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仲晁這幾日惶惶不安, 以爲世子是要聚力反擊,將他剪除。世子真正要殺的人是我, 仲晁不過是世子捎帶手要拔掉的釘子而已。”
思及此,沈惟欽不由沉容。
仲晁當真有負他望。謝思言此前引而不發, 大抵就是在等這麼一個契機。
沈惟欽轉眸看向陸聽溪:“姑娘此前那番話,我仔細想過了,是我舉動過激了, 我往後對陸修川的報復會適可而止。至若陸家餘人,我也會盡量寬容。對於昔年借住陸家的時光, 我還是十分懷念的。我在旁人那裡雖是受盡折辱,但在姑娘這裡, 卻總還是能看到活下去的理由的。”
“我知道姑娘因着我此前的諸般言行,對我存着些偏見。姑娘若是設身處地爲我想一下,興許就能理解一二。再論眼下——世子一心置我於死地,姑娘說我當如何?我如若掀了什麼風浪, 亦或針對世子做些什麼, 姑娘是否又要認爲我如何如何?我原本是在封地靜思己過的,姑娘對我說的那三條, 於我而言觸動極大。可姑娘也瞧見了,樹欲靜而風不止。”
陸聽溪不大明白沈惟欽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初來陸家時,確實因着來歷尷尬而頗受非議,但後來至少在她爹孃那裡, 是得了認可的, 他爲何會認爲自己在陸家旁人那裡受盡折辱?再者, 他所言謝思言要殺他的事,她更是懵然。
謝思言這番作爲跟欲剪除他有何干系?
沈惟欽很快轉了話茬:“姑娘大約不知,世子爲了藏姑娘,真真費盡心機。可他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一點。”
他倏然一笑。
他起先確實不知謝思言將陸聽溪藏在大興的事,不過他也沒打算私底下有事沒事去找陸聽溪,無端惹她不快的事,何必呢。但他後來察覺出謝思言殺他的意圖後,就想跟陸聽溪說道說道,可他緊跟着發現,陸聽溪人不在國公府。
這就顯現出謝思言的高明之處了。謝思言一早猜到他會在明瞭局勢之後去找陸聽溪,於是預先將人藏了起來。而最危險之處即最安全之處,謝思言大膽地選了大興這個距京師不過大半日路程的地方。
他起先還真沒想到謝思言這樣膽大。
謝思言藏匿陸聽溪,無非揣着兩個目的,一是阻撓他見她,二是將陸聽溪從亂局中撇出去——不過謝思言對着陸聽溪肯定不會這樣說,他大抵是跟陸聽溪說,擔心仲晁以她爲要挾,這才讓她出京暫避。
無論如何,這個藏嬌之處至少應在順天府之外,距京師愈遠愈好。
他還真在這件事上跟謝思言耗上了,爲尋陸聽溪的蹤跡,頗費了一番周折。後來他意識到,陸聽溪很可能還在順天府。但順天府何其大,他不可能逐處篩查。
於是他想了個法子,讓太皇太后出京,來距京師最近的、那處大興的皇莊。出京前,還要放個消息出去,廣而告之。如若謝思言確將陸聽溪藏在附近,那麼他興許會將人轉移,如此一來,動靜大些,他好查。如若謝思言按兵不動,那就正表明陸聽溪就在大興附近,謝思言不敢輕舉妄動。那就更好查了。
就這樣,他順理成章地查出了陸聽溪的所在。但謝思言必定在莊上佈置了銅牆鐵壁,他不可能進去,於是他就讓陸聽溪自己出來,用的還是不得抗命的法子。也是巧了,小姑娘就在大興,來皇莊倒方便得很。
謝思言事先未必就沒思慮到他會去找太皇太后,但他大抵是未曾想到太皇太后能被他說動。
“世子是不是在姑娘面前對自己此番的目的顧左右而言他、避重就輕?”沈惟欽柔聲道,“我知道姑娘大抵不太明白這段彎彎繞,甚至興許不信我,不要緊,姑娘往後看就是。”
……
沈惟欽離開後,陸聽溪的心緒久久不能平復。
她覺着要麼是她在做夢,要麼是這倆人都瘋了。
謝思言明裡暗裡促成今時今日的局面,竟是爲了除掉沈惟欽。而沈惟欽興師動衆地攛掇太皇太后來大興的皇莊,居然是爲了引她過來,跟她說上幾句話。
她此前一度以爲謝思言一直屈居次輔之位,是因着暫無力除掉仲晁,原來不是,他不過是在等着這麼一個契機。仲晁從來不是他的主要目標,沈惟欽纔是。
雖然她仍是繞不過這個彎來,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如何除掉沈惟欽。
正自出神之際,楊順來了。
楊順是以來給天竺鼠送草料的名義過來的。他問了陸聽溪在此的狀況,思索半晌,道:“此事不好辦,世子也沒旁的交代,小人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委屈少夫人暫留在此。”
陸聽溪擺手:“這個不打緊,太皇太后待我極好。況且……”況且她若是回去了,沈惟欽說不得會另想他法引她,倒不如待在此處,靜觀其變。
楊順給了她幾枚旗花,讓她凡遇緊急狀況就放出旗花知會他,隨即告退。
陸聽溪轉去看天竺鼠。往食槽裡添草料時,她的視線落在了自己手指上那枚嵌鴉青寶石的赤金戒指上。
沈惟欽走前,目光在她這枚戒指上繞了幾圈,意味不明。
……
謝思和這幾日都沒去國子監。他擔心自己被謝思言的事牽累,邇來甚至都不敢出門。然則連日來,每逢謝宗臨回來,他都要關切詢問兄長狀況,順道表示若自己有能幫上忙的地方,讓謝宗臨儘管開口。
謝宗臨起初不大理會他,後頭大抵是見他殷勤,對他道:“我如今正在蒐羅證據,爲你兄長洗脫罪名,但這並非易事——保國公前日找到我,說可幫我聯絡到外放的孫先生跟幾個已然致仕的老臣,可盡綿薄之力。我隱隱聽到消息,仲晁所說的那處所謂你兄長建在保定的別居,實則是仲晁的產業。只要拿到證據,哪怕先駁回這條指斥,就能多一分勝算。”
“我打算讓你去給保國公送封信,仔細計議一番。這事本可交於下人去做,但保國公爲了讓仲晁放下戒心,這幾日住到了宛平,他臨走前又交代說異日傳信定要找個信靠之人。我身邊這幾個長隨都有事在身,你既無事,便跑一趟。”
謝思和一怔。
謝宗臨皺眉:“不樂意?”
謝思和忙道不敢:“但凡能幫到兄長的,兒子都願意竭力一試,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轉日晚夕,謝思和便趁着夜色啓程前往宛平。
他不敢走官道,只揀了小路走。坐在微顛的馬車裡,他只覺欲哭無淚。
自打上回險些被他父親整死,他就學乖了,這回更是留了個心眼,動身之前悄悄去了外祖家一趟,讓他外祖幫他出謀劃策。他外祖並不知他母親之事的詳盡情由,又因着宗族式微,對他甚至比從前更爲看重。
他外祖說,他父親一直覺着他無用,此番很可能是爲了歷練他,讓他萬事小心。他父親是否存着歷練之心他是不知,他只是忽然藉由他外祖的話想到了一個可能,他父親說不得是想試探他,看他是否當真願意爲他兄長冒險跑這一趟。
謝思和心下哀嚎,他怎就這麼倒黴,攤上這麼一對父兄。
馬車將至宛平地界,忽遇劫道。謝思和觀對方的打扮,覺着似是漕幫的人,破財免災,他只給自己留了幾兩碎銀子,餘下的隨身財物幾乎全交了出去。
但對方仍不肯放過他,將他揪出來搜身。不消片時,就搜出了那封要送給保國公的信。
信封上一字也無,對方詰問這信的來由,謝思和想起他父親彷彿說過,仲晁跟漕幫的人有勾結,怕現下說了,回去就被他父親逐出家門,咬牙不肯講,對方不耐,拿刀架在他項上威逼。謝思和哪裡見過這等陣仗,當即腿軟,將自家知曉的全招了,但求對方饒命。
衆匪互覷,將謝思和連同幾個隨從一併押了,打着呼哨一涌而去。
……
距事發已逾月餘,但謝思言的案子卻遲遲定不下來,緣由也簡單,沒人敢審他。
謝思言入閣時日雖短,但積威甚重,刑部、大理寺並都察院的幾個堂官並排坐在桌案後頭壯膽,卻是大眼瞪小眼,互讓半日,沒一個人敢挑頭鞫審的。
端坐下頭的謝思言冷眼掃去,漫不經心地問他們預備怎麼個鞫問法,那等聲威,硬生生令幾個堂官想起了這位閣老素日廷議時是何等瘮人。這兩年來,朝臣實則已將謝思言視爲內閣魁首,原因無他,實在是這位閣老無論心智還是手腕,都遠在仲晁之上,但凡稍有不敬,轉頭就倒黴,衆人也就愈加懼他。
這回彈劾謝思言最厲害的那幫人,要麼是沒在謝思言手裡栽過的,要麼是記吃不記打的,以爲謝思言此番必倒,自然樂得落井下石。
可他們並不這樣認爲。
後來刑部尚書硬着頭皮,輕輕拍了下驚堂木,才起了個頭,謝思言說要去更衣,一旁的大理寺卿忙起身上前,賠笑扶起謝思言,親自爲他引着路出了鞫審室,往東淨去了。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等謝思言回來,刑部尚書打死不肯開口,其餘幾個堂官也不是傻的,竟是客客氣氣地將謝思言禮送回去。
連三法司長官都審不了,其餘朝臣也嗅出了異樣,對於這樁差事都是能推則推。有幾個拎不清的跑去謝思言面前逞威風,還欲對其用刑逼供,末了卻不知爲何不了了之,有人問起,也只是閉口不言。
仲晁只好親自審。但在他升堂前日,謝思言卻沒了蹤影。刑部大牢如銅牆鐵壁,一個大活人就這樣憑空消失,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沈惟欽與幾個宗室子弟推德王出來主持局面,德王推三阻四,但架不住衆人力勸,只好勉強應下。德王下命全城戒嚴,封鎖城門,搜捕謝思言。
然則接連搜查幾日,一無所獲。德王便稱這差事自己幹不了,硬生生將之推給了沈惟欽。沈惟欽這回沒有推辭,但表示此事之後,就親自幫天興帝解禁。
沈惟欽將搜查的範圍進一步擴大至宛平、大興、通州等地,並吩咐底下人,若再尋不着,就要將整個順天府翻個底朝天。
兵丁們連皇莊也不放過,因此陸聽溪不幾日就知曉了謝思言失蹤的消息。她心裡隱隱覺着謝思言這是有所籌謀,但總還是放心不下。
這日晨起後,陸聽溪正查看母耗子的狀況,就聽聞陸聽芊來了。
陸聽芊是她的堂姐,外頭的護衛跟宮人不敢攔阻,放了她進來。她轉去花廳見她,尚未開言問她來此做甚,陸聽芊便請她屏退左右。閒雜人等才退下,陸聽芊就屈膝跪了下來。
“妹妹千萬救救我,”陸聽芊哀哀看她,“你姐夫因着他父親先前的事,被仲晁拿捏着威脅,定要讓他尋世子。可世子憑空失蹤,如何尋得?仲晁卻不管這些,說若夫君尋不見人,就要將當年之事公之於衆……”
陸聽溪起先沒聽懂,後頭才捋明白,原來陸聽芊的意思是,吳詹因着其父吳岱當初收受阿古達木賄賂一事,被仲晁脅迫着去對付謝思言。可吳岱那個案子當年已經審結了,仲晁翻舊賬又有何用?
“妹妹有所不知,”陸聽芊踟躕了下,“當年那案子因着楚王殿下的援手,許多事未曾深挖,還有些要命的證據據說是銷燬了,可不知爲何,而今卻在仲晁手中……仲晁說此事一旦揭破,不要說吳詹,怕是整個吳家都要受牽累,楚王殿下卻可以一推三六九,甩個一乾二淨。”
陸聽溪嘴角輕扯:“我如今尚在此陪伴太皇太后,四姐覺着我能如何幫四姐?”
陸聽芊淚水漣漣:“誰人瞧不出太皇太后這是看重五妹妹,想藉此昭示自己對謝家並無芥蒂——五妹妹不若暗中聯絡世子,問問世子看此事當如何是好,世子最是機悟……”
“可我並不知世子何在,”陸聽溪斷然道,“四姐還是另想他法的好。”
陸聽芊又淌着淚求了半晌,見陸聽溪仍是不肯,悻悻而出。
等坐到皇莊外的馬車上,丫鬟含桃憂心忡忡:“這下如何是好?”
陸聽芊煩躁擺手,命她閉嘴,須臾,又道:“讓車伕往陸府去。”
是夜,陸聽溪才陪太皇太后說了話出來,就見一隊巡夜的御林軍過來,對方瞧見她,行了禮,匆匆而過。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待要歇下,楊順溜了進來,與她說楚王如今四處找尋世子,世子讓她安心在此待着,旁的事不必憂心。
“小人上次來,大致摸清了這皇莊的地形,日後潛來更方便些。”
兩人說着話,楊順帶來的候在外間放風的一個護衛忽然進來道:“寶升大人那頭傳來消息說,京中有變,天興帝下落不明,德王等人擁楚王暫爲攝政,楚王並未推辭,只說要前來詢問太皇太后的意思。如今楚王的人馬應當正在趕來皇莊的路上。”
陸聽溪問楊順:“楚王可能趁勢篡位嗎?”
“這個……大抵不會。小人瞧他審慎得很。況且,他前次沒能從陛下那裡要來三衛兵甲,手頭兵馬有限。再者,經過上次寧王之亂,陛下已拔掉了朝中和軍中懷揣不臣之心的人,如今京營中剩下的將官多是信靠之人,楚王差遣不動。”
楊順說着,一頓。
這樣說來,其實楚王早就在寧王之亂中就將自己的退路給絕了。連寧王之亂都是楚王親手設的局,甚至後頭的朝中與軍中的善後事宜也是楚王幫天興帝料理的。這樣想來,若說楚王當真有篡位之心,那真是傻子也不信。
楊順前腳才走,沈惟欽後腳就到了。
他在太皇太后處坐了會兒,就暗中來了陸聽溪這裡。
“小皇帝許是被世子救了出去,我怕世子爲了激我,做出什麼過激之舉,姑娘不妨將世子的下落說與我,我去跟世子好生談談。”
陸聽溪一再表示並不知曉謝思言的去向。
沈惟欽不急不躁,開始跟她說些有的沒的,越說離朝政越偏,後頭竟問起了她晚膳吃的什麼,竟彷彿閒來無事的談天一樣。
陸聽溪琢磨着脫身之計時,厲梟進來,倒也不避着陸聽溪,徑對沈惟欽道:“仲晁在幾個武將的擁立下,擅自將襄國金印佔爲己有,如今正在攛掇京營中的將官。”
沈惟欽面上一絲訝色也無,看向陸聽溪:“姑娘瞧見了,世子想讓我死,仲晁更不跟我一心,非但不一心,此刻說不得比世子更盼着我死。如此困局,姑娘說我當如何?”
陸聽溪不由道:“你總說世子想殺你,可他如今遁逃,自己的案子都未結,如何置你於死地?”
沈惟欽遞來一封已拆看過的信。
陸聽溪展了內中信紙一看,原是沈惟欽的手下遞呈上來的稟奏。
上頭清楚寫着,魏國公世子正率兀良哈三衛往京中趕。
一併押來的,還有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