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課上忘了說。你,你,你……還有你,把你們幾個準備好的作品集交給我。如果今天沒帶那麼就下次課,週末我有點空閒時間,可以檢查一下你們的作品集進度。”
瓦特爾教授折返回了教室,看都不看那些在桌子底下打遊戲,或者偷偷睡覺的同學。
他只是在課桌間走過,點了幾個名字。
從課程進行後一週以後開始,課堂作業實際上就收的稀稀拉拉的。
用素描鉛筆塗格子是個相當勞神的作業。
從練習技法上來說不太難,比不上畫複雜的靜物排列,更比不上畫老頭老太太臉上的複雜的小褶皺。
但很枯燥乏味。
主要考驗的是一個靜氣。
需要每個練習者都沉得下心來,耐得住寂寞。
想要塗的好且塗的快肯定很不容易,得要有職業畫家的水準。這些高中學生們一味追求速度求快,更是容易顧此失彼,反而塗的一團糟。
可如果夠認真,不怕畫的時間長,能穩住心態慢慢的一筆一畫塗。
那麼縱然是剛剛學美術不久的初學者,也同樣能夠入手這樣的練習,並且畫的不錯。
“就看他們有沒有這個心思了。”瓦特爾老師心裡想。
“老師,這不公平!您爲什麼只給這幾個同學看,不給我們其他人看。”有同學對素描老師這麼明目張膽的區別對待同學不滿,小聲的嘟囔。
瓦特爾教授甩着甩頭,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上滿是不屑。
“還有誰想要我看作品集的?你們所有人交的作業稿還都放在我的辦公室裡,現在就去找。能找出八張以上自認爲認真的作業,我今天不睡覺也給你改出來。找不到就閉嘴。”
瓦特爾面無表情的用一句話,就把不滿的意見全都給鎮壓了。
他對那些既沒有天賦,連最基礎的努力都做不到的躺平學生們完全喜歡不起來。
想要在美術行業長久的走下去,努力是成功的底線。
只有付出了99%的努力,纔能有資格去博取1%機率的運氣和貴人賞識。
否則你拿什麼和那些才華橫溢生下來就是吃這碗飯的天才相比呢?
這不是龜兔賽跑的遊戲。
人家天才私底下搞不好比你還卷呢!
瓦特爾教授自己,就是那種付出了努力依舊沒有等來足夠的運氣的美術生。
他知道自己的素描水平過了能籤畫廊的及格線,卻沒有被獵手經紀人看上的幸運。
最終只能在私立學校當一名月薪不高不低的美術教師。
因此瓦特爾教授對那些沒有運氣被酒井太太的提高班挑中,卻依舊一絲不苟的努力的小孩子,心中多抱了幾份理解和同情。
大家都只是那種足夠努力而不夠幸運的普通人。
他這幾天計劃着,在教室裡挑選幾個往日裡認真聽課,認真交作業的學生。
瓦特爾老師希望讓他們把準備之中的作品集交上來,自己審一遍。
細緻的跟進修改學生美術集也很耗費精神。
大班教學的老師沒有提供私人指導的職責。
瓦特爾教授還是願意給他們開個小竈,講講私人的創作經驗和申請面試時的某些訣竅。
自助者天助。
願意抓住每一分機會努力的小孩子,他這個當老師的,能拉一把的時候,便願意費心的拉一把。
“顧爲經?”
瓦特爾教授在教室裡轉了一圈,最後走到教室的角落處。
他看到顧爲經正在用心的在素描紙上練習,心裡滿意。
剛剛準備伸手在課桌上敲一敲提醒這小子,瓦特爾教授的手突然頓住了。
素描教授盯着顧爲經筆尖。
瓦特爾走進這裡過程中初看時,只是發覺顧爲經在素描紙上的畫法不是自己要求的。
看上去最後的繪畫效果似乎還不錯。
更吸引教授的是,他整個人行筆用筆時,渾身上下有一種自信的氣質。
“年紀不大,畫畫時的狀態,卻有點藝術家的範了啊。”瓦特爾教授心中善意的微笑。
可當瓦特爾教授站在顧爲經的跟前,再凝神細品的時候。
整個人直接是一個激靈。
“呃……”
他的呼吸猛的暫停,瞳孔地震,一頭蓬鬆凌亂的金髮從髮根快要炸開了。
瓦特爾教授覺得悶頭捱了一個大嘴巴,被抽的頭暈目眩,整個人都有點恍惚。
這是啥啊?
淦,這是我佈置的素描課堂作業嘛?
這玩意還能這麼畫嘛?
咦,
這到底是怎麼畫的?
瓦特爾教授看着紙面上的被各種線條佈滿的方格,精細的線條從中心點宣泄而出,向着四周發散出,形成陰影細節不同的三角形平面。
二維的平面表現出了三維立體空間的質感。
明明眼前只是一個小小的正方格。
可瓦特爾教授甚至能藝術性的把它想象成落日下的埃及,從高空中俯瞰的胡夫金子塔的樣子。
陽光流淌在表面。
四方金字塔的不同斑駁表面因爲光照強弱的不一樣,形成了不同的明暗對比。
這張素描筆法練習——不,這種被顧爲經融入個人創意塗滿的小格子,在瓦特爾教授眼中,已經可以脫離了練習的範疇,能算作簡單的幾何素描畫了。
素描畫本身不錯雖不錯,還沒有達到值得瓦特爾教授這麼震驚的地步。
講道理,
不過是一個加上光影效果的四棱錐俯視圖而已。
畫幾何石膏模型,圓錐圓球甚至各種歪七扭八的非對稱圖形,都是藝術生學習素描時的基本功。
底座是正方形的四棱錐沒有曲面,光影變化不算複雜。
隨便拉一個德威六、七年級藝術班的小孩子,就能畫出這樣的沒有影子的俯視圖。
真正讓瓦特爾教授心頭驚濤駭浪翻涌,震撼的想要把舌頭吞進嘴巴里的是……
他能看出來,這幅素描畫從始至終,所有的筆觸都是顧爲經用一根普普通通的2B鉛筆畫出來的!
石墨鉛筆由於製作工藝不同,B值越大則越濃越軟,H值越大則越硬越淡。
筆尖質地的軟硬,還能帶來不同附着力的鉛質,在素描紙上留下粗細不一的畫面顆粒度。
理論上,
畫畫時描繪較爲光亮的表面以及需要深入修改作品細部時,適合使用高硬度的鉛芯。
背光處的平面使用濃一些的石墨筆。
通常6B到4H的鉛筆都是藝術生在畫素描時常備替換的選擇,用來繪製不同的光影變化。
而眼前顧爲經大概率是爲了塗格子時的便捷,他僅僅使用了一根素描鉛筆就完成了所有的工作。
還完成的很好!
圖畫中所能看到的四棱錐俯視圖上所變化的黑、白、灰三色。
本質上都是由一根筆根據排線的疏密,下筆的輕重,使鉛質附着在紙面上的層次不同,而表現出的光影梯度。
這份用筆的精細程度簡直是妙到毫巔!
“離譜啊。”
瓦特爾教授一直都爲他的素描技法的水平而驕傲自負。
即使比起德威的開羅、曼谷、橫濱這些更發達城市的校區裡教授,瓦特爾自論他的素描水平也不妨多讓。
放眼整個緬甸,能有他的這份用筆功力的人,絕對沒有幾個。
瓦特爾心中悄悄估量,
若是給他足夠多的時間,可能也頂多將一根素描鉛筆,畫到眼前這個學生這般的水準。
而顧爲經甚至是課堂上這短短的時間內,在一隻處處受限制的小小方格里畫出來的!
他所有留下的筆觸痕跡都畫的很“滿”。
既不越線逾矩,也不欠缺絲毫。
乾乾脆脆的在方格的邊界處戛然而止,似是撞到了空氣牆一般。
而顧爲經在另一些格子上所繪製的迷人漩渦線條,更是讓瓦特爾教授直接想到了梵高。
只是顧爲經的筆觸漩渦裡沒有梵高的衝動和激情,但是比梵高要更加規整和簡潔。
梵高喜歡用漩渦來刻畫粗大緊湊的松柏。
顧爲經筆下的線條則細密的宛如割過草地的細風。
靜止的圖片中帶着流動的韻律。
曲線和曲線之間在半毫米的精度上無限接近卻又彼此分離,讓瓦特爾教授的目光好似輕易就能夠陷進去。
老天!
瓦特爾教授開口,他有現在有千言萬語想要說,腦海好像充斥着一整部十萬個爲什麼。
這些話被堵塞在嗓子眼。最終鬼使神差的化做了他幾年前,跟一位長期在仰光做玉石賭石生意的東夏商人家長所學的詞彙——
“NewBee(牛逼)。”
老教授口中發出一聲字正腔圓的讚歎。
顧爲經畫畫畫的好好的,連瓦特爾教授跑到了自己身旁都沒有注意到。
這突然的一聲“牛逼”卻把他嚇了一大跳,好懸沒把鉛筆都給一起扔出去。
他一扭頭,就看見素描教授正瞪着雙銅鈴一樣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他。
瓦特爾教授抽過了顧爲經身前的素描紙。
老師也不說話。
教授只是瞪着眼前的素描紙幾秒鐘,轉過頭來瞪顧爲經,然後接着瞪素描紙,再接着瞪顧爲經。
就這麼舉止怪異的不停的循環,像是個卡了bug的機器人似的。
顧爲經被老先生看的有點毛了。
“教授,抱歉,我自己想換了種畫法試試,您有什麼好的指導或者建議嘛?”
顧爲經主動開口打破了這種詭異的氣氛。
“抱歉?畫成這樣,你有什麼要抱歉的地方。”
瓦特爾教授嘿了一下,晃了晃手中的紙張。“抱歉德威學校只能派出我這種水平的老師來教你?”
“問我有什麼好的指導意見,同學,這樣的畫我可畫不出來。見鬼,我竟然還在臺上大言不慚的講了這麼多天的課。”瓦特爾教授苦笑。
“要不然還是你來指導指指導我吧,這課你完全沒必要上了。”
他的話是在開玩笑,語氣中卻有真情實意的意味在其中。
在現代學校裡,
學生的學科實力比老師還要強,並不是多麼值得奇怪的事情。
無論課外自學還是教培補習班的緣故,很多學霸都能做出來授課老師都不會解的難題。
要是打奧賽,能拿省獎甚至是進國家集訓隊的學神們,秒殺個普通高中物理高中化學老師,簡直不要太輕鬆。
藝術卻是個特例。
因爲藝術真的是個純粹的技術性學科。
無論是美術還是音樂,技法的積累都需要時間的沉澱。
同時學生們如果沒有比他更加優秀的老師的指導。進步速度就會慢下來,甚至連努力方向應該在哪裡都未必知道。
普通人可沒有系統這麼簡單粗暴的加經驗的手段。
通行的規則是,藝術學科經常學到了一定程度就要換老師。
那些歷史上音樂天才藝術天才,交響樂隊的首席小提琴手能考入四大美院的名校學生們——從小到大在不同的學習階段換個五、六位私人教師只是尋常事。
一開始跟某個老師學,學的太好了老師教不了。開始被推薦跟着老師的老師學習,在藝術行業不稀罕。
要不然就像酒井勝子這樣,從小的時候就跟着著名大師學習。
“現在一個學生都畫成這個樣子嘛。媽的,水平高成這樣,我這個老師壓力很大啊!”
雖然不想承認。
可瓦特爾教授在仔細研究過顧爲經的作品後,得出了一個結論。
這傢伙的素描水平,應該要比自己要強。
瓦特爾老師的樣子被所有同學都看眼裡,德威的教室裡也是一陣驚訝的竊竊私語。
他們在學校裡上了這麼多年的課,何時能看到過牛氣轟轟的日耳曼人素描教授對待一副學生作品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顧爲經是屬於成績不錯的那類,素描課的評價經常是A。
只是能拿到A的人,又不只他一個。
那些被酒井太太挑選去提高班的人,也沒見誰讓瓦特爾教授這麼失態過啊。
難道這小子他突然嚼仙丹了?
“您過譽了。”
作爲人們所議論的中心焦點,顧爲經反到被瓦特爾教授誇獎的有點不好意思。
這個老先生往日裡還是很照顧自己的。
“我也想過譽。線條造詣,有什麼功夫就畫成什麼樣,紙上的筆墨是最不會騙人的。這幅素描圖,我很難畫的這麼好。”
瓦特爾教授嘴裡嘖嘖稱奇。
面對這樣的素描水平,瓦特爾教授甚至心中有點愧疚。
自己教這樣的學生真的不配,都有點去誤人子弟,耽誤人家的意思了。
除了不好意思,瓦特爾教授更多的是困惑和不解。
畢業年級的學生總體水平他是清楚的,顧爲經算是個好苗子之一,水平依然還需要打磨。
這才一個假期不見,
瓦特爾現在手中這幅畫已經從好苗子猛的就長出了樹幹與枝葉。
參天大樹過於捧殺,能看出成熟藝術家的雛形真的一點都不假。
也發育的實在太快了。
“顧爲經,在假期家裡有給你外聘補習老師,或者參加一些美術集訓班麼?”
瓦特爾教授的猜測道。
他是在好奇什麼樣的素描課補習老師纔能有這麼好的效果。
要是真有名師調教,能進步的像是吃了春藥一樣的猛。
瓦特爾教授也準備轉頭給自己去報個班上,就算花個幾百幾千美元的,他也樂意。
瓦特爾教授終歸在一根鉛筆上耗費了大半生的時光。
他這個年紀,也就不太想着籤畫廊什麼的了。只是單純觸摸到素描技法的更高境界,也總歸是很好很好的。
“我就是自己琢磨的,畫着畫着就有了感覺。”
“這樣啊,那就是突然悟了。你這悟的可有點猛。”
瓦特爾老師的臉上流露出一層失落。
教授心中卻也算有了答案。
藝術行業講究靈感,講究頓悟。
莫扎特小時候從樓梯上摔下來,磕到了腦袋從此變成音樂神童的都市傳聞,可信度不高。
有哪個美術生畫着畫着突然像是開竅了,畫功短時間突然猛竄了一個臺階的事情則真的時常會發生。
面對眼前的事實,
瓦特爾教授只能把答案歸究在這個緣故之上。
“都看看這張畫,我叫你們用鉛筆塗小格子,你們還一個個的嫌苦嫌累,不願意練。乍乍乎乎的都好似自己筆下那三瓜倆棗都已經能上得了檯面了。”
“看看同樣是每天揹着一個書包來上課,你們有的同學的素描,已經高成了什麼樣子!我不要求你們都能畫成顧爲經這般模樣,但是要求你們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圓潤的用筆,看看這精妙的控制力。誰說沒被克魯茲教授挑中,就不能自己發光了!”
瓦特爾教授看這張素描畫看的有點爽。
他忍不住把眼前的紙張炫耀給在場的所有學生。
幹教師這個行業的人,很少有不喜歡好學生的老師。
他們天天批不及格的課業批的有多頭昏腦脹,看到一張滿分的卷子時,就有多耳目清明。
除了教出名校學子能得到的“獎金”、“優秀教師”稱號這些利益性的因素,單純看看他們的作業也是很有爽感的。
就像遊戲練號時,練出了完美的小號。
瓦特爾教授現在就真的很興奮。
“真棒,這幅展示素描基本功的畫簡直可以直接掛在學校裡的宣傳板上,展現展現我們學校的素描教學成果!”他說道。
“哇,是好漂亮。”
“這漩渦看的我眼睛都要暈了。”
有些學生們附和。
“您又沒讓我們這麼畫。不過是線條亂一點而已,慢點畫,大家都能畫出來。”也有些人還是有點不以爲然。
鑑賞美也是一種修爲。
而這樣的修爲從來不是每個人都擁有的。
“大家都能畫出來?”瓦特爾教授氣笑了,“不看別的,就憑這手素描,校招會上的面試官就要搶他,你們信不信。”
教授還有後面半句話沒說出來。
就憑這手素描……在座的其他所有人中的大多數,沒準可能是全部,終其一生的時間,可能都畫出不來。
藝術業就是這樣的殘酷。
“我的作業以後你都不用理會,你的這張畫我有用,我拿走了。”
瓦特爾教授沒興趣和那些把傑作擺在眼前,都不願意低下頭去好好欣賞的廢柴們解釋顧爲經用筆的妙處。
他拿走了顧爲經的素描紙,就轉身走出了教室。
……
“喂,顧同學。你爲什麼要躲着我?”
顧爲經從開始變得鬧哄哄的教室裡走出來。
這本來就是一張課堂作業,他既然想這麼畫,就預計到了瓦特爾教授會感到驚訝。
只是沒想到瓦特爾教授會這麼高調的處理他的作品。
顧爲經不習慣處理這種同學們圍過來的場景,他快步饒過了幾個拐角,形色匆匆的走入了一條僻靜處的走廊。
他忽然感受到有人在拍他的後背。
顧爲經轉過頭,就看見蔻蔻站在他的身後。
不得不說,穿着打扮的風範真的是有些女孩子與生俱來的能力或者說是天賦。
明明大家每天都穿着同樣的校服,拉拉隊長卻天天都能穿出別樣的效果。
蔻蔻今天沒有戴她喜歡的標誌性酷酷的小骷髏耳環,耳垂上粘了一枚小亮片似的耳貼。
頭上帶着棒球帽,長髮編成麻花辮子從腦後垂到肩頭。
她今天穿了畫寫生課的時候的褲子,膝蓋和小腿上被蔻蔻磨出了幾個洞。
別奇怪,女孩故意的。
蔻蔻手動把棉布校褲改造成了潮流破洞牛仔褲的效果,搭配胸口上所彆着的那枚白玉蘭胸針,看上去是時尚於運動的混搭風。
有些時候,真的讓人感慨,蔻蔻將來不去當百變女明星都可惜了。
“瓦特爾教授其實現在不太要求課堂作業,班上很多同學都沒有太認真畫。所以我覺得蔻蔻你沒必要找我寫作業了。”
顧爲經笑笑。
自從小半個月以前開始,他就特意避開了蔻蔻身邊的座位。
蔻蔻給顧爲經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她上前邁了一步,把顧爲經擠到牆邊,伸出手倚住着牆。
練舞蹈學擊劍,使得蔻蔻的形體很流暢,她的身材本來就要比酒井勝子更高些,有一米七二左右。踮起腳尖的時候,更是和顧爲經持平。
蔻蔻一記壁咚成功。
“回答我的問題。”蔻蔻手臂前傾斜,一隻手靠在牆壁上,直視着顧爲經的雙眼:“你爲什麼要躲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