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宮,陸離就察覺到不少注視的目光。不過這畢竟是皇宮門口,又是光天化日之下,還有葉盛陽這樣的絕頂高手隨身護衛,他倒是並不擔心有人會對他不利。
果然,離開皇宮還不到百尺,就有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陸公子,我們老爺有請。”
陸離掃了一眼對方身上的衣服,瞭然道:“不知陸老太爺所謂何事?”
來人搖了搖頭道:“咱們做下人的哪裡明白這些,只是奉命行事,請陸大人賞光。”陸離輕笑一聲道:“陸老太爺相邀,莫說是在下,便是百里家的家主也不能不給面子吧?”
雖然說如今陸離算是依附了百里家,但是畢竟還是傳世大家,根深蒂固,即便是百里家也不敢對他們太過無禮。否則陸家若是發起瘋來想要來個同歸於盡,百里家只怕也要元氣大傷。
那人並不動怒,只是沉默的等着陸離的答覆。陸離也不爲難他,點點頭道:“走吧。”
“陸公子請。”
距離上一次最後來陸府,最後見陸文翰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的事情。當時陸離只是京城裡一個剛剛入朝爲官並不起眼的新科探花而已。縱然是驚才絕豔,但是這事件驚才絕豔的人多了去了,真正能活下來到最後的才能算是真正的人才。所以那時候陸家縱然有心思想要拉攏陸離,也並沒有用多少心思。即便是陸文翰這樣老謀深算的人也只是意思意思罷了,能夠抽空親自跟他見上一面就已經是擡舉了。陸離還不肯識趣,在所有人眼中那就是狂妄自大了。
誰又曾想到,不過才區區一年時間,因爲一個百里修,京城的局勢就已經是天翻地覆。而陸離,竟然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十分重要起來了。
睿王的徒婿,這在一般人看來其實是一個相當尷尬的身份。大概相當於公主們的駙馬一般。不管你是有多少才華能力,有了這個身份就會讓人覺得無論你做什麼都是靠着裙帶關係的。
但是這其中卻絕對不包括陸文翰這樣的人。睿王幾乎是他看着長大的,是什麼性格脾氣,陸文翰豈能不瞭解?如果陸離沒有真本事,只靠着是他徒弟的丈夫這樣的身份,早不知道被睿王扔到哪個山溝裡去了。那樣的人,睿王只會嫌棄配不上自己的徒弟,豈會扶持重用與他?
更何況,就算睿王肯扶持,一個纔剛剛弱冠的年輕人,在裁掉了洛西將近半數官員的情況下,還能夠讓整個洛西府的各地衙門運轉自如,民間波瀾不驚,這是普通人能夠辦到的麼?
陸文翰有些後悔起來,早知道陸離有這樣的大才,早知道陸離的妻子有那樣的身份,當初就應該再在他們身上多花費一些心思。哪怕是十倍,百倍,都是值得的。
沒有人願意被別人壓在頭頂上,特別是陸家這樣一個早就習慣了高高在上的大家族。從來他們頭頂上都只有一個皇族東方間,百里家縱然如何聲名顯赫,但是陸家纔是真正的東陵第一世家。但是百里修突然橫空出世,竟然在短短時間內就打的陸家沒有還手之力。陸文翰這才知道,這些年陸家已經漸漸的墮落了。
百里家出了百里修,還有百里信和好幾個兄弟,就連後一代,也並不是只有百里胤一個能拿得出手的晚輩。但是陸家呢?陸潤和陸淵兄弟倆捏一塊只怕也抵不上一個百里胤。
所以,陸家不得不暫時向百里家低頭。不是陸文翰膽識不如年輕時候了,而是形勢逼人強,陸家或許能夠硬撐一段時間,但是那些外放的陸家子弟,只怕連三天都撐不下去。
“老太爺,陸大人來了。”身邊,一個小廝附身在他耳邊低聲到。
陸文翰微微睜開眼睛,就看到陸離跟着陸家的管事漫步朝着這邊走了過來。年輕人穿着一身淺藍色的布衣,身上還帶着幾分風塵,顯然是回到京城連換件衣服休息一下都沒有就被召入了宮中。陸離的神色並不張揚,眼眸也是深邃內斂。但是那種雅緻風流無邊的感覺在他的行動間自然的流露出來。還帶着一種讓陸文翰忍不住心懷妒忌的少年人的活力和生氣。
他是真的老了,陸文翰從沒有任何時候有這一刻的清醒認知。
陸離在陸文翰不遠處站定,聲音平靜而恭敬,“陸老大人。”
陸文翰擡起頭來,微微點頭道:“陸大人,一年不見陸大人倒是變了許多。”
陸離道:“老大人別來無恙。”
陸文翰自嘲地道:“我這一把老骨頭,就等着進棺材了,還能怎麼變?無恙,無恙。陸大人若是不忙的話,來陪我這個老頭子坐一會兒如何?”
陸離看了一眼陸聞跟前的地面上放着的垂釣的魚竿。方便還有一個顯然是給他的。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大了的人都喜歡釣魚?反正他是不太能體會這其中的樂趣的。不過釣魚的空隙想想事情倒是可以的。
陸離也不多說什麼,直接在陸文翰身側坐了下來。已經有人送上了魚餌,甚至是替他裝好了。其實他們只需要甩一下魚竿,等到魚上鉤的時候在拉一下罷了。
陸離也不在意,只是悠然的坐在一邊盯着跟前的水面,等着陸文翰先開口。
陸文翰一大半年紀了,自然也沒有年輕人急躁的毛病。於是兩個人倒像是在拼耐力一般,都不肯開口。
直到陸離的魚竿上都釣起來了三條魚,見陸文翰還沒有開口的意思方纔悠然道:“陸老大人若是還沒想好要說什麼,在下可以回去改天再來。畢竟……在下最近應該會很閒的。”
陸文翰嘆氣道:“年輕人就是毛躁,陪我這個老頭子多坐一會兒也不肯麼?”
陸離微微揚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道:“若是平時倒是無所謂,只是在下已經有兩三天沒換衣服了,這風塵僕僕的,實在是有些受不了啊。”
陸文翰搖搖頭,開始言歸正傳,道:“兩年前,你剛來京城老夫就聽人提起過你,不過那時候老夫沒有在意。去年見到你的時候,老夫雖然確實有拉攏之心,可惜到底還是將你看的太輕了一些。不過,即便是老夫年輕的時候的,也絕想不到會有你這樣的年輕人。
陸離淡然地看着陸文翰沒有說話,陸文翰嘆了口氣,道:“看來老夫確實是老朽了。一筆寫不出兩個陸字,你和睿王殿下總不會是想要滅了陸家吧?”
陸離蹙眉道:“老大人想說什麼?”
陸文翰道:“如今京城的局勢你瞭解幾分?”
陸離道:“五分。”
“哦?”陸文翰揚眉道:“陸家可以替你補上剩下的五分。”陸離緩慢地搖了搖頭道:“不,五分就足夠了。”
陸文翰有些驚訝地看着眼前的年輕人,陸離淡淡道:“有的事情知道的太清楚的並不是什麼好事。我只要知道,陸家已經投靠了百里家,就足夠了。道不同,不相爲謀。”
陸文翰輕哼一聲,“百里家?哼!”
陸離道:“老大人不必對百里家心存怨懟,陸家能被百里修站住把柄,就說明了陸家確實是不如百里家。”陸文翰臉色微變,盯着陸離道:“如果老夫說,陸家的勢力可以爲睿王陛下所用呢?”
陸離彷彿聽到了什麼奇聞逸事,打量着陸文翰許久才道:“我以爲,陸家始終是忠於陛下的。”
陸文翰傲然道:“陸家自然是忠於陛下的,但是……陛下如今卻早已經被百里修矇蔽了。若是換成二十年前,陛下豈會容忍百里家如此欺壓陸家?又如何會容忍陸家與百里家站在一起?老夫實在是想不明白,百里修到底給陛下灌了什麼藥!百里家的人包藏禍心,早晚會害了陛下,害了東陵的天下!”
陸離聽的漫不經心,這番話換一個說法其實就是:陛下如果一直看重陸家寵信陸家,陸家自然是永遠忠於陛下的。但是現在陛下既然已經不管陸家的死活了,那麼陸家自然要另尋出路了。
陸文翰盯着陸離沉聲道:“你將陸聞放回京城來,是想要做什麼?”
陸離挑眉,陸文翰笑道:“你當真以爲沒有人知道陸聞着一年多去了哪兒?如今這個時候你將他放回來,不就是想要陸家的勢力麼?”
陸離搖了搖頭道:“老大人你錯了。”
陸文翰冷笑着看着他,似乎在說,你休想狡辯。
陸離道:“我確實是對陸家有些興趣,但是前提是……陸家是屬於我,聽話的陸家。而不是現在這個,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反水的陸家。陸家枝盛葉茂,說實話晚輩侍候不起。”
“睿王也是這個意思?”陸文翰問道。
陸離道:“老大人可以親自寫封信問問睿王殿下。”
陸文翰盯着陸離良久,方纔嘆了口氣道:“罷了。”
陸離溫文爾雅地點了點頭道:“若是老大人沒有別的什麼事,請恕晚輩先行告退,畢竟我這一身……”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露出了一個有些嫌棄的表情。
陸文翰已經低下頭去繼續垂釣,彷彿跟前的陸離根本不存在一般。陸離也不在意,淡然一笑轉身往外面走去。
院子門口,葉盛陽正等在那裡,看到陸離出來才微微鬆了口氣迎了上來。陸離朝葉盛陽點點頭,道:“回去吧。”葉盛陽沉默的點頭,兩人轉身朝外面走去。卻看到陸淵從外面迎面走來。
“少雍。”陸淵走上前來笑道。
陸離拱手道:“陸兄。”
陸淵其實也有些尷尬,年紀比人家大,家世比人家好,同一年參加科舉卻處處都不如人。陸淵現在其實有些理解當初陸暉的瘋狂和愚蠢,有這樣的一個存在。他這樣一個只是同族和同榜都覺得壓力很大,更不用說身爲陸離兄長而且還是弟子的陸暉了。
兩人寒暄了兩句,陸離便告辭離去了。陸淵望着他離去的背影良久,方纔嘆了口氣轉身進了陸文翰的院子。
陸離回到府中梳洗了一番換過了衣服才靠在牀邊休息。剛剛換上的新的牀鋪還帶着薰染的想香氣,淡淡的暖香猶如謝娜瀾身上的氣息一般,讓陸離心中感到寧靜而舒適,漸漸的便陷入了夢鄉。
等到謝安瀾回來的時候,陸離已經坐在牀邊睡着了。雙腿還垂在牀邊,人也直接躺在了被子上,雖然房間裡早早的燃上了炭火,但是陸離畢竟不是習武之人一不小心還是很容易感冒的。
剛走到牀邊想要伸手替他蓋上被子,卻見陸離已經睜開了眼睛。
謝安瀾莞爾一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陸離輕聲問道:“去哪兒了?”
謝安瀾道:“去了一趟靜水居。對了……方纔你剛進宮,浮雲公子便來了一趟。”
“柳浮雲?”陸離並不意外,只是問道:“他說什麼?”
謝安瀾將柳浮雲的意思向他轉述了一遍,陸離聽完倒是沉吟了良久沒有說話。謝安瀾有些好奇地道:“你對柳浮雲的想法很有興趣麼?”
陸離道:“夫人說的沒錯,如果只是柳浮雲一個人的話……他這樣的人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人搶着要。無論他做什麼,都有的是人願意與他合作。可惜……他放不下。”
謝安瀾道:“那你是怎麼想的?”
陸離道:“合作也不是不可,但是不是與柳家合作,而是與柳浮雲一個人合作。百里修這個人……”提起百里修,陸離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不怕百里修的變化多端心思叵測,事實上這樣的人才讓陸離有棋逢對手的感覺。但是百里修這個人太沒有下限了。有些事情百里修做的毫無顧忌,他們卻不能做也不願做。
如果只是陸離和百里修兩個人的事情,陸離是完全不介意不擇手段的滅了百里家殺了百里修或者被他殺死。但是陸離知道,又些手段謝安瀾接受不了,睿王也不會允許。而他,畢竟不是百里修,他還是一個正常人。
這在與百里修的爭鬥中可能是一個弱點,但是陸離卻欣喜和感激自己有這樣的弱點。如果他變成百里修那樣的人,他實在是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麼。百里修也是一樣的,他那樣的人即便是沒有人阻止他,在他得到一切之後也會毀滅自己。只是在這之前,他勢必要毀滅更多的無辜的人。
謝安瀾笑道:“既然你有興趣,回頭你自己去跟他談吧。今晚我要出城一趟。”
陸離握住她的手不放,也不說話。謝安瀾笑道:“雖然京城有薛先生在,但是你不會以爲師父會放心讓我們就這一點人回來吧?我要去安置一下那些人。芸蘿他們都在肅州,如今府中是紅香和寧疏在管着,有什麼事情直接跟她們說便是。”
陸離這才點了點頭。
謝安瀾含笑低頭在他眉心吻了一下,“乖。”
陸離眼眸一暗,一把將她拉倒在自己身邊。伸手輕拂着她美麗的臉頰道:“不要說這個字。”
“爲什麼?”謝安瀾眨眼睛。
陸離道:“我不是小孩子。”
謝安瀾撲哧一笑,翻了個身趴在他懷中笑道:“好好好,是我的錯。四爺,陸大人,我錯了成麼?”陸離一隻手輕揉着她柔順的髮絲,“胡鬧。”
清脆的響聲從緊閉的窗戶傳到了外面,不遠處小院的門口,寧疏望着那處窗戶輕嘆了口氣,美麗的容顏上流出了幾分淡淡的憂傷和惆悵。她身邊,方信側首看了她一眼,“怎麼?”
寧疏搖搖頭道:“看到公……小姐,和陸公子,突然覺得這世間也不是那麼糟糕。”
方信沉默了片刻,方纔道:“不要想太多。”
寧疏笑了笑,轉身道:“走吧,小姐和陸公子剛回來,等他們休息過了再說吧。”
方信點點頭,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