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鳳宮內殿中,森森冷氣環繞。
楚燁如入定了般定定的站在原地,一雙幽幽的已經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睛緊緊的看着‘乖順’的依偎在段清懷中的徐昭;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突然間他想起了段逸那個老瘋子一口一句的當着他的面喊徐昭兒媳婦時的模樣。
以前,他倒是並不在乎這個稱呼,甚至連段清本人他都根本不放在眼裡;因爲他知道,據他對徐昭的瞭解,她是不會喜歡上一個舞槍弄棒的武夫,所以他就將自己的情敵目標一直都定向裴錚。
可是,當他親眼看見徐昭被他攬在懷中的這一刻,看着段清用那雙溫溫涼涼的眼睛對着自己說話的那一刻他才恍然發現,他一直並不放在心上的這個男人原來也長了一副好皮相,最起碼多年的帶兵生涯讓他看上去要比尋常男子英武很多,尤其是眉宇間的肅然正氣,更讓他有幾分挺立於天地間的傲然清冷;這樣的男子,驕傲如雪中松柏,昂然如山澗清流,放在女人堆裡必定是會受到追捧的,他眼前怎麼就沒發現這傢伙也是個潛在的威脅?
如果這時候楚燁仔細在盯着段清多打量一些,就能發現他此刻抱着徐昭的動作有些怪異;只看他一隻手在前面攬着徐昭,穩住她的身子好讓她舒服的靠在自己的懷中,另一隻手則輕輕地放在她的後心,正有一股股充滿着勃勃生機的內裡從他的體內通過這隻放在後心處的手送往徐昭的體內。
她剛纔痛苦到渾身顫抖抽搐,如果不是段清當機立斷靠着自己的力量緊緊的束縛了她,恐怕徐昭早就在無知無覺中做出了傷害自己的事;而更重要的是因爲過度的抽搐,她渾身僵硬挺直,全身上下本是嬌軟的身軀如硬石般失去了本有的綿軟,段清擔心再這樣下去她的身體會因爲僵硬過度而血流不暢再導致其他病症,所以立刻便將全身的內裡源源不斷的往徐昭身體裡輸送,那副毫無保留的態度早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可就算是此刻段清不計後果的將自己的內裡源源不斷的往徐昭身體裡輸送着,她卻還是一臉痛苦的昏厥着,緊蹙的眉心裡似乎夾雜着世間最悽苦的痛楚,久久凝結而不散。
段清看楚燁一直盯着他懷裡的徐昭,他知道自己本該在此時言明真相,好叫楚燁不要真的疑心了徐昭;可是想到自己調查的真相,將要脫口而出的話硬是被他又梗在嘴邊,怎麼也吐不出來。
他不願意讓徐昭因爲楚燁的誤會而揹負上莫須有的罪名,可同樣也不願意眼睜睜的看着楚燁用謊言欺騙她;想到這裡,段清不禁心疼的看向懷中依舊昏厥的女子,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動了真心想要喜歡的女子啊,是他在懵懂無知時父母就爲他訂下來的妻子啊!只怪命運捉弄讓他們錯過了彼此,他來大梁尋她,一來是爲了幫她,再則也是想要看看她究竟過得好不好,若是好,他可以勸說自己放下,但若是不好,哪怕是拼了他的整個性命,他也要護她一世無憂,讓敢欺負她的人付出慘重代價。
想到此處,段清就更緊的抱住徐昭,如珠如寶般的護在懷裡,心裡已然打定了一個主意。
“樑帝,我有兩個問題想要問你。”段清再擡起頭,隱隱灼灼的眼瞳似天上的星光,星輝銀晨,光華無雙。
楚燁臉色不善,一雙幽沉的眸子裡早已着起了火:“鎮北王難道不應該先給朕解釋,你爲什麼會出現在朕皇后的寢宮裡嗎?”
“若樑帝先回答了我的問題,您想要知道什麼,我一定知無不言。”
楚燁是心急的,是憤怒的,更是害怕的;在他看見段清抱着徐昭的那一刻,別人或許是看到了他臉上的盛怒,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害怕了;甚至在腦海中還有一個聲音在這時候刺心響起,你快看呀楚燁,你這輩子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雖然他無數次的在心裡安撫自己不該被這個聲音蠱惑,更應該相信他在阿昭的心裡是有位置的,就算這段時間他冷落了她,依照阿昭的性情斷然不會因爲他的冷落而跟其他男子苟合;可是眼前的真相就像一把無情的刀劍,每每在他好不容易快要說服自己的時候又狠狠地刺傷他的眼,提醒着他不可忽略眼前親眼看見的事實;所以在這時候,他更需要聽到從段清口中所言的所謂的真相,他需要有一個人站出來告訴自己,他深愛的人沒有背叛離開他,這一切都是個誤會,甚至是有什麼苦衷;哪怕這個人是此時此刻讓他感覺無線恥辱的情敵都可以。
楚燁抿緊了發白的薄脣,眼睛死死地看着段清,像是硬擠一樣,從喉管中發出兩個字:“你問!”
段清倒是驚訝楚燁會在他面前做出讓步,這讓他感覺到欣喜,但同時也覺得落寞;他猜測,也許在這位天之驕子的帝王眼中,徐昭或許是有一席之地的。
“你可是真心喜歡着你的皇后?”
楚燁沒想到段清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一愣之下,立刻回答:“朕對阿昭之心天地可鑑。”
段清立刻追問:“既然真心,你爲何又要傷她?”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到了這種地步,樑帝還能認爲自己過去所做的一切能夠瞞得住所有人嗎?”段清冷冷的嗤笑:“真是沒想到啊,不愧是大梁最高權力的掌握着,竟然連傳說中最神秘最邪惡的白骨族巫神之後都能爲你所用,試想,這天下間還有什麼事是你辦不到的?”
楚燁愣住,不明白段清口中所言究竟是何意思。
段清依舊冷冷的嗤笑,尤其是在看見楚燁露出一副不解的表情時,更是笑的諷刺:“樑帝不覺得此刻擺出一副懵懂不解的表情實在是有些不符合你的身份嗎?怎麼?做了不敢認嗎?”
“朕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好!那我就說的更明白一點。”段清目光銳利:“朱澤,你應該是認識的吧!”
楚燁抿緊了薄脣,目光眨也不眨的看着段清,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江湖中傳言,神醫朱澤可活死人肉白骨,但因性情孤傲,行蹤飄忽不定,甚少有人能得緣一見;所以朱澤一直都是最神秘的存在,他的相貌,他的年齡,甚至連他的醫術究竟已然神奇到了什麼地步,幾乎無人能夠真正摸清得知;試想,不過是一個杏林高手的大夫,縱然醫術了得被人推崇,但也未必會將自己的行蹤和身份隱瞞的如此徹底,如果背後沒有極爲強大的人暗中保護支持,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麪醫者,又有何能力?”說到這裡,段清的臉上擺出似笑非笑的譏諷之態:“更重要的是,每一次朱澤出現的地方十次裡面八次都會是在大梁境內,難道這都是巧合嗎?細想之下只有一個理由能夠解釋,那就是真正被他委以信任之人,真正在他背後保護他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他真正效忠的人是一個手握大梁至尊權柄的人,而那個人,就是你,樑帝!”
“這又能說明什麼?”
“哈哈——這難道還不能夠說明什麼嗎?你是唯一瞭解朱澤的人,更是朱澤唯一傾心相信的人,難道你會不知,朱澤乃北戎白骨族巫神厲芒之後,或許我再解釋一遍你就無從辯駁了;厲芒是誰?白骨族又是什麼?天下間最毒最邪惡的種族就是這個民族,他們會邪降之術,會爲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將入土爲安的逝者挖出來,用降術操控這些人的遺體,將其變成手中最強悍的戰鬥力,百年前江湖之中就曾出現過這樣一批被降術操控的逝者,他們大多生前都是德高望重之輩,很多更是身懷絕技的高手,人死後雖說意識魂魄聚散,可身體會記住他們生前所經歷的一切,白骨族就是利用這一點,將降術下到這些人的身上,利用他們生前擁有的武功的地位,在江湖上颳起血雨腥風,害了無數人家破人亡、死於非命;而如此殘忍無道的手段也不過是白骨族賴以立族的第一道方法而已;而讓白骨族真正令天下人聞風喪膽的則是他們的煉毒手段,可煉製天下間最狠最無藥可解之毒,他們下毒的手段也是了得,談笑間就能要人丟了性命。”
說到這裡段清就深吸一口氣仰頭看向頭頂的帳子,水紅色的牀帳上,精緻的繡制着龍鳳和鳴的吉祥圖案,他甚至都能想象到不知有多少個日夜徐昭和楚燁就這樣平躺在這張錦繡牀帳內,齊齊擡頭看着頭頂的龍鳳;或許她還幸福的依偎在這個男人的懷裡,被他說出來的花言巧語蠱惑着。
看着段清的神色,楚燁終於明白了他究竟在說什麼;不過,他同時也被段清的話驚訝着了;他雖然與朱澤交好,甚至還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可是他卻從來不知原來朱澤竟是出自於白骨族;根據他對朱澤的瞭解,如果他是故意隱瞞自己,那隻能說連他都能瞞得過,那朱澤的手段未免也太高了,可如果連朱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楚燁的眉心狠狠地皺在一起,緊攥成拳的手指也緩緩鬆開。
“朱澤的身世我也是剛從你口中得知,不管你信與不信,都無所謂。”
聽見楚燁這麼說,段清輕輕笑了笑:“是啊,不管我信與不信是都無所謂,可是有一件事,我卻是要一定知道真相,樑帝身邊有一個如此厲害的煉毒高手,世間最奇特最詭異的毒藥想必樑帝都是有所聽聞;那麼我想請問,當初上官無策身中奇毒暴斃而亡,可是這位朱神醫親手煉製出來的劇毒所致的傑作?或者說是,樑帝你的傑作?”
楚燁鬆開的手指再次猛然收緊,幽沉的目光似夜色中的寒星,刺得人心口發涼令人不敢逼近。
只是,誰也沒注意到,一直緊皺着眉心昏厥不醒的徐昭臉色上驟然出現了一絲異樣,跟着垂下的睫毛微微顫抖,一絲光明隨着她微微張開的眼瞼慢慢投射進她琉璃般翠亮的眼瞳。
在隨着一道光束照進眼睛的那一刻,徐昭昏昏沉沉的腦袋像是被重新組裝淘洗過了一般,曾經模糊的記憶,詭異的夢境,甚至連幼時都記得不甚清楚的場景,在此刻都像是萬花鏡一樣依次在她面前播放。
可是,真正讓她震驚的是,原來,她不是在從大宛回來之後才漸漸愛上楚燁的;他們二人的緣分,早就在很早以前,在那段被她忘記的、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地方已經悄悄上演過了。
那年三月桃花吹,漫天花雨雨飛飛;京城外的皇家園林中,她一身粉嫩色的桃花長裙站在淺淺彎彎的清澈水溪邊,興趣正濃的看着溪流中不知從哪裡游來的小魚。
春季微涼的毛毛細雨輕輕地打在她的身上,涼涼雨珠並未讓她覺得難受,反而還很是喜歡這種微涼的感覺;空氣裡桃花的香氣濃郁不散,混合着遍地的嫩草清香,竟是覺得格外沁人心脾。
也就是在這時候,從遠處的山坡上匆匆跑來一個身着寶藍色錦服的俊美少年,少年似乎在四處找人,在看見她的那一刻,本是慌亂的眼神終於平靜下來。
聽到動靜,她擡頭望過去;只見薄薄雨幕中,少年撐傘而來,似畫卷裡最清亮的那一道墨影,如皚雪山澗中最鬱郁挺拔的那棵青松,她甚至都聞見從他身體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乾淨的盈盈清香。
待少年走近,她才從恍惚中回神,看見他眼神之中略帶責備的訊息,立刻拿起自己百試不爽的耍賴招式,抱着他的手臂一下一下的晃動:“楚燁哥哥,你不要生阿昭的氣好不好?你知道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跟那些自詡身份尊貴的京城貴女們坐在一起說長道短,無奈之下才偷偷溜出來的。”說着,她還調皮的吐了吐舌頭,眨着眼睛討好般的伸出手指向小溪中自由遊弋的小魚:“你快看這裡的魚兒最是可愛了,小小的那麼一條眼睛圓乎乎的瞪着,比府裡養的那些錦鯉都好看。”
看她又是撒嬌又是討好,少年的臉色終於有了鬆動;他掏出帕子輕輕地替她擦掉臉上的雨珠,掃落身上的春寒,在她得逞的眼神下,同樣報之以縱容無奈的笑容:“阿昭,別讓我找不到你,我會很擔心。”
那時的她還太小,不明白他口中所言的找不到究竟是什麼意思,也不太明白他口中所言的擔心是什麼意思;她只知道,每天開心的笑着,玩着,耍着;因爲累了會有他跑來揹着她,跑遠了也會有他出現找到她,就算是她真的做出惹他生氣的事,只要她故意裝出一副很害怕的樣子最好再裝哭的揉一揉眼睛,他都會心軟到不行,抱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她的名字。
那時她情竇初開,是他一點一點的教會她什麼叫做喜歡,什麼叫做甜蜜,什麼叫做看着你笑了,我便會傻兮兮的跟着一起笑;她卻不知,原來她也是他的情竇初開,他在第一次牽着她的手時曾激動到顫抖不止,當天夜裡更是心情無法平復到偷偷找來下人掃地的笤帚掃了整整一夜的地;他第一次親吻她額頭的時候,嘴脣是冰冷的,可是他卻牢牢地記住了她額頭溫熱的溫度,這道幾乎快要印進靈魂深處的記憶幾乎讓他終身難以忘懷。
過去的青蔥歲月,如桃花煙霞般的甜美情動,他給過她太多無法忘記的回憶,同樣,她也給過他很多;只是,他給與她的更多的都是幸福笑着的記憶,而她留給他的,卻是又太多痛苦,太多掙扎,太多無法釋懷的恨意。
前塵舊事再被想起,她終究明白了爲什麼他會在他們的大婚之夜時用那樣掙扎的眼神看着她,原來,她曾經將他殘忍的忘記過,讓他就算是站在她面前,他也再也找不到他的小阿昭。
阿昭,別讓我找不到你,我會很擔心。
這句關心人的話,就是像受到了命運的宣判,一語成讖。
楚燁看着段清清冷的面容,目光在他懷中的徐昭身上輕輕劃過,最後,像是做出一個決定一般,緩緩出聲:“沒錯,上官無策是朕毒殺的,怎麼?你要爲他報仇嗎?”
段清幾乎是立刻就收緊了手臂,將徐昭牢牢地圈在自己的懷裡;他決定了,不管是付出什麼代價,他都要將徐昭帶離開這個欺騙她的男人身邊。
但誰也沒注意到,一滴眼淚從一直閉着眼睛宛若沉睡般的徐昭臉上滑落,輕盈的淚珠,帶着澀,夾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