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聽溪凝眸望去。
面前男人迎光而立, 身量頎長, 高她一個頭不止, 雖然低着頭背對着她,但僅觀背影也知其身姿勁拔如鬆、修韌若竹。
她看他定住,待要開口, 卻聽背後傳來葉懷桐的呼喚:“哎哎,你走錯地方了,不在那邊。”
一陣腳步聲近,葉懷桐上前將她往回拉,低聲道:“東淨不在那裡,走,我帶你去。”
“先等會兒……”陸聽溪拉開葉懷桐的手,轉頭再看去時, 那男人跟那個老者已經乘車離去了。那二人皆背對着她,她沒瞧見二人容貌, 只觀二人穿着氣度,倒似是祖孫兩個。
葉懷桐見陸聽溪伸長脖子目送那輛方纔停在茶樓門口的馬車, 也跟着看了眼,發現那馬車除了精細華貴些, 並沒旁的出奇之處, 隨即想起一事, 笑得揶揄:“你是在瞧適才那位公子?我到得晚了, 就遠遠得瞥一眼, 但僅匆匆一瞥, 也覺驚目。那公子背影修挺,氣度灑落,舉動雅逸……”湊到她耳畔壓低聲道,“雖然沒看到他的臉,但我賭一車豌豆黃,他是個萬里難出其一的美男子。”
陸聽溪抿脣。什麼舉動雅逸,她方纔可是眼瞧着他一路橫着溜達到門口的。
她又看向地上掉落的香囊。這是方纔那個男人遺落的,她叫住他是想提醒他東西掉了。再者,她覺得這人的身形簡直像極了謝思言。
謝少爺身姿特出挺拔,令人見之難忘,何況她與他那般相熟,遠遠看去就覺得眼熟。
撿起地上的香囊一看,發現上頭有云水軒的字樣。葉懷桐瞧見了,道:“這是這家茶樓例行在客人結賬之後相贈的,也算是別巧心思。這香囊雖也做得精緻,但端看那公子的穿着打扮也知是個多金貴人,必是不會在意這個的。”
陸聽溪又往門口看了眼,將香囊交於一旁的夥計,被葉懷桐領着去東淨。二樓的東淨人滿了,她本是下樓要去尋一樓的東淨的,誰想到就瞧見了那個鮮衣公子。
回到雅室,葉懷桐點了菜餚茶水,回頭笑道:“等吃飽喝足,咱們就回去。今日先休整,明日去白鹿寺進香。”
陸聽溪點頭“哦”了聲。
葉懷桐聽她音色又軟糯又慵懶,盯她一眼,恨鐵不成鋼:“表姐雖然只比我大一個多月,但我怎生覺着我纔像姐姐!你鎮日這樣乖巧嬌軟的,仔細被人欺負了去!”想了想,又道,“我回頭儘量嫁到京城去,若是你將來被你夫君欺負了,要羣毆他的話,算我一個!”
陸聽溪慢慢擡頭:“你怎知我將來會嫁給京城的人家?”
葉懷桐一頓,旋笑道:“你爹孃那樣寶貝你,怎捨得讓你遠嫁,自然是緊着落戶京師的人家給你揀選的。”
“而且你瞧,你持筷的地方離筷頭那樣近,這可不就是將來嫁得離孃家近?”葉懷桐又端量着自己持筷的姿勢,“我拿得不遠不近,大約將來不嫁到京城,也是嫁到京畿左近。所以咱們將來還是能同仇敵愾、聯手對付那幫壞男人的。”
陸聽溪確是聽長輩提過這個說法,持握筷子時,離筷子頭愈近,嫁得離家越近,反之就是嫁得離孃家愈遠。
不過她們都還沒定親,葉懷桐竟就開始琢磨勠力同心對付未來夫君的事了。
坐到馬車上後,謝思言拿着張輿圖看了少刻,對孫懿德道:“還請孫先生委屈幾日,到了我備的別院,無事便不要輕易出門走動。”
孫懿德打量謝思言幾眼。若非親眼得見,打死他都不信謝家的這個魔頭也有心虛失態的時候。瞧着這位豪奢公子眼下疏淡的眉目,真是萬難想見方纔被逼着橫着溜到茶樓門口的人就是他。
如今不讓他輕易出門,大抵也跟陸家那個女孩兒有關。畢竟那女孩兒認得他。
孫懿德低嘆,謝宗臨無論是在朝堂上還是在教子上,使的都是鐵血手段,沒想到還是養出個情種兒子。謝宗臨若是瞧見他這兒子方纔的作爲,怕是要氣死。
安頓好孫懿德,謝思言命長隨寶升去查探陸聽溪來漷縣之事。不上半日,寶升來回話:“世子爺,陸姑娘此番是隨其舅父來此參加白鹿寺的水陸法會的,約莫要盤桓十來日。”
寶升說話之際,楊順的加急密信也到了。
楊順在信中說,他也是後來爲求謹慎,纔去查了陸聽溪的去向,不曾想陸聽溪竟也來了漷縣。他怕陸聽溪與世子爺碰見,特特寫信提醒。又再三懇請諒其疏失之罪,希望這封信來得不晚。
謝思言冷笑一聲,撕了信。他這條命今兒差點就交代在那茶樓了。又吩咐寶升將他那個三層的木函取來。
謝思言輕嘆。下回出門,還是先行改容換貌比較穩妥,今日真真是驚險。
陸家衆人翌日跟隨葉家人去往白鹿寺。
葉信先前說的高僧,指的是來此論禪的高僧法照大師。法照大師名頭盛,信衆多慕其名,蜂擁而至。葉氏自己求了根籤,又讓女兒抽了根籤,等了許久才排上號,忙讓大師看看籤文,詢問個中玄奧。
陸聽溪見母親在請大師解籤,與葉懷桐等人立在大雄寶殿一側等着。姊妹幾個正計議着待會兒要先去哪座殿宇拜佛,就聽得一男子笑語相喚。
擡頭看去,正瞧見齊正斌帶着兩個小廝往這邊來。
兩廂敘禮畢,齊正斌道:“齊家在漷縣周遭的田莊出了點岔子,我得了空,來瞧瞧。漷縣這邊我也是常來的,諸位今次在此,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儘管開口,我義不容辭。”
陸聽溪看了齊正斌一眼。她怎生覺得,她這個便宜表兄到哪裡都是個百事通。揚州的巨蟑如何對付他知道,揚州到京城的路線哪條最短他知道,就連通州哪家酒肆的酒好他都知道,如今到了漷縣,也是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
莫非齊正斌前頭一二十年什麼都沒幹,整日裡就大江南北四處晃悠了?
齊正斌正跟葉信之妻竇氏寒暄,卻像是腦後勺生了眼睛一般,察覺到了陸聽溪的舉動,回頭笑道:“表妹莫詫異,表妹也知我早年曾遊學四方,故而經的見的也比常人多些。”
陸聽溪點了下頭,也未多言,正巧葉氏解籤回來,她便道了失陪,與衆人出殿,往別處參拜。
竇氏走前,回頭望了齊正斌一眼。出了大雄寶殿,她特特落後幾步,走在衆人後頭,對身側的李媽媽道:“你說,老爺籌謀的那事兒……真能成?”
李媽媽道:“能不能成,老爺都會盡力一試,太太端等着便是。倘成不了,也不至傷了與齊家的和氣。”
“我倒不是怕這個,我就是覺着,肥水不流外人田,何必爲旁人做嫁衣裳……”竇氏蹙眉嘆氣,不再言語。
李媽媽醒過神來了,太太這是瞧見那齊家公子品貌出挑,家世也好,想爲二小姐牽線——老爺膝下有二女,原配夫人生的葉懷桐居長,太太所出的女兒行二。二小姐比大小姐小不了多少,也快到了說親的年紀。但葉懷桐尚未出嫁,哪裡輪得着二小姐。葉家縱真能得着齊家這門婚事,那也必是先緊着大小姐的。
太太怕也是想到了這一層,頗多愁苦無奈。
與陸、葉兩家人別過後,齊正斌等到法照大師與兩個上前求教的信衆論罷禪機,近前施禮,委婉詢問方纔陸聽溪抽的何籤,又是何解。
法照大師誦了聲佛號,還禮,詢問齊正斌跟適才那兩位女施主是何干系,齊正斌道是表親,法照大師略作踟躕,說他問了陸聽溪的生辰八字,又看了她抽的那根籤,皆是極好的,主富貴,主多子,螽斯衍慶,瓜瓞綿連,指日可俟。另有一條,就是旺夫。
“旺夫?”
“正是,那位女施主將來的夫主必是居高臨要,掌生殺之權。老衲斗膽揣測,”法照大師捻鬚,“女施主的夫主怕是胎息神煞,卻是君子命,女施主正可助其擔福祿。”
齊正斌笑笑,致禮申謝。
到晚,齊正斌燈下翻書時,侍立在側的書童存墨禁不住道:“那陸家五姑娘既是這般旺夫,少爺可要抓緊些,若是被旁人佔了先……”
“這等命理之說,聽聽便罷,我今日詢問那位大德,也不過是想得個說頭,回去了也好說與父親聽。與陸家那邊重修姻婭之好一事,總還是要試試的,”齊正斌輕嘆,“那楚王世孫如今算是清靜了,倒是苦了我。陶家那邊與王府的親事成了泡影,又見齊家這邊順風順水,子息個個芝蘭玉樹,就轉回頭來霍霍我。”
齊正斌冷笑。
陶家仗着從前跟齊家的那點情分,想借着皇帝的那點愧怍,將陶依秋塞給他。他怎可能要那個假模假勢的女人。
不一時,有小廝送信進來,說是要他親啓的。齊正斌見信封上一字也無,頓了下,拆開一看,裡面夾着一張字條,上面龍飛鳳舞兩行大字——
若要婚事得遂,明日入夜後,引陸聽溪去張家渡。
齊正斌問小廝是何人送來的,問了半日,發現這就是一封一時難究來源的匿名信。
將字條重新裝入信封,齊正斌把玩少刻,輕嗤一聲,手腕一旋,掀開琉璃燈罩,將信投入了熒熒躍動的燈火中,燒成了灰燼。
“你們就當從未見過這封信,”齊正斌淡聲道,“誰說出去半個字,我擰了他的腦袋。”
衆人忙諾諾應聲。
轉日晚夕,謝思言喬裝改扮好,也給孫懿德改換了面貌,這纔出門。
二人抵達張家渡附近後,徑入了一處棄置許久的塢壁。這塢壁乃前代豪強營建,圍牆、門樓、角樓四角齊全,內中有房屋數楹,宛若城堡。此間當年華盛一時,如今已成了左近地主租來看地的臨時居所。謝思言抵達漷縣之後,就將此處賃了下來。
謝思言一早就點了幾個護衛去渡口那頭盯着,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孫懿德雖混跡官場幾十載,但事關重大,他素日行事審慎,此刻總還是心緒難定。他一貫明哲保身,這般大膽之舉,是鮮少爲之的。
謝思言一眼就瞧出了孫懿德的心思,當下命人搬來棋枰、棋罐等物,邀他對弈。
朝中各股勢力共相朋扇,而今又妄興干戈,次輔仲晁已有架空首輔之勢。謝家家大業大,依傍者甚衆,也正因如此,仲晁想要攬權,就要不遺餘力打壓謝家。內閣出來的權臣若恰逢其時,是可以凌駕於皇權之上的,所以一旦仲晁成了氣候,謝家就是衆矢之的。
今晚若是事成,就能一舉端掉仲晁手下幾個得力的爪牙;若是不成,謝家這邊就要損兵折將,日後欲除仲晁,只會愈加艱難。
即將迎戰攸關謝家前程的一仗,眼前的少年人卻那樣從容,甚至邀他對弈,彷彿他們今日只是趁興夜遊而已。
下棋本就魔人,況是這般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境況下,殺至終盤,孫懿德已是耐性盡失,反觀對面的少年人,竟在老神在在地拈棋數子。
孫懿德抹了把汗,他在人前佯作與謝思言不和,實則孫家是依附於謝家的,此番若是事敗,謝家就要受到迎頭一擊,而孫家只是受波及,可他竟是不及面前的少年人沉穩,簡直白混幾十年。
“世子異日必成大器。”他懇切道。
“人活着不就是要爭一口氣,沒甚好怕的,”謝思言不緊不慢地將棋子一顆顆收回棋罐內,繡着流雲百福暗紋的雲錦闊袖在棋枰上輕拂袞疊,白皙長指在燈火下泛着冷玉般的凜凜幽澤,“我不過是脾性大些。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嗓音動聽宛若林籟泉韻,分明不高,語速也極慢,但聽來竟莫名令人肌骨生寒,彷彿寒川雪水洶洶沃耳。
陸聽溪今日玩得盡興,晚夕仍是不困,正趕上葉懷桐嚷嚷着要去夜市上吃小餛飩,她便央着葉氏放她出門去。
城內有金吾之禁,夜市多在城外,而今已入夜,她們幾個女眷出門,葉氏終不放心,本是不肯應,但葉信身邊的小廝來傳話說他家主子可以同行,葉氏這才答允。城內夜禁之後,出城本是不易,但這是於平頭百姓而言的,官家不在此列。
南方因水運、海貿興盛,夜市之風由來已久,此風傳至北地,漸漸流演爲各地特色。出城之後,但見燭照篝火明如白晝,商戶麋集,人煙輻輳,叫賣喧嚷不絕於耳。
陸聽溪買了幾樣小玩意兒,本想給謝少爺買個絛環、帽頂之類的小飾物,但衆人皆在,她不好去買些男子用的物件,只好作罷。
那回去時就多給他帶些吃食好了。
葉懷桐如願以償吃了小餛飩,不甘心即刻回去,想往碼頭那邊看看。漷縣城外二三裡就是漷河,每日檣楫湊集,晝夜熙攘。陸聽溪也沒見過什麼碼頭,覺着去看看也好,她這趟就是存着出來遊玩的心的。
葉氏每日起居規律,眼下實是乏了,想回城,葉信便道:“妹妹就將外甥女兒交於我吧,我必照管好。”
葉氏對自家兄弟哪有不放心的,點頭應下。
陸聽溪隨葉家衆人去看了周遭一兩處大碼頭,很是漲了些見識。她挑了些水產,覺着今日逛得差不多了,卻聽一旁的葉信道:“淘淘難得出來一趟,不如舅舅再帶你去個地方。這漷縣附近有個張家渡,原先是一處私渡,後來幾經興衰,如今已經荒廢,少有人至。不過張家渡附近有一座前代的塢壁,城堡一樣,很有古風餘韻。另還有大片的草地,咱們可以去那邊收露水,帶回去泡茶。”
喝茶几乎是仕宦之家的例行日常,陸家衆人也愛飲茶。陸聽溪記得祖父與她說過,泡茶之水,天水最佳,天水又分三等,頭等爲露水,次之便是雪水、雨水,晴朗無雲的秋夜裡露水最足,收起來泡茶,他是愛極了的。
她記得謝少爺也愛飲茶,雖然並沒注意他素日泡茶的水是天上來的還是地下取的,但他大約也是會喜歡露水泡茶的。她集了露水,回去後可以偷偷給他分些。
葉信看衆人都無異議,率衆往張家渡去。
集露水是個細緻活,到了地方後,陸聽溪在舅舅的指點下漸漸上手,倒也覺着頗得意趣。
露水集得差不多了,衆人預備往塢壁那邊去時,忽隱隱聽得兵戈交鳴聲混雜着廝殺聲遠遠傳來。
衆人驚起,將離之時,兩隊人馬一追一躲迅速逼近。
塢壁內,寶升跟謝思言回話:“世子爺,那撥人已全抓着了,只是另還拿住了一家人,底下人不知對方底細,不敢放人,還請您示下。”
謝思言並沒當回事,先去看了被拿住的那撥人。江西一省的三司盡是仲晁的爪牙,他今晚逮的那些人都是三司派來跟京中聯絡的股肱心腹。
這幫人不知謝思言身份,雖已被按在了陰冷晦暗的庫房內,但仍囂張得很。
“砍腦殼的,連爺爺們也敢抓!快些放了我等,管你背後主子是哪個,橫豎大不過我家大人!”內中一灰衣大漢一面示威,一面污言穢語不休。
謝思言眯眼,一揮手,進來兩個膀大腰圓的護衛,一人牢牢按住那大漢,一人堵住其口,甩手掌摑,蒲扇似的手使足了力道,不消幾下,那大漢兩邊臉頰就已高高腫起。再多片時,怕是一張臉就要當場爛掉。
大漢欲跪地求饒,奈何既動彈不得,又發不出聲。
謝思言冷眼掃去,眼風所及,衆人都是一抖。
庫房門啓了一半,清泠月光在門口潑灑一地,勾勒出謝思言陰冷幽晦的側臉。他瘦高勁挺的身姿在地上投出一片詭譎扭曲的暗影,腰間絛環上的鴉青寶石經冷月一映,寒芒森森,砭人肌骨。
衆人但覺修羅臨世,不禁往後一縮。
謝思言將審問的事交給了護衛,回身出了庫房。
“鞫訊之後,讓他們寫了供狀畫了押,一律綁了嚴加看管,每日只給一個冷饅頭,隔日給一次水,捱到抵京不死就是。”謝思言淡淡道。
寶升問若是他們不肯招認又要如何是好,謝思言冷聲一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爾等如今手段不啻廠衛,錦衣衛詔獄那十八套刑具,不妨更番一試。”
寶升應是。錦衣衛那裡有許多著名的酷刑,譬如“刷洗”,將犯人扔到鐵牀上,一遍遍往身上潑滾水,再用釘滿鐵釘子的刷子在犯人身上反覆刷過,直至肉爛見骨;譬如“油煎”,將犯人置於燒熱的鐵盤上,若不招供,就要被活活燒焦。
他倒不覺世子爺心狠,官場傾軋從來殘酷。不過一開始顯然不能用這種酷刑,否則回頭他們挺不住死了,豈非壞了世子爺的事。
謝思言處置罷這邊,纔想起還抓了一撥人,好像說是出行的一家人。寶升覺着這撥人或許是喬裝成尋常家戶來打探虛實的細作,問要不要將之也送去一併嚴刑拷問。
謝思言本要去看看那家人,聽了寶升的描述,止步擺手:“放了吧。若真是細作,至少也得過一年訓練,能讓你們這樣輕巧地拿住?還帶幾個弱質纖纖的女孩兒一起?吃飽了撐的?”
寶升汗顏,躬身應諾。
聽監押的護衛說可以走了,陸聽溪卻有些遲疑。她方纔彷彿……隱約聽見了謝思言的聲音,但因還雜着旁人的說話聲,聽得並不真切。
出了塢壁,將上馬車時,她腦中又閃現出那日在雲水軒瞧見的那個背影與謝思言極其相似的人。先是背影,再是聲音,世上當真有這許多的巧合嗎?
葉懷桐見她不動,以爲是驚悸過度,伸手來拉,卻見她回頭折返,忙追上:“淘淘你傻了?你去做甚?”
陸聽溪道:“我的東西落在裡面了,我回去取一下,你們先去遠處等我。”她又費了一番口舌,仍未說動葉懷桐,沉默一下,抽出手,扭頭拔足狂奔。
少頃,寶升聽守門的護衛來報說,有個小姑娘折返回來,說東西落在了這裡,要進來找,要不要將人放進來。寶升想起世子爺方纔的分析,覺着自己這邊的人拿錯了人也怪不好意思的,點頭應允,不過交代要派一個人盯着她。
陸聽溪一路裝模作樣找過去,故意磨蹭着套話,那盯着她的護衛卻不肯透露此間的主子究竟是哪個。
莫非真是她多心了?
她正猶豫着要不要離開,忽而又聽到了那熟悉的聲音。
“非但要審問他們幕後的主子,還要……”謝思言正冷着臉交代手下,一顆心莫名激跳一下。
他慢慢轉頭。
周遭一靜。
星光月輝下,耀眼篝火旁,赫然是陸聽溪那張嬌嫵獨絕的灼灼芙蓉面。少女身姿娉娉,羅衣疊雪,一雙瀲灩明眸宛若蘊了涓涓秋水,眼波輕動,攝人心魂。
明滅躍動的火光中,少女緩步上前來,裙幅輕動。
謝思言方纔下命時的冷笑猶掛在脣邊,下一瞬卻是轉頭就跑,一陣風過,留給衆人一個背影。
陸聽溪哪裡能放過他,拔腿就追。
兩人一躲一追,看呆了衆人。這個被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追得四處亂逃的人當真是方纔那個指揮若定、心黑手黑的世子爺?
謝思言奔跑如風,陸聽溪哪裡跑得過他,不多時就不見了他的蹤影。
她立住喘息。雖然對方改換了容貌,但聲音錯不了,應是謝思言無誤。而且,這人若沒做虧心事,跑什麼?
那個拿兩張醜螃蟹糊弄她的人,那個說衙門事忙無暇來看她、讓她自己安頓好自己的人,那個讓她擔心爲災厄所困、一再相詢的人,居然在距京城百里之外的漷縣被她撞見了。
生氣。
叉會兒腰。
小姑娘叉起腰來,頓時覺得自己的氣勢又壯大一分:“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今日見不着你,我是不會走的!”怕他聽不見,聲音特特拔高一倍不止。
又過了少頃,廊廡的陰影裡慢慢現出一個人影來。
陸聽溪看清對方身形,上前一把扯住他,防他再跑:“你說還是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