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州城最不起眼的一片民居中發生了命案,卻引起了雲州城內江湖上的震盪。
換句話說,江湖高處風平浪靜,可江湖這低處暗流涌動。
高處是風光啊,風光的人大概不會太在乎這樣一個人是死是活,他們也不大在乎江湖低處的人是死是活。
死者是一位老人,邋遢,懶惰,孤僻,街坊四鄰似乎也都不怎麼喜歡他。
老人死的極慘,應是被打死後又縱火焚燒,只剩下一具焦屍,黑炭一樣。1
他的房子也被燒了,大概是行兇者爲了隱藏自己,乾脆就一把火點了。
街坊四鄰都關緊了院門,或許是因爲他們此時此刻都有些怕。
雲州府總捕唐久站在院子裡,用手帕捂着口鼻,這難聞的氣味讓他幾次差點吐出來。
本來這院子裡就不乾淨,氣味就刺鼻,這燒過之後,便如人間煉獄。
他從很早以前就跟着前總捕雷風雷辦案,雲州這樣形勢複雜的地方,命案並不稀奇。
說每天都有人不正常的死可能會有人不信,可卻沒人懷疑雲州城每年不正常死的人會有幾百。
所以唐久很早之前就覺得,自己已經適應了各種各樣的屍體,不再會有如常人那樣大的反應。
可是這次,殺人者過於殘忍了。
那具焦屍蜷縮在角落處,連仵作都不願上前檢查,畢竟一碰那燒透了的肉就會往下掉。
唐久當然知道這個死去的老人是誰,一個不起眼的,卻又被很多人奉若神明的賣野藥的。
官府查得嚴,那些江湖客打架鬥毆受了傷,不敢去正經的醫館診治,多少人是得了這錢老頭兒的救治才活下來。
尤其是這雲州江湖中最底層的那些人,他們其實沒錢也沒勢,這錢老頭兒就是一次一次把他們從鬼門關拉回來的人。
唐久往後看了一眼。
巷子裡全都是人,密密麻麻,這是一羣平日裡見到捕快必然會躲着走的黑道底層小人物。
可他們此時就站在那,一雙雙眼睛死死盯着這小院。
他們身上可沒有綾羅綢緞,甚至很多人衣服都破舊不堪。
他們是底層,也是被底層老百姓們厭惡和懼怕的人,他們代表着醜陋和骯髒。
他們身上有着各種各樣的刺青,傷疤,還有他們經歷過各種刺青和傷疤之後依然在的桀驁。
唐久第一次在面對這些底層黑道中人的時候,感到了些許懼意。
他擺了擺手:“讓他們走。”
幾名捕快隨即朝着那擠滿巷子的人過去,朝着他們呼喊,可那些人無動於衷,依然死死的盯着這小院。
“走!”
一名捕快怒極,用鞭子抽打在最前邊那漢子身上,鞭子留下一道血痕。
那漢子咧了咧嘴,疼,但沒出聲。
他只是看了打他的捕快一眼,然後視線就又回到了那小院中。
捕快更加憤怒,他擡起鞭子要打第二下,巷子後邊更多的人開始往前擠。
另外一個漢子邁前一步:“別隻打他一個,輪着來打,但我們不走。”
於是,這打人的捕快也有了些懼意。
唐久問仵作:“還要多久?”
仵作爲難的回答:“實在是沒法驗屍,要不然先把屍體裝起來運回府衙?”
唐久想了想,搖頭:“不必了。”
運回府衙?
外邊越來越多的人會一路跟着去府衙,府治大人必會勃然大怒。
這些底層黑道聚集在府衙外邊成何體統,他們要的不是官府給個說法,他們要的是這具屍體。
唐久讓仵作不要再驗屍,他走到小院門口,看着那些漢子說道:“屍體交給你們了,案子我會查清楚給你們一個交代。”
那些擠滿小巷的漢子們開始往兩邊擠,給唐久他們讓出來一條能過去的路。
唐久帶着官府的人從密密麻麻的人羣中穿過,像是走在叢林中,四周都是紅了眼睛的野獸。
這些漢子們粗糙,野蠻,欺負過人,也被人欺負過,他們代表不了雲州的文明。1
官府的人走了之後,這些漢子們默默的走進院子裡,默默的看着那具焦黑的屍體。
有個絡腮鬍的漢子在口袋裡使勁兒掏了掏,掏出來所有的家當......幾十個銅錢。
他跪下,磕頭,把銅錢放在地上,然後讓開位置往後退。
下一個人過來,跪下,磕頭,掏乾淨了口袋,放下幾個銅錢,再讓開位置,再來下一個。
一個一個,這羣最不尊重秩序的人,此時此刻,秩序井然。
錢爺走了,活着的時候不大體面,走了,得儘量讓他體面些。
可是啊,一口木頭好些也厚些的棺材就要十兩八兩的銀子。
若是用名貴的木頭,他們其實也不知道要用多少銀子,因爲他們這些人,似乎天生和名貴無關。
這樣一羣沒有體面的人,在給一個沒有體面的人,準備辦一場體面些的葬禮。
這樣的場合,似乎就不該有體面人出現。
直到,那個一身素白的少年到了,這巷子裡的顏色就好像變得明亮了些。
林葉是在武館聽說錢老頭兒被人殺了的消息,他默默的轉身往外走。
師孃雷紅柳連忙問他:“你要去哪兒?”
林葉回答:“去送送。”
雷紅柳說:“那樣的地方,今天不適合你去,要不然等過兩日,師孃陪你一起去墳前燒紙?”
林葉回答:“今天去。”
他回家,換上了那一身他給瞎子叔兒和瘸子叔兒送行時候做的白衣。
他走在前邊,高恭他們跟在後邊,每個人的胳膊上都戴了孝。
他們還帶來了一口棺材,一口能在雲州城裡買來的,現成的,最好的棺材。
巷子裡那些黑道底層的人大部分不認識林葉,因爲隔着一個世界呢。
他們有人認識高恭,他們人人都是高恭,只是高恭後來不是他們認識的高恭了。
他們曾經嘲笑過大福狗這可笑的名字,也都在私底下羨慕過高恭,過上了體面人的日子。
林葉走到巷子口,那些漢子看着他,覺得來了一個外人。
林葉不在乎他們的目光,當然也就不在乎他們目光中的敵視。
每個世界都排外的,風光的是,不風光的也是。
他在巷子口跪下來,磕頭,起身,走一步,跪下,磕頭,起身,走一步,跪下,磕頭......
於是,這羣漢子們又擠了擠,給林葉讓開了一條路。
於是,林葉一路磕頭進院子裡。
那具焦黑的蜷縮的屍體還在角落處,沒人敢碰,也沒人願碰。
林葉俯把帶來的白布鋪好,把屍體小心翼翼的抱起來,放在白布上,再抱起來,放進棺木中。
他的白衣上,面目全非。
然後他安排人準備後事,一樣一樣,一件一件,全無疏漏。
漢子們看着他,覺得有些奇怪,這個少年爲何如此熟練?
入殮,上供,燒紙錢,磕頭,出-殯。
這本不該是一日之內完成的事,可錢爺那個樣子,誰也不願意他多在人間,入土爲安。
日上三竿,送行的隊伍上了大街。
街口,坐在茶攤上喝茶的唐久看到了那少年,忍不住皺眉。
“明明已經在乾乾淨淨的地方,何必要去沾染那一身污穢。”
他說的不是林葉白衣上的髒,而是那些黑道底層,在唐久眼中,他們都是污穢。1
林葉已經被任命爲契兵監察校尉,和這些黑道底層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他覺得如果沾染過多,那林葉也就沒法乾乾淨淨,他也覺得這道理,林葉應該懂纔對啊。
已經走上那條明光大道,何必要側頭看看大道兩側水渠裡的東西。
出-殯的隊伍好長好長啊,一個孤單的,被人嫌棄被人厭惡的老頭兒,卻顯得家裡人丁興旺。
他們出了雲州城,到了城外,選一處風水應該還不錯的地方,把棺木葬進去。
土墳立起來後,林葉在墳邊跪下來,不是朝着土墳跪,而是朝着那些漢子們。
每個人都上來磕頭,林葉給每個人按照孝子的禮磕頭回禮。
天黑,人羣逐漸散去,林葉在墳邊坐下來,手拍了拍土墳。
“上次我跟你說,拿了那些銀子,就換個地方去做富家翁,去快活,你笑笑,說我還小,不懂你的快活。”
林葉說:“看到那麼多人給你送行,我現在懂了,你不是想賣野藥,你只是想給那些只買得起野藥的人一個希望。”
他帶來了一壺酒,一直掛在腰上,此時才摘下來,慢慢的灑在墳前。
林葉說:“你應該也算個菩薩吧。”
說完這句話林葉就沒有再說什麼,靜靜的坐在那,一直到天亮。
天黑之前許多人回了城裡,是因爲天黑城門就會關閉,他們回去還有事要做。
他們並非都是孤家寡人,大概也會有人拖家帶口,他們來是給錢爺一個交代,他們回去也是給家裡人一個交代。
可是每個人都知道,這事,出了殯,封了土,起了墳,但沒完。
林葉等到天亮後回城,他昨天回家的時候就和小子奈說過,夜裡不回來了,早晨回。
路邊,高恭他們都在等着他,大福狗現在有數百人,也都在路邊等着他。
他們見林葉走過來,紛紛起身,林葉到近前的時候,高恭帶頭,數百人同時俯身。
“當家的!”
林葉說:“辛苦了。”
然後說:“再辛苦些,把人找出來。”
“是!”
數百人整齊應了一聲。
他們往回走,快到雲州城城門口的時候,看到了黑壓壓的一片人。
昨天來送過錢爺的漢子們又回來了,大概是不約而同吧。
比大福狗的人要多多了,看起來,規模至少要在五倍以上。
他們沒有堵着城門,分列在官道兩側,每個人的胳膊上也都纏了孝。
林葉回來的時候,這羣漢子們整齊的俯身。
昨日,林葉以孝子禮給他們一個個的磕頭還禮,今天,他們向林葉行禮,是因爲他們都知道。
這事。
他媽的。
沒完!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