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在泰國留學學舞蹈時,格樂大學的舞蹈團就排練過貓,我媽媽演過裡面的巴露瑞娜。”
蔻蔻說道。
顧爲經想了一下。
巴露瑞娜是《貓》裡的一隻無憂無慮的少女貓。
它就是那種西方音樂劇裡永遠不會缺席的跳起舞來,胸前一陣劇烈搖晃的“荷爾蒙擔當”的性感大妞兒角色。
可以說這種角色俗氣。
但如今百老匯和倫敦西區的那些風光無限的大小劇場。
早年間,倒有超過半數,全部都是靠類似這些性感無敵的女舞娘和波濤翻滾的舞蹈起家的。
講句老實話。
社會大衆的印象裡,絕大多數人總認爲去看歌劇、音樂劇、舞臺劇是非常高雅的事情,這是加了外來和尚好唸經的主觀濾鏡。
從歷史起源來講,唱音樂劇的和唱二人轉的,未必真會有什麼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的雅俗之分。
多數時候,歐洲人走進劇院。
尤其被工作完全榨乾的普通人,再走進那些經驗狀況不佳,在破產邊緣搖擺的草創期的劇院,坐在吱吱響的織布發黃的座椅上的時。
真沒有多少人是奔着看一出震撼人心的《哈姆雷特》或者感人肺腑的大師級《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期待去的。
他們想要的只是忙碌的工作後,片刻的精神放鬆。
甚至包括早年間沙俄時代的古典芭蕾,它的舞臺動作也多少是和身體慾望綁定在一起的。
這些角色類型算得上是舞臺劇的光榮歷史傳統。
至少從在小舞臺裡賣票的號召力來說,莎士比亞、雨果沒準連上蕭伯納一起加起來,都比不上青春閃耀的性感女舞娘的一根頭髮絲。
在音樂劇《貓》裡。
根據版本設計不同,巴露瑞娜的角色也不同,但她經常會由美豔漂亮,舞跳的好,但現場經驗稍顯不足的女演員扮演。
她算是一個重要配角。
臺詞稍微要比巴斯托福和珍尼點點少一點。
這次新巡演的《貓》更加強調全年齡段,閤家歡的特質,“性感”元素就像是一隻可有可無的花瓶。
尤其是在一些社會風氣相對較爲保守的國家演出的時候。
所以巴露瑞娜並不在甲方設計合同裡所要求必須要完成的七隻貓的名單之中。
它和魔術貓、勇士貓、海盜貓這些貓一樣,都是想畫隨便畫的角色。
蔻蔻把腦後用來扎頭髮的小蝴蝶長橡膠圈結取下來。
貓的耳朵神經豐富而敏感。
橡皮筋紮上去,可能會感到痛。
因此蔻蔻沒有把它綁在阿旺的頭上,而是把小蝴蝶像鈴結一樣,鬆鬆的掛在阿旺胸口的軟毛上。
然後她抱起阿旺來。
朝顧爲經晃了晃,女孩也伸出手,小爪子一樣的揮了揮。
“巴露瑞娜、巴露瑞娜,她是漂亮的小姑娘。”蔻蔻左右晃晃腦袋,頭髮彷彿波浪一樣擺動,模仿着電影版《Cats》裡,飾演巴露瑞娜的大歌星泰勒·斯威夫特。
斯威夫特的氣質幾乎可以算是西方社會印象裡的性感甜妞的代名詞了。
演巴露瑞娜倒真的合適。
“喵!喵喵,喵喵喵……”
阿旺都已經傻掉了。
蝴蝶結下。
它黃色圓滾滾的大肚皮一陣波濤起伏,四隻爪子在蔻蔻的懷裡掙扎着亂晃,白眼上翻。
貓貓大王一副快要被小姐姐玩壞了的樣子。
“想來是很可愛的場景。”
顧爲經被蔻蔻的樣子逗樂了。
蔻蔻的媽媽飾演巴露瑞娜的樣子,顧爲經無緣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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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蔻蔻此刻的樣子,確實很萌。
“可愛吧,我也覺得可愛。我媽媽……正常的時候,是一個很有少女感的人。”
蔻蔻把阿旺重新抱好,用指尖撓着它的肚子,示意它不要緊張,乖乖趴好。
“不過,她最想演的角色,其實一直都是劇院貓。”
“不是魅力貓?她纔是主演吧。劇院貓不是公貓麼?”
顧爲經問道。
“業內這種沒有感情戲的角色男女都可以演。”蔻蔻解釋了一句。
“當然,誰不想飾演主演呢?如果可能的話,人人都想飾演魅力貓。”她聳了一下肩膀,“但那個角色是分配給資歷最深,甚至是已經簽約了知名歌劇團的高年級學姐的。對舞臺劇來說,最好的選擇是成爲主演,第二好的選擇是對你最有吸引力的角色。幾乎所有的劇院演員,如果無法扮演魅力貓,都會想着能否嘗試着扮演一次劇院貓。因爲……”
蔻蔻頓了頓。
“媽媽說,每個劇院演員都能在這個角色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飾演這個角色,就像你在黃梁一夢中,快速度過了演員的一生。”
“登臺,成名,再到被人遺忘。”
蔻蔻幽幽的說道。
“它講述了一個無數演員,無論渺小的還是偉大的,都終將面對的無可能奈何的命運。”
“區別只在於,有些人一生都不曾綻放,有的人如春花一現般燦爛一時,可最終,無論是綻放了的,沒綻放的,他們都將凋落在泥土之中。”蔻蔻抽了抽鼻子。
她總結道:“劇院貓就是一隻幽靈。”
“你說劇院貓喜歡在俱樂部裡,向別人吹噓,它曾經在舞臺上扮演幽靈的往事?”顧爲經沒太懂。
“不,不是臺詞。我說的是大多數演員的職業生涯都是不長的,當她們所飾演的角色,當她們在聚光燈下最風光的那一面被人忘記的那一刻,她們就已經死了。剩下的,便是幽靈。”
“觀衆們通常在舞臺上所見到的任何一個角色,都是演員最風光,最鮮活,最生動的那一面。整部劇裡唯獨劇院貓是特殊的,它是由‘活的演員’去扮演‘死的演員’,唯有它,是一隻死去的空留軀殼的幽靈……徘徊在舞臺之上。”
蔻蔻擡頭看着槐樹四季長青的枝葉,輕輕的說道。
“你知道麼?我媽媽在泰國留學的時候。格樂大學的舞蹈團,有一個外籍的美國老師。她是一個胖胖的老阿姨,身高不高,喜歡抽菸,教課也不認真,很難想象她竟然是舞蹈演員出身。”
蔻蔻說:“所有劇團都對體重有極爲嚴格的要求。舞跳不好可以說是天賦問題,身材走形,那就是明顯的態度問題。體重發胖是會被直接解約的。香菸更是舞蹈演員的天敵。電影明星也許有吸菸也許有,但想跳舞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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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菸草會讓你的牙齒髮黃,更重要的是,香菸會影響你換氣的節奏和平穩,有煙癮的人,氣息不夠,跳不了幾分鐘,就會氣喘吁吁。”
“體重管理,毛髮管理,菸酒控制,拒絕垃圾食品……這些都是一個優秀舞者的基礎職業態度,這些東西都做不好,好的老師看都懶的看你一眼,根本是給多少錢都不願意教的。”
蔻蔻哼哼了一下。
“學生裡的同學們,大家都覺得她就是那種學校想要彰顯自己‘國際化’而隨便拉了一個金髮碧眼的白人拉來充數的老師,還會編排一些段子,明裡暗裡的開她的玩笑。”
“那個老師在茶水間吸菸的時候,遇到有人陰陽怪氣,她也不生氣。她每次都會吐一口菸圈,笑呵呵的說,小姑娘們不懂事——你們不知道,二十年前,我在紐約的花園劇院,給JOHN當伴舞的時候,有多漂亮呢?”
“誰?”
顧爲經問道。
“John,John Travolta.”蔻蔻解釋道:“我媽媽也後來才知道,她口中的約翰,就是傳說中的約翰·屈伏塔。”
看着顧爲經的疑惑的眼神。
“舞王屈伏塔。《週末狂熱》?《油脂》?”蔻蔻連說了好幾個名字,“《變臉》或者《低俗小說》伱總知道吧,他是男主。好萊塢的超一線演員,他是就百老匯裡跳音樂劇出身的。”
“最後一個看過,昆汀的代表作嘛,和《阿甘正傳》與《辛德勒的名單》一起角逐那年奧斯卡的,拿了最佳劇本。”
顧爲經終於反應過來,蔻蔻說的是誰。
穿着白襯衫的短髮光腳女人和穿着黑西裝的酷大叔一起在舞臺上搖晃手臂,面對面跳舞的片段,幾乎是昆汀電影裡最有代表性的鏡頭了。
“就是他來,幾十年前他能拿到一部劇2000萬美元的片酬。巔峰時比布拉德·皮特和尼古拉斯·凱奇的咖位都要高。”
蔻蔻點點頭。
“你們老師那麼厲害,連屈伏塔都認識?”
“伴舞應該是真的伴舞過,但應該是她認識屈伏塔,屈伏塔不認識她。就算當年在劇院時能相互點點頭,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你懂的。我猜,就算屈伏塔從她面前臉對臉的走過,對方也認不出那個胖阿姨是誰。”蔻蔻聳聳肩,“儘管她喜歡叫人家John表現熟絡和親近,不過估計也就是那種人肉背景的類型,但凡他們兩個曾有一絲的曖昧,按照演藝圈的風氣,她一定恨不得嚷嚷的全世界都知道,也不可能跑到泰國大學裡,當一個混日子的舞蹈老師。”
“在百老匯這種地方工作,一萬個人裡面,總會有一個幸運兒,成爲超級巨星的。屈伏塔是,但很遺憾,我媽媽的老師僅僅只成爲了一個牙齒髮黃,身材走型的胖阿姨。”
“這不是我想說的重點,我想說的是……我媽媽形容裡,說起往事時,那個老阿姨的樣子。”
“她說,JOHN——”
蔻蔻手指從嘴脣間挪開,模仿了一個吐菸圈的動作。
顧爲經不得不承認。
蔻蔻小姐是他所認識的人裡,最有演員天賦的女孩。
氣質百轉千變,模仿誰便像誰。
她剛剛模仿泰勒·斯威夫特的時候,彷彿是一名青春俏皮的活潑少女。
而此刻。
她緩緩的吐“菸圈”時的模樣,眼神看向遠方,帶着一種霧氣,迷迷濛濛,恍恍惚惚,卻有一瞬間,一種極清澈的光在眉宇間綻放。
這種感覺彷彿一個夢中度過了多年的人忽然之間醒來,又恍若是一個被現實磨打的蒼老斑駁的靈魂,一瞬間入夢,又回到了曾經最風光的那個瞬間。
莊周夢蝶。
蝶夢莊周。
“你們不知道唉,當時的我,有多漂亮呢。”
蔻蔻輕輕說道。
她模仿完,轉過頭來看向顧爲經:“我媽媽和我說,那時的她完全無法相信一個人的氣質,能在短時間內發生這麼大的差異。在舞蹈界,胖子是沒有自尊的,即使她是老師也一樣。”
“但那一瞬間。她面前的不再是一個胖胖的、老邁的、醜陋的,學生偷偷笑話她也不生氣的老阿姨,在菸頭上的火焰燃燒又熄滅的一次呼吸之間,一個無比嫵媚美顏的靈魂在她的瞳孔間綻放。”
“轉瞬之間,她跨越了二十年荒廢的光陰,跨越了幾千公里的距離,又變成了曾在百老匯的聚光燈下吸引着全紐約人注意的驚豔女郎。”
“我媽媽說,她只和那雙眼睛對視了半秒鐘。她就相信,這位老師沒有說謊。她年輕的時候,應該真的是很有魅力的人。”
“幽靈總是無意識的沒有知覺的重複着他們生前的動作,而風光不再的劇院演員也是一樣。”
蔻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也許她一輩子就在鏡頭下,和屈伏塔共舞了三十秒,那是她一生中最風光,最漂亮的三十秒鐘。往後的被人遺忘的三十天,三十個星期,三十個月,三十年,她都像一個幽靈一樣,活在那三十秒鐘裡。”
“只有在喊那聲John的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明豔照人的活了過來。”
蔻蔻的神色有些飄忽。
顧爲經心中微微一動,他又想起了自己素描紙上的小樣。
“演藝界,演員想要成功,真的充滿了辛酸啊。”顧爲經跟着感慨。
“不。”
蔻蔻竟然搖了搖頭。
“這是演員的辛酸,但這和想要成功,不想成功沒有關係。與是偉大的演員還是失敗的演員也沒有關係。劇院貓描述的是演員的幽靈,任何一名演員都會終將變成幽靈,無論他是不是曾意氣風發,光芒萬丈,這就和任何人都會死去是一個道理。”
“每個演員,都有恐懼自己被時代所遺忘的那一天。”
蔻蔻輕輕摸着懷裡的阿旺。
“無論她是活在和約翰·屈伏塔共舞記憶裡的舞蹈老師,還是約翰·屈伏塔自己,都一樣的。就像乞丐和皇帝都會平等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