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普通罪名。
一個將領獨自訓練家兵,雖然違規,但有皇帝信任的情況下,也不是什麼大事。
可一個將軍接受旁人的資助來訓練私兵……
都不用旁人彈劾,確認這件事洗脫不掉後,李繼勳找到陳佑,以自己主動請辭爲代價,換取保住王政忠和陳南金的性命。
李繼勳這話一出,陳佑禁不住上身前傾,雙手交叉撐在桌面上,彷彿要重新認識一般認真地看着李繼勳。
好一會兒,他才喟嘆道:“當年某在江陵首舉義旗,得入先帝帳下,同將軍雖未有深交,卻也未生齟齬,何意竟至如此!”
李繼勳默然。
陳佑說的是實話,而且他不知道的是,當年在江陵城下,身爲趙元昌手下第一大將的李繼勳在商討對他的安排時,沒有刻意針對,甚至還幫忙說話——雖然只是出於正常考慮做出的選擇。
從李繼勳對陳南金、王政忠的維護來看,他十分顧念舊情,而陳佑也不是一個薄情之人。
理論上來說,兩人關係應該不錯纔對。
可惜,人與人之間,很多矛盾都在一個“妒”字上面。
兩人矛盾的起始,就是趙元昌即位後,陳佑的權勢有了追上甚至超過李繼勳的苗頭。
一念之差,李繼勳選擇打壓陳佑一下,數年過去,最終走到這一步。
好一會兒,李繼勳才長嘆道:“我執難斷,方有此劫。將……平章你可放心,今日起某不再過問政事,一心求索釋家法門。”
見他不願多說,陳佑沒再深談,而是頷首道:“如此也好,全了舊日情誼。”
八月丁丑,參知政事、同知樞密院事李繼勳請辭,詔準,加鎮軍大將軍、魏州節度使。
魏州曾經先後改名興唐府、廣晉府,周滅晉後又改回大名府,現在周國只留下十府,大名府又被改成魏州。
李繼勳這個魏州節度使,與實職節度使不同,他不需要去魏州,也指揮不動魏州一兵一馬,只是單純讓他有節度使這個頭銜罷了。
這樣的變化,明眼人都知道,陳佑在這一輪取得了勝利。
果然,第二天,王政忠、陳南金坐事奪官,流至嶺南。
之後樞密院下令嚴查將領訓練私兵之事,各家護衛不得持有弓弩盔甲等管制器具,且持械親衛需在兵部登記取得任命。
即意味着,將領們可以自己選擇隨行親衛,但名單必須通過兵部審覈,取得兵部任命之後,纔可以配帶刀劍器械護持在將領身旁。
一點點進步,聊勝於無。
李繼勳下臺,鬥爭並沒有就此結束。
沒過幾天,右拾遺徐雄奏稅務少監龐中和虛報稅額、私匿金銀。
同時,御史臺楊禹巖在泗州瀆職案查無實證,但是卻查出了他以前狎妓爭風,勾連肅政司公室院令符新彥、大理寺公事司正宋進熙誣河南縣丞通姦良家一事。
很快,楊禹巖奪官爲民,宋進熙奪官監禁,符新彥奪官徙湘南。
這還沒完,在這次調查中,三法司多位官吏意圖干擾調查矇混過關。
用陳佑的話來說,“這纔剛改制,三法司的根就已經爛了”!
於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竇少華臨時受命爲提點京畿刑獄大使,吏部侍郎權尚書事劉熙古、刑部侍郎守刑部尚書冉益謙任副使,專司三法司諸官吏瀆職案。
一時間三法司人人自危。
夜幕降臨,秋日的涼風在漆黑的小巷中穿梭,捲起一枚枚枯黃的落葉,或是從小巷的黑暗奔向不遠處處熱鬧的光明,或是從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竄如寂靜無聲的小巷。
這裡本該是秋風落葉的地盤,但是,不知什麼時間,一道身影從熱鬧的街上折入巷子,貼着身側家宅的院牆,穿行在黑暗中,驚起牆邊的枯葉。
很快,他在一道木門處停下腳步,擡手輕輕敲門。
“誰啊?”
門內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
那人聽到問話,不由縮着脖子左右看看,確認周圍沒人,才壓着嗓子道:“是我,徐雄,之前說要求見相公的。”
“原來是徐拾遺。”
門裡答應一聲,緊接着響起木料碰撞的聲音。
片刻之後,木門在吱呀聲中打開。
有那麼一瞬間,徐雄感覺這聲音仿若驚天霹靂,直叫他渾身戰慄。
好在這種驚嚇沒持續多久,門後露出一個臉上帶疤的中老年男子,他上下打量一下徐雄,側身讓開:“拾遺請進,相公在書房等着。”
徐雄硬着頭皮在男子銳利的目光下拱手:“有勞了。”
話音未落,便迫不及待地邁步進門。
男子關上門,放好門栓,走在前頭領着徐雄朝書房走去。
等進了書房,徐雄才鬆了口氣,朝坐在書桌後的王彥川行禮道:“徐雄參見相公。”
“坐吧。”
王彥川招呼一聲,待徐雄坐下,他立時開口詢問:“展威你要見我,是爲了何事?”
沒錯,徐雄是主動要求來見王彥川的,就連晚上從側門悄悄進來,也是他的請求。
所以王彥川很好奇,究竟是什麼事,會讓徐雄如此謹慎小心。
徐雄聽到問話,連忙坐正,整理一下思緒後小心翼翼地開口:“啓稟相公,下官有一計能應對陳平章的刁難。”
王彥川聞言皺眉,他看向徐雄的目光帶上了些寒意:“徐拾遺這說得甚話,將明相公一心爲公,何來刁難一說?”
徐雄心頭一凜,連忙道:“相公教訓得是,是下官對陳平章心有怨懟,一時口不擇言。”
雖然之前彈劾龐中和已經是投名狀,但現在當着王彥川的面說自己對另一個宰相不滿,差不多算是拼死也要站在王彥川身邊了。
王彥川語氣也稍稍放緩,嘴上教訓道:“荒唐,當朝宰相是你能有怨懟的?老實做事,莫要再想那些有的沒的。”
徐雄連連點頭。
揭過此事,徐雄終於將自己的來意說清楚:“下官聽聞此次調查法司,三法司內各個不安,就怕查到自己頭上。有些人雖平日無甚劣跡,也擔心被人構陷攀誣。”
說到這裡,他停頓下來。
原本想好的話太過直白,不能說,他只好重新構思。
“下官擔心,如果大量三法司內的官員被彈劾,會不會叫局面難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