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筱竹猛地轉身,眼角只來得及瞥到一片墨綠的衣襬,無論她轉身的速度有多快,那墨綠的身影總是在她視線所及範圍之外,永遠無法窺見,方筱竹道:“林主嗓音清脆婉轉,如出谷黃鶯,身段輕盈苗條,既有如此風姿,爲何避而不見?難道林主是嫌棄筱竹蒲柳之姿,不堪入目,若如此倒是筱竹的不是了,只是筱竹好奇,林主爲何要告訴我這些?”
“方姑娘若稱自己蒲柳之姿,如我這般容貌的女人就沒法過活了,妾身容姿確實不便見人,妾身給姑娘看這些,是因爲不想欠姑娘人情。前陣子姑娘和友人在此小聚,臨行前走得匆忙,給妾身留了一件厚禮,妾身生受不起,所以特來還姑娘的人情。”方筱竹皺眉,就見眼前的場景已經換成那日晨曦時分,她和櫻月相互拖拽着離開森林,櫻月手裡的花瓣震落一片,那片花瓣很小,應該是生長在花心部分的,非常幼嫩,被鮮血浸染的通透,散發出熒熒血光。周圍花葉搖動,喧鬧不堪,枝條曼生瘋長接近着那瓣花,一隻芊芊素手橫伸過來,取走了花瓣,花葉瞬間安靜下來,慢慢縮回原處。
方筱竹思索片刻道:“林主,既然能給我看墨姬的死相,爲何不肯告訴我櫻月的去向?”
“只因那位姑娘已與我約定,所以我不能將她的事情告知於你。”
“她用什麼和你做約定?我可以用誓言之花和你交換那個約定,如何?”
“早就聽說奇齋是聚集天下奇物的地方,方姑娘身爲供貨者真是稱職,什麼奇物珍寶都能弄到手。誓言之花對切身的誘惑實在太大,但是凡事總有先來後到之說,妾身先前已經答應了那位姑娘,如今只能忍痛放棄誓言之花了。”
方筱竹愣住了,誓言之花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天下鮮少奇物有可以與之相衡,林主會放棄誓言之花,是因爲櫻月給她的東西比這個更名貴,還是……方筱竹咬了咬牙,狠心道:“玉石水,我用玉石水交換你與櫻月的約定和櫻月的死因。”
隨着方筱竹說出那三個字,林間霎時一片死寂,良久林主喟嘆一聲:“妾身似乎是無法回絕姑娘的條件,妾身相信,只要方姑娘說得出口,就一定能弄到手。只是血月森林承當不起這麼貴重的東西,妾身若是言行有失,還望方姑娘恕罪,妾身這就打開森林的通路……”
“林主,”方筱竹低嘆一聲:“我願用與櫻月同樣的東西和林主交換約定,求林主成全。”
“唉,血月森林成不了那等風光之地,我勸姑娘一句,不要爲了死去的人放棄,人死了,可是身邊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方筱竹渾身一震,啞聲道:“櫻月,死了?”
“她躺在你左側十五步的地方嚥了氣……”林主的聲音越來越低,身形也隨着聲音消失。可方筱竹顧不上這些,她呆呆地向左側走了十五步,慢慢蹲下,雙手撫摸着地面,林間的活物早將屍骨和鮮血吞噬殆盡,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方筱竹想了想,取下發間的珠釵扎破掌心,讓紅潤的鮮血滴滴浸染着林地,口中低聲道:“讓我看,前天在這裡發生的一切。”
淡紅色的屬於林間土地的記憶慢慢浮現,櫻月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嘴脣翕動,方筱竹瞪大眼睛,她看懂了,那個口型說的是“不要看”。這三個字她對那些相識多年的朋友說過,對櫻月也說過,不要看,不要看這樣狼狽
不堪的自己……方筱竹明知櫻月這句話不是對自己說的,可心還是狠狠地糾痛起來她握緊手掌,然後聽見自己說:“夠了……”血紅的櫻月消失了,方筱竹終究沒有看清櫻月的死因,不知道爲什麼,她突然不想看了,櫻月已經死了,帶着諸多的謎團死了,而這些謎團是櫻月不想讓她知道的,既然這樣,就不要讓逝者魂魄不安,只是,這脫離了咒術捆綁的心,爲什麼還是這麼痛呢……
方筱竹沒有哭,絕美的妝容掩飾了疲憊和蒼白,她呆呆地守在那裡,回想着櫻月和她說過的話,想完了,她苦笑:人的一生何其短暫,櫻月這一生,櫻月這一生若是不曾遇見我,就不會如此了……方筱竹慢慢站起身,將那株吸飽了血的螢花埋在櫻月逝去之地,低聲道:“多謝林主,這株吸血螢花送給林主,夜太黑太長,這花,留給林主照個亮,告辭了。”
空地一側開的草木紛紛退避,讓出一條通路,方筱竹撕碎剩餘的花瓣,拋灑在林間空地,離開了森林。林地的出口開在了陌生的地方,方筱竹踏出一步,身後的通路便完全消失了。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她想她可能找不到回奇齋的路了,萬幸她還有一個空蕩蕩的住處。方筱竹看了半天,終於確定了東方的位置,她要一路向東,回兒時與父親生活過的地方。
當方筱竹一路風塵僕僕地推開了記憶中的院門時,她驚訝地發現山腳下的這座小屋還是那麼幹淨,屋子的結界也沒有動搖,屋後不遠處有小溪,沿着小溪向上走一段路有一個小小的山洞,洞中有藥溫泉。走了那麼多的路,心裡的痛楚仍在,方筱竹不再顯得呆滯,她開始習慣,習慣那種鈍痛。方筱竹沿着小路向山上走,記憶中山腰有大片的平地,父親在那裡建了一個小亭子,兩人常在這裡對坐飲茶或者談天。方筱竹走到亭前卻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亭子後面的那一坨東西。
小的時候聽父親說過,這座山的山頂有仙氣結界圍護,其中居住着被世人遺忘的一族,他們身上有仙氣護體,靈力很強,只有有機緣的人才能遇到,但是這種機緣極其短暫,機緣盡了就得離開。山的後面是海,海底封印着仙境的入口,無論是海水本身還是海面上飛舞的漂亮火蝶都危險之極,輕易不能臨近。方筱竹笑了笑,她想起自己小時候是這樣問父親的:那些人住在那麼高的山頂,如果不小心摔倒了,掉到海里,那些蝴蝶會不會把他們送回家?父親也笑了笑,他說:“他們不會掉下來的,就算他們從山頂掉下來,也只會摔在這裡而不會掉到海里,因爲山的後面是不容許蝴蝶之外的東西存在的。好啦,你今天問了太多奇怪的問題,再加上剛剛猜拳你輸了,所以今天的晚飯你來做。”
方筱竹走到那堆東西跟前,仔細看了看,發現是個死去多時的屍身,穿着奇怪的服裝,衣服下的白骨已經脆化,只是周身仍凝聚着厚重的靈氣。方筱竹想了想,唸了句父親教過的咒文,屍身立刻隨風而化,只剩下一個純靈體的女子伏在地上。方筱竹皺眉,輕輕喚道:“醒一醒,醒一醒,你是誰呢?怎麼會在我家的亭子裡?”
那女子呆呆的,看着方筱竹不說話。方筱竹看她的衣服雖然你樣式古怪,但在靈力狀態下,衣服的紋理仍舊十分清晰,便知道這衣服也是有靈力的,也許是從山上掉下來的時候有過刮擦,女子的衣服不是很整齊。方筱竹幫她把衣服整理
好,無意間看見一朵純白的蓮,是雪蓮,安靜地盛放在女子的心口。方筱竹看着她,直接說道:“你知道你已經死了嗎?”
女子呆了呆,點了點頭。方筱竹長舒了一口氣,太好了,看來還不糊塗,她繼續問道:“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嗎?”
女子想點頭,但是那一剎那臉上露出了明顯吃驚的表情,她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露出一個放棄的笑容,搖了搖頭。
“名字呢?”
搖頭。
“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點頭。
“你是喉嚨受傷了,還是不能說話?”
女子張了張嘴,發出的聲音讓方筱竹蹙眉,粗啞的猶如鋸木。方筱竹想了想,問道:“你已經死了,你的身體也已經朽化消失,你現在是以靈體之態存在於這裡,能看到你的人非常少,但我是那少數中的一個。我實話跟你說,你的靈力總有散盡的一天,那時候你將徹底消失。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不想這樣,我有辦法讓你安安穩穩地活下去,你可願將你未來的人生賭在我身上試一試?”
女子看了她一眼,笑了,點頭,用沙啞的不像樣子的聲音說“好”。
方筱竹將手掌放在女子的心口,回想着父親所教的方法,開啓女子生前的記憶,往事一幕幕地晃過眼前,良久方筱竹鬆開了手掌:“你死前受傷太重,怨念很深,我只看到你的不甘,無法恢復你的記憶。但是我可以讓你有實體,如同活人一般繼續生活,只是你死前所受的傷會再次出現在身上,其苦痛難以承受,你,可願意?”
女子的眼裡是慢慢的堅毅,她點點頭。方筱竹閉目沉心,催動咒法形成,女子銀牙暗咬,死死忍着疼痛,任憑大大小小的傷痕在身上蔓延。女子的身上多處擦傷,最嚴重的還是腕上的劃傷,這應該是致命傷。良久方筱竹睜開眼睛,對着女子道:“好了,你的身體暫時不能移動,等過幾天傷勢開始癒合的時候,你纔可以適度活動。我叫方筱竹,這裡是我小時候和父親生活的地方,我外出許久,今日剛剛回來,你叫我方姑娘,筱竹或者竹子都行。你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這樣不太方便稱呼,這樣我給你取名叫‘焰緋’,好不好?”
女子身上疼痛難忍,但是隨着“焰緋”這兩個字躍進耳中,心裡似乎閃過一些舊事,一瞬而過,她點點頭,終於痛暈了過去。
日子安靜沉穩如同流水劃過,方筱竹和焰緋在這座山腳下的小屋安穩度日,焰緋繡的一手好女工,只是有時興之所至繡出來的東西讓人不敢恭維,她的靈力很強,精通巫術占卜。方筱竹笑道:“你活着的時候,一定是位厲害的巫女。”
焰緋坦然一笑:“我已經死了,而且那些事情我也不記得了,就當我是巫女吧。”
“你,不想知道自己生前的事情嗎?”
焰緋搖頭,神情是沒有一絲痛苦迷茫的安穩。方筱竹也就不再多說。
某個月圓的夜晚,方筱竹待焰緋歇下之後,獨自出門去了某個地方,回來的時候,她臉上不再帶着掩飾不住的哀慼之色,似乎是忘掉了不少煩惱憂愁。後來焰緋問她,她也只是說:“我不是忘記了事情,而是忘記了那些事情帶給我的煩惱憂愁。心只有那麼大,裝的東西太多了,就會漫溢出來,我不想忘掉重要的事情,所以就要忘掉一些不必要的情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