擾亂了人間,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於是他便被強行押了回去,可是自己的愛人卻殘存在人間,他怎麼可以放得下,於是他在渡忘川河的時候,不顧黑白無常的拉扯,跳了進去,落入的一瞬間,便被裡面無數的枯手拉住,往下拖。
恍惚中他聽見白無常對黑無常說:“算了,不要去管他了,他從這裡跳進忘川河,也是出不來了。”
自古以來,從來沒有鬼魂出的了忘川河,他受盡了苦楚,明明沒了骨頭,那疼痛卻像是蝕骨般,一直疼的整個靈魂都在顫抖。
他不甘,他不願就這麼消失了,曲依依還在人界等他,還在等他!
他最終是逃了出去,經過忘川的洗禮,他身上帶着千萬年的怨氣,席捲了萬和,慢慢的蔓延到了整個東方。
他便是那傳說中的惡鬼。
萬和城的人們都說,最近城中老是多事,風風雨雨,鬧了許多人命,弄得人不安生,原來都是這場百年大旱的預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