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爲經也試着稍稍上手,用指尖在亞麻畫布表面揉了揉,豐富的觸覺感受從手指尖的皮膚上傳來。
他能察覺到膏狀的顏料在指尖壓力下的不斷的向着畫布深層滲透,並且和四周的其他顏料塗層混合在一起的感受。
相似的觸覺,顧爲經在畫畫刀畫時也有。不同的是,手指皮膚對所直接接觸顏料的感官能力,要比金屬的油畫刀敏銳上太多。
隔着一層介質還是皮膚上的感受器與顏料零距離的相接觸,感受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在指尖的感受下,
油畫的質感不再是一個視覺詞彙,而變成了更加豐富觸覺詞彙,還能使得顏料的色層極其的輕薄。
“勝子,你覺得用食指還是拇指好?”
“我喜歡用食指,拇指也有優點,皮膚畫面接觸的面積更大,相同的力道下能將顏料擠壓的更加分散。”
“有道理……真聰明。”
“呃,顧君,你小時候畫過指尖水粉畫麼?就是僅僅通過手指蘸着顏料畫水粉。這兩種畫法的指法其實有相同之處。只是油畫顏料更加有‘彈性’,可塑性也更強,指尖要稍微輕柔些。”
“沒有,好玩麼?”
“嗯嗯,幼稚園的時候,我覺得蠻有趣,有時間我們可以一起再嘗試一下……”
“……”
顧爲經嘗試着用手指來過度高光的漸變色彩,酒井小姐在旁邊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交流着意見。
氣氛非常的愉快。
處理了幾處不同的色彩,顧爲經更加感受到了手指塗抹法和新體畫相結合的優點。
然則在他欣賞畫布表面因爲手指塗抹的油畫肌理,而變的頗有趣味,別開生面的同時。
顧爲經看着自己五彩斑斕的手指,也漸漸的理解了爲什麼“新體畫”的開創者們,那些清宮畫師想不到這種這麼適合的繪畫改良方式。
不只是藝術技法的問題,
更多的是繪畫場景的問題。
顧爲經這樣和軟妹子依偎在一起,你一指頭,我一指頭的畫畫,看上去固然溫馨脈脈趣味盎然的似是一場約會。
可要換成一個穿着高官袍服的小老頭,拿着手指在畫布上亂抹,這個場面就頓時變的古怪了起來。
提香、透納、達芬奇畫畫時,都能看到不少用手指輔助畫筆在作品上塗抹的痕跡。
而年代和他們相近,甚至比他們要晚上不少的郎世寧則從來沒有想到這種處理色彩過度的方法。
未必是缺乏創意。
藝術是權力的附屬品——顧爲經再不喜歡這句話,他也要承認這句話從古至今,在東西海外,都是有一定道理的。
人類歷史上,很多時候上層社會的審美情趣,決定了一個時代美術潮流的風向標。
印象派從旁門左道,到漸漸被世人所認可,再到取代它們的宿敵“學院派”成爲畫壇顯學。
標誌性的事件便是,印象派在沒有世俗傳統約束的新大陸美國受到了富人階層的認可,又反過來影響到了巴黎乃至整個歐陸本土的審美趣味。
而在東方。
在宋代以後,東夏的繪畫和書法非常講究文人情趣。
它是士大夫陶冶情操的美學工具。
簡單來說,
不僅畫面畫的好看,繪畫的過程中也要求畫的夠帥,夠文雅纔可以,連最基本的握筆的儀態都有很大的講究。
小時候,顧童祥就和他細細的講過。
真正講究大畫家的用國畫毛筆,要做到“指不動而運腕,腕肘俱懸,寫時須通身着力。”
這種一板一眼的繪畫方法被稱爲【龍睛法】。
而畫畫寫字時,身體一動,全身上下都跟着亂晃,就只能是下下品的【豬蹄法】,被文人士大夫所恥笑。
按照明代大書畫收藏家官僚汪珂玉所編纂的名書《珊瑚網》之中“書品”這一章的記載。
這種繪畫書法的用筆方式是由蔡邕受神人託夢所得,傳給蔡文姬,又由蔡文姬傳給衛夫人、再傳給王羲之、王獻之等等好幾十號人代代相傳,最後在顏真卿的手中才發揚光大的。
東夏文化最講究規矩,最基礎的握筆姿勢都是傳承有序的一代代文人傳下來的。
郎世寧是洋人不假,卻和達芬奇,提香這種主要爲富商服務的小畫家有本質區別。
歐洲本土的小畫家,依然是貴族和教士階級的僕人與附庸。
郎世寧人家則最後做到過正三品,加侍郎銜,應該是人類歷史上單純靠繪畫官位最高的人之一。
正經八百的朱紫公卿,繪畫也要講究體面。
另外,
乾隆皇帝也是個超級藝術票友,蓋章狂魔。
執政期間,光是在《石渠寶笈》中有準確記載的被從民間蒐羅到紫禁城庫房裡的各種藝術品就需要以多少萬件爲計算單位。起居錄裡,這位皇帝三天兩頭就要去畫院處逛幾圈,或者命令畫師進殿面聖討論一下繪畫問題。
想想看。
皇帝要和你討論藝術與畫法,你這邊端壇顏料出來袖子一挽,就要萬歲爺和你一起把手指塗的亂七八糟五顏六色的,顯然太不文雅了。
“勝子,你開創了一種新的畫面效果啊。”
顧爲經從發散的思維中回過神來,他望着畫布,有點不好意思將之據爲己有,“這種繪畫改良是很難得的,你……”
“哪有這麼誇張,這是你的畫法,我只是靠着直覺,在上面抹了幾手指頭而已。”
酒井勝子莞爾一笑,打斷了對方。
“很多時候美術就這樣,跳出原本的思維侷限,用不同的視角一看,就容易靈機一動。你想不到只是由於你是作畫者而已,如果我們換換位置,你也能想到的。”她抿着嘴說。
靈光一現?
顧爲經苦笑。
所謂靈光一現永遠是天才的專屬特權。
蘇軾能靈光一現的將書法的功力融入國畫的風情之中。揚·凡·艾克能靈光一現的將蛋彩畫改良爲了油畫,天才們的靈光一現是庸人一生都無法觸及的極限。
酒井勝子說的輕鬆,好像她做的無非就是在一邊看了幾分鐘,然後就用手指在上面輕蹭。
這其間的差別卻是看到“水蒸氣頂開蓋子”到想到“發明蒸汽機”這之間的差別。
有些人生來就是吃這碗飯的,靠着天然的直覺就足以走到金字塔的頂峰。
在她們璀璨的光輝下,旁人只能覺得自己渺小。
顧爲經的天賦其實也不差,可酒井勝子對藝術的敏銳比起來,就感覺他要是沒了系統的幫助,簡直什麼都不是。
他的心情稍微有點失落。
“換換位置,我真的能想到麼?”顧爲經輕聲問自己,好似問一位靠着作弊混到學神旁邊的學渣。
“1865年的秋天,已經成名的馬奈參加具有競賽性質的法國藝術展。同年,於法國外省阿弗爾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市裡長大,當年還青澀無聞的莫奈也參加了這次藝術展。這是文獻記錄中,兩位大師的初次相遇。”
酒井勝子注意到了顧爲經臉上所流露出的不經意的失落。
想了想,女孩輕輕的開口。
“嗯?”
顧爲經皺了皺鼻子。
他沒搞明白酒井勝子爲什麼要突然岔開話題,說起這件和他們並沒有太大關聯的事情。
“我今天下午的時候,在給茉莉上藝術史賞析課的時候,腦海裡就回蕩着這段故事。”
酒井勝子把她圓潤的下巴放在顧爲經的肩頭,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
“歷史上馬奈和莫奈的初次相遇談不上愉快。當時,馬奈的名氣要大的多。二人的家境也有天壤之別。莫奈算不上赤貧階層,卻也只是小商販家的孩子。父親是法蘭西內務部首席司法官的馬奈根本瞧不上莫奈這個從小地方來的鄉下小子。”
酒井勝子不理會顧爲經的疑惑,自顧自的娓娓道來。
“但是很快,莫奈讓人驚歎的才華,作品充滿魅力的筆法和豐富的畫面表現就迅速引起了馬奈的好奇。”
“他越是瞭解莫奈,越是被這個年輕人所吸引。沒有準確的記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人們只是知道,在短短一年之後,馬奈就邀請莫奈加入了在巴黎蓋爾波瓦咖啡館的他私密朋友構成的聚會小圈子。”
酒井勝子稍稍特意停頓了幾秒鐘,看着顧爲經的側臉,才說道:“後人能從同樣屬於這個小圈子裡的一位叫做巴齊耶的畫家,他筆下一張於1870年創作的名叫《畫室》的畫中,略窺幾分馬奈和莫奈的親密關係。這張畫中,手拿菸斗的莫奈站在一幅畫作之前,凝神思考,馬奈則站在他的身後,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顧爲經心中輕輕一動。
他現在知道勝子小姐在他耳邊提起這件事情是什麼含意了。
顧爲經也曾經見過那幅巴齊耶著名的畫作《畫室》。
水泥地面的房間裡,擺放着大小不一的金色畫框,零零散散的男人形成幾個小團體,正在交流着自己關於美術和藝術的看法。
莫奈和馬奈兩個友人就是其中最親密的一對。
有點像現在的他和酒井勝子小姐一樣。
肯定沒有他們之間物理意義上的零距離的接近和情感上的曖昧。
但是,
巴齊耶依然巧妙的捕捉到了兩個人臉上的神態。莫奈叼着菸斗,沉思間望着身前的畫框,馬奈則將一根手杖反手提着斜靠在自己肩膀上,站在友人身邊。
陽光透過深色的帷幔,從他們旁邊巨大的落地窗上灑落,照亮了他們的臉頰。
任誰看到這張畫,都會意識到,兩個男人已經成爲非常要好的朋友。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兩個人便是要好了一生的知己與至交好友。在莫奈最窮困的年代,馬奈爲他提供住處,和他一起畫畫,而莫奈又反過來影響了馬奈。馬奈一生中的筆下充滿了和莫奈相關的印記。出名的作品除了我給茉莉看的那張《在船上畫畫的莫奈》以外,還有《莫奈一家在花園》。受到莫奈的影響,他開始採取更明亮的色彩,使用更細小的筆觸,筆墨風情變得絢麗多彩。”
酒井勝子拉着顧爲經的手,慢慢的說道:“多年以後,莫奈已經功成名就,在馬奈老去病逝的時候,他悲傷的快要昏厥的過去,放下手頭的一切的工作再度重返了巴黎,親手爲這位朋友擡棺,安葬在巴黎郊外的帕西墓地。”
“Monet&Manet,我不禁在想,這兩位名字都只差了一個字母的大師的相遇,真的和我們很像……當然啦,我從見到你的那一刻就沒有瞧不起過你。這一點我比馬奈的眼光要好。”
酒井勝子俏皮的笑笑,她可愛的輕輕朝着顧爲經的耳朵孔吹了一口氣。
“莫奈的初期的作品都帶着些不成熟的稚氣,也被評論界批評缺乏藝術性,他甚至需要爲當地的報紙畫諷刺漫畫這類根本稱不上嚴肅藝術的作品,來維持生計。”酒井小姐說道,“但只要給他一方合適的土壤,他就會結出讓整個巴黎都美到窒息的花朵。”
“我母親學生時代,總是稱呼我的父親爲‘她的拜倫’,那麼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莫奈’,我相信有一天你會創造出讓世界畫壇都爲之震撼的作品,也請你相信自己。”
酒井勝子從身後雙臂環抱,把顧爲經攬在懷中,慢慢的說道:“我們現在在這間小小的畫室中,講着有關莫奈與馬奈的故事。一個世紀以後,兩個世紀以後,當我們都已經不在人間。或許也有青春靚麗的年輕人,站在星空之下,憧憬着屬於顧爲經和酒井勝子的這對愛人的故事。”
“我記得和你說過有關畫家的永生,我想,這也是另外一種永遠相伴,你說呢。”
顧爲經的呼吸都暫停了。
酒井小姐是他見過最有風情的女孩。
她固然五官精緻,身材豐潤,帶着歐亞混血兒特有的的萬種風情,連渾身嗅起來都是軟軟甜甜的草莓的味道。
可是和對方相處的久了,顧爲經總是會輕易的忘掉,她那驚人的美麗。
有些人的魅力是屬於皮囊的誘惑,而勝子小姐渾身則是散發着源於深邃靈魂的浪漫。
酒井小姐是那麼的年輕,但當她說着關於一個世紀以後的暢想,關於永生相伴的故事的時候,語氣中卻如同僧侶般帶着肅穆莊嚴的禪意。
隨着酒井勝子小姐嬌柔的聲線,
顧爲經穿過了時間的長河,慢慢的想象着女孩口中的世界。
他似乎真的看到了不知多少年後,一座燈火輝煌的美術館裡,兩張挨在一起分別簽着【顧爲經】與【酒井勝子】兩個名字的畫。
一個爲了安慰你,會輕聲細語的在你耳邊講述有關馬奈和莫奈的故事的女孩,就算她皮膚粗糙,五官平平,也會讓男孩子無法抑制的喜歡上對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