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卡村外,同樣是那片小土坡,同樣是那看不盡的褐色大地,千年的古戰場。
“林丫頭一去兩年了,這次你可得好好把人給我拐回來,少根頭髮我都算你帳上。”依露望着遠方遼闊的大地,很認真地說:“如果真少了頭髮,以一根頭髮一個金幣的黑市價來算好了,我也不爲難你。”
豪鬼高傲的頭顱直垂到胸前,“這不是宰人麼……”隨後他就感覺到周圍空氣躁動激盪的魔法元素在沸騰,當即高舉雙手,豪邁地宣誓,“依露大人的意見要始終如一地貫徹到底,依露大人的決斷要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
依露滿意地笑成了花,伸手去摸他的腦袋,因爲沒有他高,結果頗是費了一番氣力,“小鬼,別搞個人崇拜麼。”
看着豪鬼滿腦袋的黑線,紅杏和岑岑感到一陣爆寒,看着他的眼神裡除了憐憫,剩下的全是同情。適逢一片秋風掠起,捲過幾片零落的葉子從豪鬼腳邊旋過,他的身影在夕陽如血的殘輝裡顯得異常孤清。
一隻半死不活的烏鴉沒精打采地發出“呱呱”幾聲鳴叫,晃晃悠悠從頭頂飛過,去尋找那未知的遠方,可似乎還對着他笑了笑。豪鬼更是鬱悶,連只烏鴉也會有這種嘲弄人的笑容麼?這個世界怎麼變得這麼熟悉而有陌生了?值得安慰的是,我最近文化有很大進步啊,連這麼感性的語言我都想得出來了……
“可是依露,要是找不到林妹妹怎麼辦?或者要是她不肯回來,怎麼辦?”岑岑在一旁提醒道,在她看來,林嬋久無音信傳來,一定是有什麼事情耽誤了。她很是擔心,但自己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只得祈願上天保佑而已。
依露換了嚴肅的表情,聲音也低沉了許多,“林丫頭既然和我定了一年之約,以她的性格,就算有事耽誤也會捎個信來的。現在兩年過去,林丫頭一點消息都沒有,說老實話,我覺得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了。我不擔心她在黑蠻那邊會受人欺負,我擔心的是她自身出了什麼問題。”她看向遙遠的對面,昏黃的大地上揚起了褐色的塵土,除了荒林和土坡,竟是看不到邊際了,這千年的古戰場似乎沒有了盡頭。
“但願林丫頭沒事吧……”
岑岑偎到紅杏懷裡,再不說話。紅杏摟着她的肩頭,隨着依露看向對面去,他也看不清那大地的盡頭有些什麼。
豪鬼牽了戰馬翻身上去,輕撫着馬兒柔軟的鬃毛,“放心吧,我會帶她回來的,保證還你們一個粉雕玉琢的林妹妹。就三個月爲限,我會竭盡所能!”他換下了軍營裡的裝束,穿回了一貫的衣服,眼下的白衣黑馬,清晰分明,如花玉容更添了不少英武之氣。這個足以叫任何女人嫉妒的男子張揚着一身驕傲,輕易地將昏暗天色撕裂,看上去竟有了太陽般的風采,叫人不敢直視。
聽到他的承諾,三人心裡都好受了些,他不是個輕易許承諾的人,但他們相信,既然他肯做出這承諾,必定是會認真履行的。可末了聽到他補充了一句,氣得鼻子都差點歪了。
“要是被人毀了容,就得麻煩依露來修修了。”
在六道熱度足以殺死人的高聚焦目光中,豪鬼很聰明地縱馬飛馳出去,很快便隱沒在風沙之中,消失不見,片刻之後,連急促的馬蹄聲也聽不見了。
他們沒有想到,豪鬼這一去,卻帶了一份遺憾回來見他們。
而豪鬼消失在風裡的那一刻,依露卻驀然下了一個決心。
秋風盡處起蒼茫,長空雁過是悽惶。
雨過了,楊柳河也漲了些,依露站在河堤上,仰了俏臉看那夜空。月兒不知藏去了哪裡,只剩了幾顆寥落的星子虛應故事地掛着,悽清,幽冷,夜已然深了。城裡的燈火幽暗着,不能把黑夜的黯淡驅散,滿城裡於是有了很多的寒。河面上有影子掠過,一隻孤雁發出幾聲孤寂的叫聲,劃破了夜的紗裙,漸漸遠去,怕是離羣了。
低低流轉了些聲響,依露側耳聽去,微笑了一下。不知誰家姑娘調了錦瑟,暗吐了哀怨幽嘆,傾訴了一腔相思,皺成了水面的波紋。猛地甩了甩頭髮,將腦中思緒順發絲排向身後,她踏上一座石橋,飄然去了。
還是這片不起眼的小屋,青磚木門,依露伸手就推,她知道,這門一般是不會關的。站在小院之中,看着周圍蒙上了氈布的木架,鼻尖處仍是熟悉的花草味道,她的心忽然就有了着落。她越來越喜歡到這個地方來了。
“和尚!”
“品香人!”
直到現在,依露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麼,而且,她也從來沒去問過,和尚自己也沒有說過。這種關係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會覺得怪異非常,霧水滿頭。兩年來,依露和屋內之人就是這麼說話的,一方沒有進去,另一方沒有出來,兩人始終隔了這重竹簾說話,保持了極微妙的感情與默契,卻自然和諧。和尚在這裡制香,依露拿了配方調香去賣,這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契約形式。
只是今天,站在這裡的依露看上去比平時文靜了許多,靜靜凝視了屋中的朝門而立的身影,儘管她很清楚,她根本看不清楚他,心上添了不少的惆悵。
屋內和尚顯然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那原本是張揚了風采、嫵媚了青春的氣息,如今被冷風吹去無蹤,剩下了一身的淡淡迷離,彷彿在訴說着自己的恍惚。
“你想去哪裡?”
看着簾後的人影,依露難得很清雅地笑了,“我不曾記得和你說過‘我要走’。”
和尚笑道:“可以從你的氣息裡判斷,我感覺到了你身上的黯然。”
依露也不隱瞞什麼,嘆了一聲,“是麼?我覺得會有很麻煩的事情要發生,而我本身不可能逃離這種事情,因爲,我覺得這些事情一定和我的朋友關係密切。”
和尚問道:“所以你要在事情發生之前,去做一件和自身密切關聯的事情?”
依露嘿嘿一笑,“你這個和尚也不是正經修行的,居然會去揣摩他人的心思。”
和尚悠然嘆道:“修身不修心,修一百年也是枉然。制香也是如此,若不能感受別人的心情,如何能製出調理身心的香呢?光是好聞只算是下乘了。”
依露心頭一動,問道:“修心之說,不是指讓自己平和麼?”
和尚沒了言語,沉吟起來。依露也不去催促,靜等着他的回答。
片刻後和尚開口,“每天唸經修不到平和之心的,我的感悟也許怪了些,可我還是認爲,經歷了各種複雜思緒還能保持平和纔算是修心。”
“我怕是一輩子也修不了心的。”
依露若有所思地擡起頭,看着藍色的夜幕,良久不能言語。
屋內之人也不再說話,隨了她一起沉默。
“我要回一趟西洲,去見我姐姐,也不知道她的身體好些了沒?”
“以你的醫術,還不能治好她的傷?”
依露心裡一陣痛苦,眼睛裡泛起迷濛,似有水花閃動,“是我害了她,我害她傷了元氣,毀了她二十多年的修煉成果,她的身體再也沒辦法負荷一絲半點的魔法元素了。”
屋內又沒了聲音,依露看到那個人影蹲了地上,好象還在用手在地上畫着什麼。她沒去催問他,她知道,這是他的習慣,是他思考問題的習慣。只是這習慣一直讓她覺得很好笑,因爲,她無數次研究過他的這個動作,貌似在地上畫的是圈圈……
當依露根據他的動作數到第四十七個圈圈時,和尚終於站了起來,聲音裡有些沮喪,“品香人久等了,請後天再來一次,我會爲你姐姐制一隻香。”
依露聽到這話,欣喜萬分,竟沒聽出他聲音裡的不穩定,急切地問:“那香可以治好姐姐的身體嗎?”
“不是不能,但時間畢竟是很長,如果能每三天燃一隻,至少要十年才能固本培元吧。”和尚不無泄氣地說:“而且,西洲那邊也不見得有東洲的原料吧。”
依露長呼一口氣,平復了自己的緊張情緒,“我已經很感激了。後天我仍是這時候來,和尚要加油了。”
“品香人好走,和尚不送了。”
依露看到屋內人影欠身施着禮,嘴角一撇,“貌似和尚你從來沒送過。”
嬌笑聲起,依露轉身背起了雙手,晃悠悠出了小屋。
聽到她的笑聲裡沒了起初時的落魄,和尚覺得心裡突然舒暢了不少,可轉瞬間心裡莫名地多了點點滴滴的失落,漸漸變成了洪水猛獸,衝擊着他的胸膛,撕咬着他的心靈,他頹然地坐在桌邊。
風把竹簾吹得搖搖擺擺,在門框上磕碰着,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的眼睛落在了小院中,彷彿在看着那品香人留下的虛影。鏡花水月,撲朔迷離,這感覺朦朧又清晰,攪動了他的心思。修行的路竟是這般艱難麼?
他常想着自己是天空裡流蕩的雲朵,飄忽間離了塵世,有朝一日像雨水一樣迴歸到自然,不留痕跡,現在發現自己倒是更像了雲朵旁邊的風箏,飛來飛去卻總有根長可及天的絲線在扯了他,讓他有了軌跡,並最終降落到人間。
叩動了心絃的手同時打開了他的另一扇門,只要花兒燦爛開過,便是凋零也不覺淒涼,畢竟來的終須來,去的終須去,勉強了心思去壓抑,反失去了原本的純樸。
他終於長嘆出聲,以很虔誠的心去祈禱,“神愛世人,請多愛我一點吧。唔……這好象是西洲的聖經語言……我得糾正我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