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在網上畫插畫,賺了一點錢。”
顧爲經思考了片刻,決定稍微透露一點口風。
總需要選擇有些人去信任。
阿萊大叔應該就是個很值得相信的人,既有眼界,又有原則。
“一點錢?顧先生,一百萬美元可不是一點錢,那是很多很多很多的錢。”阿萊大叔似乎難得的想要吐槽。
只是以他深沉的語氣風格。
吐嘈聽上去也不緊不慢的,似是老和尚在念經。
“您的家人知道麼?”司機又問。
“不知道。我不清楚應該怎來開口,而且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我賺了錢,又把錢都捐掉了這回事……您應該懂我在說什麼,這種事情總是很難讓長輩理解的。”
顧爲經靠在椅背上,撓着阿旺的耳朵:“特別是,我網上插畫師的身份本身就是匿名的,保持足夠的神秘感對這行有好處。”
“阿萊大叔你是唯一一個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如果您有顧慮我賺錢的渠道是否乾淨,我可以把我的匿名身份告訴你。”
一個月能掙一萬美元的插畫師並不稀奇,而一年能賺一百萬美元的插畫師,全世界本來就那麼屈指可數的幾個。
以這個中年男人的能力,真的想要調查的話,很容易。
與其大家猜來猜去,不如索性坦蕩一些。
阿萊大叔愣了一下,心中微微一動。
他的人生觀中,信任是一件比黃金還要難得的事情。
在很多場合,也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在他以前幹緝毒的時候,要是臥底線人告訴你什麼事情只有你一個人知情,就意味着他的把命交給了你。
而幹VIP要員保護的時候,要是領導突然告訴你什麼秘密,往往也不是什麼好事。
它不光是代表着信任,潛臺詞也是要把你綁入他的政治陣營,不好好聽話就要被幹掉滅口。
看門人的目光透過後視鏡,落在後排的年輕人身上。
這傢伙大概沒有除掉自己的想法,也肯定沒有控制住自己的能力。
大概……只有在這個年紀的天真少年人心中,纔會把信任這麼珍貴的東西,輕易的交給別人吧?
他們還沒有被背叛過,不清楚信任的重要和份量。
自己竟然莫名奇妙的就被託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一個價值一百萬美元的秘密。
“類似班克斯吶?”
看門人大叔忽然問道。
顧爲經呆了一下。
他本來以爲阿來大叔會繼續追問他的身份,沒想到對方突然問了這個問題。
“誰?”
“我說,顧先生,您現在工作類似班克斯那種,就是畫《手持氣球的女孩》的那個?”
“很貼切的例子。對,就是類似班克斯那種。不過比不上人家。”顧爲經驚訝的點點頭。
班克斯是一個匿名畫家的代號。
世界上最著名的現代藝術家,也是最神秘的藝術家之一。
除了Banksy這個代號之外,公衆對他的真實身份一無所知,甚至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他的對外媒體形象是一個腦袋上罩着棕色快餐紙袋的神秘人。
神秘感成爲了他最重要的公衆自我營銷的方式之一。甚至歷史上唯一的一個登上《時代週刊》雜誌封面的匿名人物。
收藏家們愛極了班克斯的神秘和古怪,他的拍賣行的成交價格屢屢超過一百萬英鎊的大關。
《手持氣球的女孩》就是班克斯最有名的代表作。
文學領域寫《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費蘭特和現代畫壇畫《手持氣球的女孩》的班克斯真實身份到底是誰,堪稱文藝界最有名的兩大未解之謎。
顧爲經沒想到阿萊大叔竟然立刻就能舉出班克斯這麼貼切的例子。
儘管,班克斯在BBC2019年的調查中,靠着公衆對於朦朧的神秘感的無盡癡迷與媒體永遠不會休止的對他真實身份的討論熱度。
甚至一舉超過了莫奈、畢加索和透納,成爲了英國本土受歡迎藝術家排行榜的第一位。
但這個畫家在公衆領域的知名度其實並不算太高。
不懂行的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
連顧童祥這種離藝術潮流比較遠的仰光老畫家,提起班克斯這個名字的時候,沒準都要反應好一會兒。
“您竟然知道班克斯?”
“顧先生,我不是軍閥手下發杆槍就上戰場的童子軍,有些時候我會執行一些外交方面的任務,代表國家的臉面。”
“因此在以色列受訓的時候,接受過外交禮儀和藝術、宗教通識的培訓。從1900年到今天,藝術領域最有名的一百位畫家和他們的代表作,我可以全部都背下來。”
阿萊大叔的語氣中聽不出炫耀的感覺,單純的只是在陳述事實。
“懂了,顧先生,我想大概明白您是幹什麼的了。您不必告訴我你的身份。”司機默默的點點頭。
信任的分量太重。
阿萊大叔願意當他的助理,幫他跑腿處理一些麻煩,卻依舊還沒有做好接受顧爲經捅破那最後一層窗戶紙的準備。
既然顧爲經願意相信自己。
哪怕不可思議了一點,阿萊大叔也願意相信對方的錢是乾淨的。
百萬美元的秘密就算了。
那已經超出普通的僱傭關係太多。
一個受過太多苦,經歷過世事滄桑的老男人有自己的做事的尺度和準則。
有些秘密是要用生命去保護的。
如今顧爲經捐款,他爲對方拿着低薪做事,這種等價交換就很愉快。
顧爲經不在乎說,看門人卻知道分量,不願意將他們的關係升級到僱用以上的太多層次。
打工仔變成信任的奴隸,那樣就太累了。“如果錢很多,就代表了事情不少。我可能會花非常多的時間在基金會上,未必有時間每天接你。有安全上的問題需要顧慮麼?”
阿萊大叔併線超過了路上的一輛破舊豐田,主動岔開了話題。
“應該還好。”
豪哥還真的挺守信用的,說到做到,他說不打擾自己安心創作。
不僅光頭沒有再來找過他麻煩,連苗昂溫也頂多跑過來放放嘴炮止步。
顧爲經已經很久都沒有安全方面的顧慮了。
“而且,蔻蔻和我說……蔻蔻您知道麼,我在德威的同班同學。她的父親是仰光警局的高級警督。她說豪哥就要倒黴了。”
“豪哥,就要倒黴了?”
阿萊大叔挑了挑眉毛。
“大概警方有什麼雷霆行動吧。”顧爲經猜測。
“似乎豪哥還是一無所知的樣子呢,應該離倒臺不遠了。”
顧爲經通過學校裡苗昂溫還是一副趾高氣揚,目中無人的討厭樣子可以見微知著。
他大概能夠推測豪哥那裡還是一幅“歲月靜好”的安逸模樣。
絲毫沒有緊張的氛圍。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對大型犯罪集團也是如此。
估計這位大名鼎鼎的豪哥離從仰光黑道舞臺頭把交椅上退場不遠了。
“明白了——”
阿萊大叔躊躇了幾秒鐘,還是開口說道:“但是顧先生,您這段時間最好也要注意安全,不要大意。”
“你不看好這件事情麼?”
顧爲經聽出了男人語氣中的另一層意思,皺着眉頭問道:“大叔,您脫離了政界這麼久,還有自己打聽消息的人脈渠道?”
“不是我有什麼消息,是這座城市的氛圍不太對勁而已。”
阿萊盯着擋風玻璃外向後掠過的城市,輕聲說道。
“氛圍?”
“你們這些當畫家的,畫畫時講究刻畫人物形象的藝術氛圍。一個城市也有一個城市的氛圍與氣質。”男人斟酌着措辭,“有些城市陰鬱,有些城市開朗,有些城市在緩慢腐朽,有些城市血脈中永遠流動躁動的液體。仰光的氣質則……是一座悶燒的爐子。”
“稍等一下。”
顧爲經隨手打開手機的錄音日誌。
知識、技法、情感——是曹老心中構成一幅作品水準的三個要素。
知識不僅是大金塔的建築圖紙、解剖學上的肌肉線條這類知識卡片才叫知識。
一個城市的風土人情也是知識的重要組成部分。
畫家的生命只有一次,他一個人生活再精彩,也不可能能體悟到不同年紀,不同環境下的百樣人生。
所以就需要採風。
文藝工作者採風除了採一些實地的景色,這種環境的質感和附近居民的心態也是構成作品“顆粒度”的重要基礎。
比如說針對城市環境最本源的感悟,更是文藝作品裡最高深,最深邃的東西。東夏的大師餘華在創作的一部作品的時候,往往就伴隨着大量的實地訪談,鄉野民歌民俗的記錄。
文學與藝術最根本的內核永遠是相通的。
優秀的肖像畫師能畫出人物表象外的靈魂氣質。
傑出的肖像畫師則給動物畫肖像,給城市畫肖像,畫出動物和城市的精髓特質。
阿萊大叔豐富的人生經歷,所醞釀出的對於城市的認識,對於本地畫家來說,是像桂花樹下塵封數十年的琥珀色酒漿一樣深刻的領悟。
千金不換。
他知道這都是重要的繪畫原始資料。
林濤教授從拜入曹老師門開始到如今,隨身都會帶一個紙製筆記本記下各種各樣的見聞和田野調查的感悟。
顧爲經就偷一點懶,直接用手機錄音代替了。
“仰光的氣質是一座悶燒的爐子。大叔,您這麼形容是這裡的城市,是因爲戰亂的原因?天地如火爐,百姓如薪柴?”
“不,我的重點不是燒,而是悶。”
“仰光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溫和的佛教和良好莊稼作物的生產條件伴隨了過去的十個世紀。所以這座城市的特色和別的城市不一樣。以色列的特拉維夫也常見遭受戰亂的威脅,那裡的場面要比這裡大的多,國家級別的軍隊對抗,似有似無的核戰爭威脅,世界的火藥桶。”
“但那裡像是一團燃燒的烈火。”
阿萊大叔右手鬆開方向盤的檔杆,五指聚攏又舒張,做出了一個燃燒的手勢。
“大街上穿行的持槍安保部隊和便裝的摩薩德特工,機場邊晝夜呼嘯噴出烈焰起降的F15重型戰鬥機。咖啡店、雜貨店裡身着棕綠色軍裝,身邊放着比利時FN公司製造的制式自動步槍的女兵,那裡關於戰爭的所有事情,都是擺在檯面上的。”
“就算是極端分子的恐怖襲擊,天空呼嘯而過的火箭彈,也是往往像是烈焰裡嗶啵炸開的竹節一樣乾澀而直接。”
“仰光則是一座被火爐炙烤出水汽的桑拿房,一切都是霧沉沉的。”
“當這裡的發生會讓豪哥這樣黑道教父倒臺的鉅變的時候,悄無聲息而又風聲鶴唳。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又都在發生。如悶燒的煤塊,下層的核心溫度已經逼近能熔化合金,外層依舊看上去灰撲撲的。”
“我至今仍然記得96年1月份坤沙決定投降時的前幾周。那時我被調回了仰光,辦公室就在聯邦政府辦公廳大樓的旁邊。那些日子看上去大家的生活很往常沒有不同,可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一種緊張的氛圍,行色匆匆的政府高官出入大樓,軍車警車在街道上呼嘯而過。”
“可偏偏什麼準確的消息都沒有傳來。”
“我經常能聽見雲層裡有米24武裝直升機編隊飛行的螺旋槳聲音傳來,仰頭望去卻只能看見厚厚的陰雲。青灰色的雲層好像壓在每個人的心頭,讓大家心神不寧。”
阿萊大叔目光透過擋風玻璃,看着窗外車水馬龍的人羣,緩緩的說道。
“坤沙也好,豪哥也罷,這樣的巨擘是不會悄無聲息的倒臺的。那種空氣中的難以擺脫的溼熱感,纔是鉅變前夜應該有的感覺。我現在沒有在四周的環境中讀出這樣的感覺。”
“而且我不瞭解這次警方行動的細節,但我只是覺得,一個連學校裡的女學生都能知道的秘密形動,對付豪哥這類的黑道大亨,聽上去就不是很靠譜的樣子。”
顧爲經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無論蔻蔻那裡的消息準確,還是阿萊大叔的經驗之談更對,他都對這種大事無能爲力。
“這樣啊,我會小心的。”他還是很聽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