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昂溫看着那些一張張爲他鼓掌,歡呼,對他蘊滿笑容的臉。
覺得生活是如此的美好。
書上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大概就是這般人心所向的感受。
他是特意在社交軟件上分享,並@了幾個走的近的朋友,要把這張國家美協入圍的邀請函,帶到校園裡拆封,熱鬧一下的。
“沒有在聚會裡聽過朋友們的鼓掌,在星空下享受過戀人的愛情的青春,不是真正的青春。當你開始老去,那些像煙火般燦爛燃燒過的記憶,纔會讓你知道,自己真正的活過”——這好像是他爸看的那個二流泰國愛情劇《網紅養成記》裡的臺詞。
苗昂溫以前打骨子裡,對這話嗤之以鼻。
當網紅,開派對,享受星光?
這話聽着又驕橫,又任性。
拍愛情劇的導演們,一定沒有見過這座城市真正塵煙中的生活的模樣。
真正支撐起這個國家的底層百姓們,他們絕大多數一生都沒有開過一次派對。
他的母親活着的時候,日復一日的夜光下勞作、縫紉。
星輝披灑在她的肩頭。
何曾有過片刻的閒暇擡頭仰望?
他們肩膀上扛着整座城市蹣跚前行,身上負擔着整個世界的重量,又渺小的像是塵埃。
他們當然是在燃燒着,無時無刻不在燃燒。
只是燃燒着不是青春,而是生命,照亮的也不是記憶,而是一家人柴米油煙的生活。
他們的人生並非絢爛煙花,是鄉間極細的劣質手搓土香。
那麼一點點的光,一點點節儉的佈滿灰塵的亮。
卻依然蹭的一下,一晚上就燒完了。
除了一點點的灰,什麼都沒有剩下。
連苗昂溫回憶起母親時的記憶,都像是嗅到了劣質的煙氣,嗆的他眼圈微微發紅。
可現在。
苗昂溫覺得,某種意義上,這話說的其實也是tmd的有些道理的。
沒錢是生存。
有錢纔是生活。
他在德威讀了接近十年書,拿着助學金,活的無人問津。
唯有受到了豪哥賞識後的這兩個月,在青春的最末一節尾巴上。
生活才真正的變得鮮活了起來。
他現在開始真正的享受起校園生活,開始有閒情雅緻擡起頭了看看天上的星星。
要是能把那隻蝴蝶關在自己的籠子裡,哪怕是做成標本,插在花瓶裡,隨手拿出來欣賞一下。
那麼學生時代,他的人生,也就算是真正大功圓滿了。
“靜一靜,靜一靜,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苗昂溫笑着朝四周那些向他恭喜的同學擺擺手,將吵吵鬧鬧的氛圍徹底壓了下來。
“進入候選名單而已,還要看下週組委會的最終選拔。感謝大家擡愛,到時候要是真的能入選,我到時候再租個轟趴別墅,讓大家聚一聚,有的是時間慶祝。請大家一定要給我這個面子,今天就先到這裡。”
他雙手合十,向大家表示感謝。
擱以前。
苗昂溫一定要比現在表現的更張揚的多。
不過他現在回過頭來看,也察覺了他那時候大金鍊子小手錶,天天三頓小燒烤。
稍微有點事情,恨不得就跟村口大爺開留水席一樣,讓全學校裡的人都來慶賀,是窮慣了以後,突然有錢的爆發戶應激反應。
實在太沒有藝術家的範兒了。
現在想想,苗昂溫自己都覺得Low,恨不得大拇指在鞋子裡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苗昂溫在豪哥這樣的教父手下混了兩個月,一定程度上,也讓他開始理解到了這個陰影下的國度。
把頭染成雞冠頭沙馬特,搞大紋身,開着小踏板半夜吆五喝六的炸街,學着電視劇裡的爛仔的嗆調說話,一句話帶着三個生殖器的字眼,嗑藥掄着砍刀幹架。
那不叫混社會。
那叫大傻逼。
當然。
不得不承認,大傻逼傳統在黑道的底層羣體中有自己特殊的無可代替的文化地位。
很多黑社會底層都吃這一套。
它能提供最廉價的快感,和最廉價的認同感。
畢竟,你也不能指望,黑道招收的新鮮血液打手,全是些拿着獎學金,GPA3.8,本碩直讀出來的應屆畢業生吧?
縱使是豪哥這樣的大佬,手底下真正上街拼殺的人,也經常是一些大傻逼。
傻逼也有傻逼的用處。
至少這些人有限的腦容量,很難認清利害關係,搞明白陰謀詭計。
他們活得是那麼醉生夢死,也是那麼的悽慘絕望,只要酒精上了頭。
什麼危險的事都敢去做。
但這些人也是最沒價值的爛命仔。
豪哥是對手下從不吝嗇的梟雄,可對這種完全沒有培養價值的人。
也從來都是抱着打發個三瓜兩棗,丟去當炮灰的消耗品的心思。
真正的黑社會,應該是豪哥這樣的,戴金絲眼鏡,手上掛着印度請的小葉檀的佛珠,能和泰國來的高僧談《阿含經》,能看懂法語原文的伏爾泰的《哲學辭典》,能和軍閥們一起打獵,和有留美經歷的政要高官們談論美國電影史,向他們展示自己收藏的大導演科波拉的攝影鏡頭,讓他們看着上面的簽名嘖嘖稱奇。
甚至連出行,坐的都是一輛牌號非常低調的深色奔馳轎車。
只是那輛車據說重達五噸半。
能抵擋的住12.7mm重機槍在一百米外的持續射擊,發動機艙等特殊部位,甚至能捱上一發老式火箭彈。
種種花,養養魚,念念經,看看電影,談論着藝術與哲學。
但他真正發怒的時候。
整座城市都會密佈在陰雨之下,風雲變色。
即使他只是對着敵人輕輕微笑,對方也會驚恐的夜不能寐,輾轉反側。
苗昂溫發自內心的崇拜豪哥,這樣的老大,纔是真真正正的巨梟的氣魄。
而能進入豪哥集團權力核心層的人,除了當年一起和豪哥打拼起家的老兄弟,也都是很有精英範兒的。
比如豪哥爲他所配備的那名秘書吳琴萊。
人家還真是GPA3.8,仰光大學本碩直讀出來法律系畢業生。
苗昂溫現在一言一行,都讓自己有意的模仿豪哥。
他學會了制怒。
咆哮是無能的表現,三天兩頭在那裡大呼小叫。
那憤怒這玩意,習慣了,也就不值錢了,不嚇人了。
節制怒氣,收放有度。
有些時候你的微笑,比你的憤怒,更加讓人害怕。
可以說是苗昂溫現在變得更加文雅了,也可以說,苗昂溫現在變得更加陰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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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反正。
連很多德威的女生們,都覺得苗昂溫變得更加成熟,自有一股氣場環繞在身邊。
國際學校的校園,是用金錢和權力在這個被殖民、內戰、毒品、貧窮困擾了一百多年的土地上,切下的一方好像不存在於這個時空裡的寧靜祥和的平行小天地。能邁入德威校園的同學,家境就沒有差的。
實際上大家都不是很缺錢。
要是苗昂溫還像之前那樣土包子似的吆五喝六的灑錢,其實大多數人心中或多或少是有些不的,參加他的派對,心裡卻還在笑話他土。
現在。
苗昂溫這種轉變,反而讓學校裡的很多人都發自內心的願意接納他,捧捧他。
覺得這人將來肯定能成個人物。
不停的有人在熱絡的拍打着他的肩膀,表示恭喜。
苗昂溫也一邊笑着感謝,一邊擠出人羣。
“HI,顧爲經,等一下。”
苗昂溫叫住了那個走廊拐角處的身影。
本來都已經走開的顧爲經,重新停下腳步,轉過身。
“有事?”
四周的同學中,有不少人都聽說了他們兩個之間的故事,以爲又是一場龍爭虎鬥的交鋒要出現了。
誰知,就聽見苗昂溫開口。
“恭喜啊,我看到了國家美協這一屆會員候選人的大名單,那位拉你入會的書畫協會的吳理事,還真的是很看好你啊,鄰居關係這麼好用?讓他都要下屆了,還把你的名字給填上去了。我也想有這樣的鄰居。”
苗昂溫揶揄道。
顧爲經沒有答話,也不想答話,就那麼靜靜的注視着他。
“開個玩笑,別往心裡去,我在學校裡的校園宣傳欄上,特意看了看伱的作品,確實畫的還是有點門道的。”苗昂溫知道自己已經穩操勝券。
他希望像豪哥一樣,有一種讓外人猜不透的喜怒無常的感覺。
在此刻。
他忽然想對顧爲經大度一點了。
和一個註定失敗的被淘汰者,計較什麼呢?
現在,是他展現勝利者風度的時候。
“咱們兩個同樣的年紀,都是德威的同學,又都入選了國家美協的候選清單,簡直像是對着鏡子看自己,不是麼?”
苗昂溫笑笑。
顧爲經依舊不答話。
苗昂溫在心中皺了皺眉頭,還是耐着性子的說道,“看來我們是註定要搶一個位置的人了。我有信心自己會贏,但我還是祝你能拿出你最好的一面來,也祝願你成功。”
四周傳來低聲的驚歎聲。
不管怎麼說,苗昂溫的這個行爲,在人羣中的大多數看來,還是非常長臉有風度氣質的。
苗大師真是脫胎換骨了。
這格局大到天上去了!
苗昂溫在衆人驚歎的聲音中,向着顧爲經伸出手來:“我們握個手吧,不管怎麼說,從任何意義上,你都是我在整個學生時代裡,所遇到過的最好的對手,沒有之一——”
等我幾年後站到聚光燈下,風光無限的時候,我會反覆回味品味這種滋味的。
後半句,苗昂溫在心裡默默的說道。
我的成功和你的失敗……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正確的抉擇,這是他生命中上的最重要的一課,價比黃金。
這個故事,苗昂溫將會講給子孫後代聽。
就彷彿他的父親講給他的那個關於大象的故事一樣。
誰知,顧爲經擡頭看了苗昂溫幾眼。
轉過身。
他一言不發的就走過了拐角,在走廊裡遠去了。
衆人愕然。
幾秒鐘後,一些不屑而輕蔑的冷笑聲,就在走廊裡此起彼伏的響起。
“什麼人啊,這傢伙真的給臉不要臉。”
“豬鼻子插大蔥,裝象。以爲和苗昂溫一樣入選了國家美協的候選擇會員名單,就有資格在哪裡耍酷了,一點風度都沒有,連苗哥的一根毛都比不上。苗哥簽了大畫廊,也沒他這麼吊啊。”
“傻叉多作怪,在那裡譁衆取寵罷了!沒聽到,他是靠鄰居關係,才能走後門入選名單的麼?過不了兩天,就原形畢露了。不趁這兩天,作作妖,什麼時候作呢?”
有同學跑過來,拍了拍苗昂溫的胳膊。
“走啦,走啦,趁上課前,我們打打籃球去,三人場。別和白癡計較,你們都不是一個層數的人,不值當的——呃,你還好吧。”
他拉了一下苗昂溫的肩膀。
沒有拉動。
低頭看見苗昂溫陰沉的臉色,一時間有些愕然。
很多同學都覺得顧爲經過分。
甚至這個拉苗昂溫的同學都覺得,苗昂溫的姿態都已經做足了。
面子也給了。
這傢伙在那裡給臉不要臉,那是他是小丑。
苗昂溫一笑而過就得了,何必在意呢?
然而苗昂溫的風度在顧爲經轉身而去的那一刻,卻有點破了功。
他推開了旁邊同學拉着他的手,眉角的青筋一下下的跳動着。
苗昂溫預想到了顧爲經可能做出的各種反應,他期待着對方因爲知道連蔻蔻的老爹都倒臺了,終於意識到了豪哥的神通廣大而惶恐不安或者、謹小慎微。
可無論對方是強撐着說場面話,是憤怒的拒絕。
苗昂溫都能接受。
這樣反而更好玩。
勝利都註定屬於自己了,對方忽然變得誠惶誠恐,就好比踩一個不會亂叫的蛤蟆,缺少了成就感。
可期待中的反應,唯獨不包括現在這一種。
顧爲經冷漠的轉身離去,把苗昂溫當成雕塑一樣,晾在那裡的舉動,徹底刺痛了他。
無言。
是世界上最大的輕蔑。
苗昂溫就搞不懂,連蔻蔻小姐都大禍臨頭了,這傢伙還在那裡牛氣哪門子啊。
他很像衝過去,揪住顧爲經的衣領,好好的質問對方——
“你這傢伙……難道就這麼瞧不起我麼!連握個手都嫌髒不成?”
苗昂溫深深的呼吸了幾次。
終於,
忍住了這種衝動,面色漸漸的平靜了下來。
“走吧,我們打球去。”他搖搖頭,向旁邊拉着自己的同學笑了笑。
轉身離去的瞬間。
苗昂溫又一次深深的向着顧爲經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
“走着瞧好了,顧爲經,時間會告訴我們,到底誰的選擇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