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容易來一趟, 你就追着我問這個?”
謝思言發覺自打他進來, 那對天竺鼠就叫個不住,那隻懷了孕的母耗子身子笨重, 卻仍是極力往角落裡縮,那隻公耗子竟是擋在母耗子前頭, 警惕地盯着他。
謝思言一把將籠子提溜起來, 出了趟門, 回來時,手上已經沒了籠子。陸聽溪問他將天竺鼠擱哪兒了,他道:“交給廚下燉了, 正好我還沒用膳。”
陸聽溪起身要出去,被謝思言飛快拽住:“耗子比我還要緊?”
“你還有工夫跟耗子計較,表明你眼下無甚大礙, 既然你無甚大礙, 那自然是可能即將被燉成菜的耗子要緊。”陸聽溪眉尖微動。
謝思言鬆開她, 命人預備了一桌餚饌,坐下慢用。
陸聽溪見他不開言了,道:“你先前說過的, 下回不瞞我, 什麼事都與我說。”
謝思言停箸, 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畔來。
陸聽溪遲疑着落座。
“那你乖乖聽着,不要驚異。”謝思言開始將這幾日的事一一道來。
聽罷來龍去脈, 陸聽溪沉默下, 問他是如何出來的。
“我在那牢裡待到如今還好端端的, 自然就能有法子悄無聲息地出來。我今次來,就是想看你一眼,天不亮就要走。”
“你這樣做,只是爲了剷除仲晁?”
謝思言眸光幽沉,輕撫她額發:“不然呢?”
他用罷膳,回過頭來,陸聽溪已在牀榻上躺下。他幾步近前,垂首低聲道:“我看你跟耗子過得也沒甚不好,那我便放心了——我先走了。”
他回身朝外走時,小姑娘突然自背後擁住他。
他感到她將腦袋低埋,在他身後蹭了一蹭,繼而就聽她踟躕着道:“其實我這幾日……時常想你。我每晚寢息之前,都禁不住想,你如今在做甚,你是不是也如同我想你這樣想我。我用膳的時候,瞧見一些點心跟菜餚,還會想,這道是你不愛吃的,那道是你貫來喜歡的。”
“我前幾日百無聊賴時,畫了一幅畫。本只想畫一幅斗方小景,但畫着畫着,忽覺畫中山水空了些,隨手添了個人上去。只是個遠處側影,但我後頭怎麼看怎麼像你。於是恍然發覺,原來你的身影始終縈繞在我心頭,哪怕只是隨手塗鴉,落於筆端的也是你的身影。”
“還有昨天,我見你遲遲不來,這邊消息又壅塞,就提筆給你寫了封信。本不過尋常尺素,但提筆難止,愈寫愈覺萬語千言涌動胸臆,無論如何也書不盡、道不完,及至回神,已寫了滿滿三頁。我後頭瞧了許久,覺着那些絮叨拿給你看大抵是浪費你的工夫,就將紙揉了。我知道你應是在忙,總覺自己還是少給你添些麻煩爲好。”
……
謝思言的內心從未如眼下這般柔軟,彷彿滯塞多年的某種洶洶情潮倏然之間被喚醒,激流奔蕩,四肢百骸血脈僨張。
自他們相識以來,這似乎還是她頭一次主動擁他。
打從她說是因着他對她好,她才投桃報李開始,他就認命了,做好了她這輩子都不會對他生情的準備。他可以耍心機,甚至用盡各種強制手段將她拴在身邊,但總還是想在感情上得到她的迴應,眼看着成了泡影,難免失望。後頭他在不間斷的自我勸說中,也就逐漸接受了這件事。
日子久了,他也就當真以爲自己不介意了。可現下她的這番言行舉動,瞬時喚醒了他心底那頭麻木多時的兇獸。
他驀地回身,一把將人撈進懷裡。扣了她後腦,迫她仰頭,嘴脣尚未壓下去,就聽她繼續道:“不過我還是有些生氣的。你適才顯然又是避重就輕,甚至顧左右而言他,若我不加追問,你是一句也不打算與我多講的,不是嗎?”
“我方纔問你想做甚,你爲何不答?你若要對付仲晁,何需這樣大費周章?你甚至不惜把自己弄進牢裡、冷眼旁觀那幫言官前赴後繼彈劾你,圖的是甚?許多事你分明早就洞悉了,你手裡甚至還握着隨時就能打臉仲晁的證據,爲何不爲自己辯白澄清?”
“你這樣近乎自虐,是爲哪般?這才一月而已,你瞧你整個人都清減了一圈,面色也透着憔悴,你縱再是早有安排,那畢竟也是牢中,你以爲是好耍的嗎?有些老臣下獄,雖未經酷刑,但受不住獄中的艱辛,一出來就一命嗚呼了,這等事你難道沒聽說過?你就不怕你有個好歹?”
小姑娘越說越氣,用力搡他,然則非但搡不動,還被他愈箍愈牢。
“我是爲了什麼,你無需知曉。我倒沒覺着你給我添了什麼麻煩,我只是覺着,你待在此處更安全些。京中而今正亂着,你回去也是面對一團亂象。”
陸聽溪瞪視:“你又來!我早就知道你當初認錯認得毫無誠意!”
謝思言牢牢鉗住她亂掙的舉動,眼眸幽若邃淵:“我知道你不願總被我這樣隔絕在外,但我是捨不得你經受丁點風雨的,我早就打算護你一輩子,我可以讓你一直活在我的羽翼之下。你若實在不滿,我可以答應你,往後我儘量不避着你,但要等眼前這樁事過去。”
陸聽溪還欲再說甚,卻已被他堵住了雙脣。他的親吻與擁抱強勢而熾烈,她毫無招架之力,不多時就軟成了一泓春水。
……
翌日天光大亮時,陸聽溪仍癱在衽席之上。
她迷迷糊糊覺着枕邊人起了身,又隱約聽他跟她貼耳說了什麼,後頭他似乎幫她掖了被角,還在她頰上吻了一吻,但她乏得很,記不真切了。
橫豎也不必晨昏定省,更不必在尊長面前掩飾遲起的緣由,近晌午時她才起。
謝思言走前給她留書一封,說他得空就會來看她,讓她安心待着。
她坐在妝臺前梳妝時,拿着謝思言那封信顛來倒去地看。她聽說他晨起後,統共寫了三封信,最後將前面兩封都按進筆洗裡浸了,最後寫了這封。
那他前面都寫了甚?
陸聽溪撇撇嘴。
……
沈惟欽去牢裡看過謝思言後,就入了一趟宮,去拜會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鎮定如常,彷彿外廷的那些紛擾與她半分干係也無。沈惟欽敘禮寒暄後,太皇太后甚至與他閒談起來,問了他母親的近況,還問了他的婚事。
沈惟欽一一答了,太皇太后見他說了半日,並無離去之意,問他可是有話要說。沈惟欽倒未曾遮掩,只略一遲疑,道:“曾祖母對現今外廷之事如何看?”
太皇太后搭他一眼,曼聲道:“你覺着我會如何看?當初我力排衆議讓你祖父出面主政,便惹來物議洶洶,如今這等局面,我也沒甚說話的必要。等仲晁那邊有了結果再說。”
沈惟欽問:“曾祖母可信魏國公世子當真如仲晁所言那樣?”
“我信與不信,對局面有何干系?”
沈惟欽道:“曾祖母不必如此,我隱隱記得,曾祖母先前在我面前還不是這般。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是不瞭解曾祖母的稟性。”
太皇太后面色微沉。
看出太皇太后是在等着下文,沈惟欽道:“曾祖母不妨聽聽我接下來的話。”
……
從宮裡出來,已是落日時分。
沈惟欽騁目望了眼西邊天際的融金落日,忽然對身邊的厲梟道:“你離家年數幾何了?”
厲梟一怔,躬身答:“小人也不記得,但小人家中也沒甚親眷了,故無多少眷念。”
沈惟欽輕聲道:“無牽無掛做起事來倒不束手束腳,但無家之人,就似那風中飄絮、水裡浮萍,跟野鬼孤魂又有何不同呢。”
厲梟惘然,殿下怎忽有此慨嘆?
三日之後,宮中傳出消息,太皇太后要往太興的皇莊暫住。此番所帶護衛不多,儀仗也從簡,衆人皆道太皇太后這是要將宮中這爛攤子丟下,眼不見爲淨。
太興的這處皇莊是當年先帝尚居東宮時的產業,後頭登基後,本要將之賜予當時還是太子的天興帝,但其時他實在衝幼,先帝就着人暫爲打理。後頭先帝驟然崩殂,天興帝忙於接管政務、周旋朝臣,這處皇莊就落到了太皇太后手裡。
太皇太后將皇莊打理得井井有條,這些年又添置、修繕了林叢屋舍,雖比不得行宮,但也是個宜居的去處。
顯是早有準備,放出風聲的次日,太皇太后就動身了。轉日到得大興,太皇太后不知自何處得來的消息,得知魏國公世子夫人也在大興,命人前往相請,並吩咐帶上那對國朝絕無僅有的天竺鼠來。
魏國公世子夫人從前待字閨中時,就常伴當年還是太后的太皇太后左右,如今太皇太后念起昔年的情分,將之請去陪伴也屬常事,只太皇太后這般態度,似也表明對謝家並無芥蒂,衆人一時私議紛紛,拿不準未來局勢會是怎樣的走向。
楊順不知旁人如何想的,左右世子爺是大爲光火的。
他以送飯之名前去探視世子時,順口說了這樁事,世子險些沒將碗碟摜在地上。他不懂,不過是太皇太后將夫人叫去說話而已,太皇太后顯然又對夫人喜愛非常,斷不會爲難夫人,世子緣何這般惱火。
世子素常喜怒不形於色,這般情緒外泄是極鮮見的。
冷臉半日,世子着他仔細盯着大興那邊的動靜,但凡有個風吹草動,都要向他稟報。他不敢耽擱,出來之後便直奔大興而去,京中這裡就留給寶升照應。
他到得莊子一問,莊頭說世子夫人自打昨日去了皇莊之後,就留在了那裡,一直沒回。
楊順琢磨半日,忽然道:“把世子夫人素日喂天竺鼠的草給我取些來。”
……
陸聽溪到了皇莊後,自早到晚不過應卯似的去太皇太后那邊打個照面便可,宮人內侍們也都對她畢恭畢敬。太皇太后並不拘她在身畔,但也不開言讓她回去。她原是不願來的,但太皇太后之命她不能違抗。
她委婉開口提了兩次作辭之事,太皇太后都彷彿沒聽懂一般。不過老人家待她極是慈和,還跟她學着照料天竺鼠,對那對大耗子也是歡喜得很的。
這日午間,太皇太后去睡中覺,她將天竺鼠的小窩在曲廊上擺了一回,提溜回自己的廂房。才進門,她就覺出不對,一擡頭,就瞧見沈惟欽長身立在桌前,正端詳她畫的一副淡墨山水。
不假思索地,她轉身就走。
“我知道姑娘心裡有許多疑問,我今日可一一爲姑娘解答。姑娘放心,我都佈置好了,不會有人過來,”沈惟欽的視線仍未從畫卷上移開,話卻是對着陸聽溪說的,“我今日過來,就是來跟姑娘說幾句話的。”
陸聽溪折了回來。她適才一出去,就瞧見厲梟等人守在外頭,她根本走不脫。不過不論如何,這也是在太皇太后的皇莊上,沈惟欽也不敢做甚。
“姑娘應當能夠想到,太皇太后來此,是我促成的。至於我如何跟太皇太后說的,姑娘不必管,橫豎不會連累姑娘便是。”
沈惟欽在桌前落座:“這次回封地,我想了許多,今世的,往生的,後頭我下了個決定,我要跟姑娘坦白一件事——其實我當年死後不多久就成爲了當時還是鎮國將軍的沈惟欽,只是身份改易之後,我卻失去了屬於沈安的記憶。”
“姑娘後來看到的所有沈惟欽做的事,都是出自我之手。直至後頭領着刑部一衆軍牢去捉拿陸老太爺時,我纔想起一切。”
“之所以先前沒跟姑娘實言相告,是因爲我害怕,”他語聲愈來愈輕,“我怕你因此厭憎我。我也曾爲尋回記憶做過諸般努力,可或因時運不濟、或因世子阻撓,都無疾而終。我就放棄了,我打算就做那個與你們立場相對的楚王世孫,可命數終究還是不肯放過我。”
“世子一早就察覺了我就是沈安,但他一直沒告訴你,也始終明裡暗裡阻撓我尋回記憶。”
“此前那三封匿名信也都是我所書。後頭還有一封仿世子筆跡的信,是引姑娘往御花園欽安殿後頭的假山去的,信上還交代姑娘要穿海棠紅的衣裳,不知姑娘可還記得?那也是我寫的。”
陸聽溪緊盯住他:“怎會不記得,爲何害我?”
“不是要害你,是後來姑娘發現端倪,跟世子通了氣兒,我臨時改了主意,將皇后的侄孫引了去,耍弄你們而已。我寫這封信的初衷,只是想讓姑娘換身衣裳罷了。”
他知陸聽溪不解其意,解釋道:“姑娘素常貫愛穿柳黃、櫻粉這類顏色的衣衫,可我覺着,海棠紅才最襯姑娘。姑娘這等丰姿絕麗的佳人,就當穿海棠紅。”
陸聽溪遽然想起一事:“可你當時並不在京中,更不在宮裡,縱我換上海棠紅的衣裳又如何?你有千里眼嗎?”
“姑娘還是跟從前一樣天真,”沈惟欽凝眸望她,“我雖瞧不見,但可以遐想。我知道姑娘肌若玉脂,我知道姑娘腰如約束,我知道姑娘步態盈盈若流風飛蝶,如何就不能遙想出姑娘身着海棠紅的情態?我覺着那必是宛若嬌花初着雨的,嬈嫵冶麗,惹人發狂。”
“姑娘總角之年有陣子圖新鮮,連着幾日都着海棠紅衣裳,我在燈下瞧着姑娘酣眠,只覺姑娘彷彿生來就是要招惹我的,我想將姑娘藏起來,”他步步逼近,“如此,往後你的身體髮膚、你的一呼一吸,甚至你的魂靈都是獨屬於我的。”
陸聽溪心下大駭。
沈安何時瞧見她在燈下酣眠了?況依沈安所言,她那時至多不過十來歲,沈安自己其時也才十二三的年歲而已。
“我心裡曾無數次地轉過一個念頭,我將來如若娶不到你,就偷匿了你,倘你執意要離開我,我就打斷你的腿,如此一來,你就能永永遠遠地留在我身邊,再也走不掉。”
陸聽溪往後撤步。
沈惟欽呢喃着,專注凝睇她:“不過想想,總還是捨不得。我說過,這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
“我回封地後,也想過我往後當何去何從。但未及想好,就出了眼下這件事。姑娘可知世子今次大費周章的目的何在?”沈惟欽目光幽冷,“他想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