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這種東西,有時候也是需要覺醒的,也許這很玄妙,但我確實感受到了。我擔心相伴多年的妻子,我擔心調皮搗蛋的孩子,我很歉疚,因爲到頭來,我更擔心這個國家。“軍神”二字,揹負了二十多年,終會生生地摧毀我,這就是我的覺醒。
——————剪愛炎龍歷三八二三年十二月三十日,阿斯卡突襲戰爆發。同日,白紅杏與豪鬼?卡卡羅帝斯勇挫黑蠻先鋒軍,拖延黑蠻進軍的時間達一日之久。
炎龍歷三八二四年一月二日,西海倭寇犯界,臨海關海域人人自危,守備將軍崔家瑞集結海軍兩萬人,追殺倭寇,結果未明。
炎龍歷三八二四年一月三日,黑蠻軍距玄月關三十里駐紮,再無寸進。
炎龍歷三八二四年一月四日,當今皇叔衛城白樂言、秋葉城白琴煒、納蘭城白旅者突襲解甲關,解甲關守備萬寶路出降,公然叛國,次日,三王集重兵五十萬,進軍天京城。
四份簡報在書案上排成一列,一份份都像被血浸過,看得人觸目驚心。大將軍剪愛卻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沒有多做表示。雲漫步靜靜坐在一旁,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樣,顯然並不怎麼在意。月爾牙站在斗室之外,擡首望天,燭火照不到他的黑臉,面目也藏了起來。
大將軍的書房陳設簡單,傢俱也是極普通的,唯有一個枝形燈上託了五盞油燈,放出的光還算明亮,足以讓斗室生出些許輝採。月光寒站在下首處仔細地看着他們的表情,想從中發現點什麼,最後還是失望了。稍微想一想,在場的三位長輩都是名動一時的人物,就算有天大的要緊事擺在面前,想必也不會輕易動容的。
“月光,高乾的情報已經都在這了?”
“是,四份戰報全數列上了。”
“嗯,這小高啊,怎麼就不能好好練練字呢?很是丟我的人哪。”
“……”月光寒身子一歪,差點踉蹌起來。
隨意調侃了一句,剪愛問向旁坐的雲漫步,“雲先生,如今的情勢已經全都浮出水面了,先生可有話說麼?”
雲漫步淺抿了一口香茗,輕輕將杯子擱在邊上,淡淡地笑了笑,“大將軍,您是一軍之首,這問題如何讓我一介文人來答?就算要高乾現在和我學字,似乎也來不及了吧?”
月光寒就覺得額上冒了汗,冰冷的晚風也沒能讓他的混亂的思路清晰起來。這都哪跟哪啊?這是戰報啊,怎麼都扯到老高的文字上去了?難道高人都是這麼看待問題的麼?他鬱郁地發起楞來。
“還真是不容易,我不是秘術師,居然也能看得見‘亂武星’了,果然是災難之星,這東西一發光,天下就亂了。”月爾牙沉雄的聲音傳了進來。
剪愛笑道:“從上個月就開始發光啦,你難道從來不看星星的麼?”
月爾牙邁步進門,“小時候倒是常看,如今這歲數,早沒了看星星的興致了。”
雲漫步微微一嘆,“有時間就多看看吧,誰知道哪天,就不能再看了。”
月爾牙一楞,問道:“先生竟是不看好這次的戰亂嗎?”
“外憂內患,不是那麼容易就清除的,而且我們的軍力已大不如前了。”剪愛順手披了一件袍子,走出門外,“去看看我的蓮花池吧,這個池塘耗了我家夫人不少心血,也是我唯一拿得出手招待客人的。”
木橋被打掃得很乾淨,自有一股子乾淨的清香味逸入鼻中,沁到皮膚中去。整座橋都是樟木製成的,此木抗腐、驅蟲,本是有錢人家用來做傢俱,卻被紅酒夫人成捆地搬了來造成了橋,木匠們邊做邊感嘆,上有老可以養,下有小可以教,可出個敗家娘們怎麼搞?好在大將軍的家裡,除了這橋稍顯奢侈,就再沒什麼值錢了,紅酒夫人不是張揚的人。
水沒有斷過,來自日暮山鳴玉澗的活水是不會被封凍的,殘落的荷花枝葉被清理了,雪降之後的池水清冷了許多,正自散發着寒氣。天色已晚,夜空星辰寥落,獨留了一彎冷月半掩在淡淡的雲層之後,微流了朦朧的光輝。細雪悠然,如優雅的公子閒庭信步在自家院內慢慢浮動,仰首看去,這造物主的精靈全都籠在微光中,神奇而美麗,待得落入池中,便與池水自然相融。景觀已不如盛夏時的華美,卻另有一種幽靜冷豔的氣氛升騰了起來,倒也不失其韻致。剪愛的地位非常,小居內全無貴族達官的輝煌氣派,這清雅之居倒顯得他更加與衆不同了,也難怪天下四洲都盛讚有加。
“三位皇叔起兵五十萬,黑蠻主帶來四十萬,我們呢?臨海關守軍本是六萬,被調走了兩萬,若西洲來犯,就算是崔家瑞將軍也不見得能守得住;玄月關常年駐軍十萬,去年被調走了四萬,呵呵,如今只得六萬人了,倒是天京城兵力非常,都有十萬軍馬了,可日明真得會讓這十萬人去抵抗三位皇叔的進攻麼?眼下黑蠻人就在城外,我該如何自處?攘外?安內?”剪愛從懷裡掏出扇子,對着自己猛煽了幾下,有點自嘲的意思,“瞧瞧,黑蠻主烈火送的禮物,他可是不放我在眼內了哈。”
“這烈火號稱‘攻心’,自然不可等閒視之的,他送扇子來,只是想大將軍知道,他是可以與大將軍一較高下的人。如果我沒記錯,這二十年來,好象只有他有這壯志了,難得他如此年輕就能將黑蠻再次統一,是個勁敵!”雲漫步對空長嘆,憂色更重。
“破烈火不難,難的是我關內並無足夠人馬。”月爾牙惱怒地拍在橋欄上,“老愛,我明天就回天京城,請聖上交出我玄月關舊部回防。”
剪愛搖頭道:“沒可能的,別說調不回人馬,只怕你也回不來了。月牙月牙,你若死了,還有誰來抵抗黑蠻?軍方之內,老崔,你,還有我,必須有人抗起炎龍的未來,折損不得啊,年輕一代,必須要有人來引導。”
月爾牙冷哼一聲,“死則死矣,有你在,外敵不敢側目。”
“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我是不可能反對聖上的,你和老崔則相反,你們愛的是國家,出了名的‘聽調不聽宣’,有你和老崔在,我才放心。”
剪愛這番話說得很是沉重,好象在壓抑着什麼內心的活動,聽在雲漫步和月爾牙的耳裡,隱隱感受到了不祥的氣味,只是沒法具體描述出來。
“計劃不變,我要儘快解決這黑蠻之患,爭取時間去擊潰三位皇叔的叛軍。”剪愛重重拍着欄杆,堅定地看着他們的眼睛。
“你傻了嗎?缺了四萬兄弟,這計劃還如何施行?”月爾牙瞪起雙眼,想在他臉上看出什麼端倪,然而這臉上只剩了堅定和自信,再無其他。片刻後他重重跺腳,“你一定是有什麼別的計劃了,只是不會說出來……罷了,軍神軍神,這兩字,終是你的負擔。”
雲漫步悽然一笑,側了身去,輕輕吟哦,“半生之名,一生之累。”
話說到此處,似乎再爭論下去的必要了,剪愛、月爾牙和雲漫步皆沉吟不語,眼內光芒閃爍明滅不定,不知在想些什麼。身爲後輩的月光寒偷偷觀察着他們,也不敢出言多話,只是心裡的疑惑越來越多。不過是一場戰役吧,憑着號稱“軍神”的剪愛和自己的父親,會有失利的可能麼?他默默地想着,以他的性子,戰爭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無非是兩軍對壘、血戰百死而已,既然要打,就不能墮了炎龍的面子。
可他不知道,這天下的爭霸戰,不是簡單的炎龍和黑蠻的交戰,這一次的戰役,牽扯了太多太多的顧忌,林林總總的顧忌在疊加,連算無遺策的軍神也沒有完全的把握。月光寒,這個毛頭小子,也沒有想到這一次的戰爭竟會讓他成爲未來世界裡閃耀的一顆將星,而就是憑着他這股子極單純的不想丟臉的勁頭,讓他距離“將星”這個未來越來越近了。
目送了兩位知交出了門去,剪愛強撐了許久的堅強鬆懈下來,倚了欄杆,自顧自地喝了幾口酒,讓的**去放鬆精神的疲憊。腳步聲在這時響了起來。
“很久沒陪你看雪景了,有多久了?還記得嗎?”紅酒夫人款款地步近,取了他的酒葫蘆淺嘗一口,聲音如醇香的紅酒般飽含了對生命的眷戀。“一時看,一時過,不看就會錯過了。自從黑蠻軍兵臨城下,你就是死氣沉沉的樣子,以前再困難的戰事,我都從沒看過你這麼頹喪的。”
“夫人說笑了。”剪愛伸出手,將她拉進懷裡,用風袍裹着。
紅酒夫人斜兜了他一眼,“說笑?你有什麼能瞞得了我的?”
“呵呵,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剪愛嘆一聲,“這次不同尋常了,烈火此人一代梟雄,不是尋常手段可以對付的。眼下三位皇叔起兵叛亂,玄月關人手不夠,我是再也找不到援軍的了,只能找別的出路。”
紅酒夫人笑道:“我知道你可以應付的,別這麼看我,我不信你還能信誰?當年你一人帶着那十三個不要命的小子都敢去闖黑蠻的聯軍大營,現在還會怕了這烈火?”
剪愛苦笑出聲,“不是我怕他,我怕的是這一仗過後,炎龍會更加動盪了。這一仗,玄月關必定損失慘重的,我根本騰不出手來對付叛亂的勢力。”
紅酒夫人這才凝了眉,不安地問道:“有這麼嚴重了?”
“只怕後果更加嚴重吧。黑蠻起兵,皇叔叛亂,時間配合得恰到好處,根本就是早有預謀的。黑蠻不發動進攻,不是他們在養精蓄銳,他們是想拖住我,讓叛軍在炎龍境內取得成功罷了,偏偏我就脫不開身。”
丈夫的沉重語氣終是在心裡埋下了陰影,紅酒夫人顫了聲音,“有月爾牙在這裡不行麼?你可以帶兵先去平了叛亂。”
剪愛緩緩搖了頭,嘆道:“夫人不懂軍事。叛軍達五十萬之重,以我的能力,至少也得帶十萬人才有把握,現在玄月關一共才六萬人。反過來,要破四十萬的黑蠻軍,這六萬人縱然勝了,又能剩多少?”
“那麼你現在有什麼計劃了麼?”
“不敢瞞夫人,計劃是有了,卻和賭博沒什麼區別,我沒有收拾全局的信心。倒是夫人,若我這次戰死了,寶寶就得辛苦你了。”剪愛淡淡地呼口氣,在空中形成一小片的白,又淡淡地散去了。他明顯感覺到懷裡的人有了輕微的顫抖,心下一酸,將妻子摟得更緊了。
“這一次的戰爭真的如此可怕麼?連你也有了死的覺悟?”紅酒夫人輕輕嘆道,在她的心裡,自己的丈夫始終如從前一般沉穩如山,卻沒想到他也有刻下的頹然。
剪愛強自扯出笑容,“自我從軍以來,又有哪一次沒有死的覺悟呢只是以前我總認爲自己不會死罷了,可是這次”話語畢竟還是噎住了,大戰之前的喪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情緒。
“嫁了你,就已經有這思想準備了,若不是有寶寶在,我當然也是隨了你去的。”紅酒夫人將頭埋進了他的懷裡,悄然落淚。
“不要哭了,那次我去殺黑如海,你都沒哭的。”剪愛的心揪得緊緊的,仰了頭看向天空,不知該怎麼面對自己的妻子。
雪花在空中浮動,微光中隨了風飄蕩若舞,紅酒夫人默默地含了淚,伸手託了數片,然後看着這數片雪花化成水滴,那一點冰冷隱入了身體。腦海裡泛起離別的念頭,心內更苦,但她沒有任何理由去阻止丈夫,她也不想去阻止,自己丈夫的性子她比任何人都瞭解,而她更不會以“妻兒在側”來勸他,因爲她自己就是個不平凡的女人。
寒夜之中,一代將星與其愛妻就這麼定格在漫天紛飛的細雪裡,這一刻,對他們來說,已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