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暗,院子裡光明尚存,因爲院子裡的人正在抓出微光,不讓它溜走的那麼快。
林葉坐在板凳上教小子奈讀書,學認字已這麼久,小子奈又聰明,所以總是會給林葉一些驚喜。
林葉隨意選了一首詩詞給她,讓她讀過後來解釋,小子奈搖頭。
林葉:“是看不懂?”
小子奈搖頭道:“詩中-山水我都知道,可詩中-山水我從未見過,所以是懂了,也是不懂。”2
林葉想着,那以後帶你都去看過。
他卻沒說出這句話,而是在子奈的頭上揉了揉,起身道:“夜裡我還要出去做些事,你早些睡。”
子奈問他:“早晨會見你嗎?”
林葉點頭:“你醒來,便在你眼前。”
子奈伸手:“擊掌。”
林葉笑了笑,與他擊掌。
七天前,錢爺死了。
整個雲州城裡的黑道底層都在找人,可是從前兩日開始,忽然間風向有些變動。
那些漢子們各自的大哥,從一開始支持把人翻出來,到後來變成了阻止。
說法也差不多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只說是人已經死了,沒必要牽扯太多精力,還有許多自己的事要做。
所以查這事的人,這幾日已經銳減了一半還多,不是那些漢子們冷了心腸,而是他們也要爲自己打算。
有一半人還在,這一半人中的一多半,沒有什麼老大管着,他們獨來獨往,或是三五成羣。
還有一小半是覺得若此事老大都不管了,那老大還算什麼老大?
他們這些人,有幾個沒得過錢爺恩惠?
他們窮苦,受了傷,沒錢拿藥,去找錢爺,從沒有被拒之門外過。
爲生活他們可以低一些頭,可爲了恩義,他們可以把頭再昂起來。
夜深人靜,林葉站在梨花亭裡,高恭站在他身側,不斷有人回到梨花亭把新得到的消息送來。
七天了,每天夜裡林葉都會在這裡,他不去打探消息,是因爲他對這雲州城裡黑道上的人,還不夠熟悉。
那些漢子們得知消息的渠道,要比林葉多的多,他站在這聽,然後判斷哪些消息有用。
一個刀疤臉的漢子急匆匆回來,跑到林葉身前:“小爺,我剛在惠遠賭場得了個消息。”
他走近些說道:“有人說看到過,就在錢爺遇害的那天,奉忠武館的崔景臨曾經出現在那一帶。”
林葉聽到這話,那個叫崔景臨的少年面容就出現在他腦海裡。
“查過這個人了?”
林葉問。
刀疤回答說:“問了問,賭場的人說原本崔景臨隔三差五就會去那賭,可錢爺出事後,這崔景臨也恰好有七天沒去過了。”
他剛說完,又有一人跑回來。
這漢子有個綽號叫跳蚤,雖然沒有修行過,可他野路子的輕功身法着實有些厲害。
跳蚤到近前道:“小爺,我打聽來一些事,和錢爺的事好像有些關聯。”
他說:“崔家的人在黑道上勢力很大,合花會就是崔家的字頭,並且和飛魚堂,青鳥樓,這兩大勢力之間,也有生意往來。”
“最近合花會的人也在找人,可奇怪的是,他們四處找,卻沒有請人幫忙。”
跳蚤道:“這不合道理,如果合花會想找誰,只需把消息散給各字頭的老大,一起幫忙找,就算是大海撈針也能給撈出來。”
林葉點了點頭:“讓兄弟們留心崔家,尤其是留心崔景臨,不要四處去打聽,暗中留心就是。”
跳蚤應了一聲:“小爺放心,我跑得快,很快就把這事告訴大家。”
刀疤和跳蚤同時抱了抱拳,一起走了。
高恭問:“小爺,這崔景臨看來嫌疑最大,大概是殺了錢爺後藏起來了。”
林葉道:“先找這個人。”
高恭應了一聲:“那我也去和兄弟們說一聲。”
梨花亭裡只剩下林葉自己。
崔景臨一定不是躲起來了,沒這個必要,躲起來,恰恰不就是在告訴別人他有嫌疑?
崔景臨去找錢爺,大概......
林葉深呼吸,大概和他有關。
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一陣陣招搖鈴聲,已經夜深,尋常人可是不敢上街的。
雲州城有宵禁,到了時辰還在大街上的,會被直接拿了下獄。
所以盛夏夜裡出來納涼的人,聽到銅鑼響,便會收起懶散,急匆匆回家去。
街上稀稀拉拉的氣死風燈也不夠亮,只看到那馬車從黑暗中來,看不到車上的標徽。
車在梨花亭不遠處停下來,車伕朝着林葉招手:“你,過來說話。”
林葉沒理會。
車伕像是嘆了口氣,自言自語了一聲又遇到個刺兒頭。
他說着話從車上下來,這一站直了身子纔看出來,此人竟是高大到讓人吃驚。
按照大玉的度量來說,尋常男人差不多五尺到六尺身高,這個傢伙可能至少七尺半,甚至可能有八尺。
他走到梨花亭外邊,若不低頭都進不來,若一伸手就能把梨花亭的頂子掀了。
這樣一個人,一巴掌,大概就能將一匹馬扇躺下。
他低頭看着林葉:“叫你過去你不過去,那我只好把你提過去了。”
林葉:“我爲何過去?”
壯漢說:“我家先生想問你話。”
林葉:“想與我說話,卻讓我過去,你家先生是腿不好,還是嘴不好?”
壯漢像是皺眉:“若不是先生還想問你話,我就把你嘴撕了。”
他那隻大手朝着林葉伸過來,林葉等那隻手快到脖子前邊,擡起手在那人掌心點了一下。
壯漢根本沒在意,他這雙手粗糙到就算直接去抓荊棘也不怕,從火中抓燒紅了的炭都沒事。
可是,林葉點了一下,他疼的一縮手,不禁低呼了一聲。
像是有一根針刺進掌心,可疼痛的感覺卻不只在掌心,順着什麼疾走似的,一下子就到了心臟,連心都抽了一下。
他怒極,一巴掌朝着林葉扇下來。
林葉身子橫着移出去,那一掌扇在梨花亭的柱子上,與人腰差不多粗的柱子被一掌扇斷。
好好的一座三柱亭,斷了一根柱子後就直接垮塌下來。
壯漢又一揮手,把落下來的亭蓋掃開,然後大步朝着林葉追來。
林葉在亭子倒下去的時候,伸手抓了一顆落下來的石子,大概是哪個頑童扔上去的,有鴿子蛋大小。
那壯漢邁步過來的時候,林葉把石子往地上一扔,壯漢看到了,但也一樣沒在意。
他的腳,踩石板都能踩碎。
可那石子落的精準,就在他下腳的時候,石子正對着他腳底一處穴位。1
那壯漢踩下去,然後啊的叫了一聲,立刻就把腳擡起來,單腿跳着蹬蹬蹬的後退。
林葉看着那壯漢輕聲自言自語:“腎差。”1
做足療,林葉向來擅長,婆婆那時候很喜歡,說捏捏腳會睡的稍微踏實些。
壯漢疼的額頭都冒了汗,第一次,被一個小屁孩子戲耍,他覺得無法忍受。
暴怒之下,又要上前。
“靈山奴。”1
馬車裡有人叫了一聲,聲音不大,卻有着魔力一樣,那壯漢聽到後立刻就轉身回去了。
他跑到馬車旁邊,以他身高,得蹲下才能扶着車上的人慢慢下來。
林葉站在那看着,頗有些好奇。
車上下來的是個大概年紀不太大的男人,此時已到了夏天,可他居然還披着厚厚的貂絨大氅。
他看起來個子不矮,比林葉還要稍稍高些,卻格外清瘦,臉上雙腮略微有些凹陷。
他下車後就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了幾聲,林葉聽到後就又自言自語了一句。
“全身都差。”
他聲音極輕,可那病的很虛弱的年輕男人卻聽到了,笑了笑道:“林公子,好本事。”
林葉道:“我錯了,原來耳朵是好的。”
那壯漢從馬車上拔下來一根火把,用力一晃,那火把就燒了起來,他彎着腰扶着病青年往前走,用火把照亮。
也是在火把亮起來的時候,林葉看到了馬車上的標徽,是一隻飛鳥。
一隻尾巴很長很長的飛鳥,這樣的鳥兒可不多見,火把亮起來的時候,那鳥兒彷彿活了一樣。
如此畫工,用在一輛馬車上,似乎顯得有些糟蹋。
“林公子,抱歉。”
那病青年一邊走一邊說話,說幾個字,便會喘息着休息片刻。
他也總是在咳嗽,聽起來令人揪心。
他說:“確實是全身都不好,身子差,怕風,怕寒,也怕累,鼻子不好,怕氣味,眼睛也不好,怕光......”1
他走到林葉不遠處的時候,好像已經很辛苦,用那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對他來說,每一分力氣都不能浪費纔對,可他還是一絲不苟的抱拳行禮,:“我叫莊君稽。”
林葉聽到這個名字後心裡微微一動。
他看到了那飛鳥標徽,就猜到這馬車是雲州城最大的黑道勢力青鳥樓的車。
其實大到如青鳥樓這樣,已經不能算是黑道勢力,青鳥樓的生意龐雜,門人衆多,所以說是江湖宗門應該更合適。
然而青鳥樓是黑道起家,所以就算這些年一直在努力的做正經生意,身上的標籤還是不大好撕下來。
青鳥樓會出現在這,大概和林葉這七天來都在找人有關。
林葉能想到這些,他沒想到的是,青鳥樓的二當家會親自來。
林葉也沒有想到,莊君稽會看起來這麼年輕,即便病懨懨的,月色下看他也就二十幾歲三十歲的模樣。
到再近一些,藉着火把光,林葉纔看到莊君稽兩鬢上隱隱有些白髮。
雲州城的人都說,先有莊君稽,後有青鳥樓。
他是二當家,可也誰都知道,青鳥樓的一切都是他打下來的。
他爲何身子處處不好?
打的。
他遍體鱗傷,換來青鳥樓蒸蒸日上。
與他打過的人就沒那麼好了,都死了,所以還有人說,雲州城黑道第一高手就是這個走路都喘的病人。
嗯,以前。
那時候他掌中有劍,現在他掌中,只剩下一根柺杖了,這個柺杖就是壯漢靈山奴。
人都說他莊君稽才應該是青鳥樓的大當家,因爲大大小小數百戰,每一次都是他一往無前。
有人當面對莊君稽說過,先有莊君稽後有青鳥樓這句話。
他回答說,先有方凌渡,後有莊君稽,所以青鳥樓永遠姓方。2
現在,這個傳奇,站在了林葉面前。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