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屈伏塔16歲的時候,在百老匯登臺演出,一直演到二十多歲,因爲出色的外形條件和舞蹈張力,被試鏡導演選中,出演了一部華納旗下的週五檔電視劇《歡迎歸來,科特》因而展露頭角。”
蔻蔻輕輕撓着貓。
好像在她懷裡扭動阿旺,變成了那個好萊塢曾經的當紅舞王。
“在聚光燈下,只要機緣到了,人的走紅便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就是這樣的幸運兒。他20歲的時候,還只是百老匯的一名音樂劇演員,可僅僅四年之後,屈伏塔就已經世界巨星了,好萊塢片酬最高的演員。”
“報紙上說他是從百老匯上走出來的有史以來的第二性感的男人,第二個國民女孩的春夢情人。”
“第二個?第一個是誰?”顧爲經好奇的問道。
“第一個就是當時已經逐漸老去的馬龍·白蘭度。不過很快,就沒有報紙說他是第二個誰了。因爲他已經實在太紅了,他不是第二個白蘭度,不是第二個貓王。他就是他,約翰屈伏塔。”
“舞王屈伏塔。”
蔻蔻淡淡的說道:“他是舞蹈演員裡的國王,歌舞片裡的神話。奧斯卡和金球獎全部提名他做最佳男演員,《時代週刊》搶着去把他的大照片印在雜誌的封面上從東海岸賣到西海岸。卡特總統看完他的電影后,推遲了國務會議,邀請他去白宮共進午餐。幾年後,史上最受歡迎的英國王妃戴安娜出訪美國。”
“時任B級片演員出身的里根,費勁腦汁的想要在衆人眼前,給王妃展現最富有美國魅力的一幕,於是,他第一個想到依然是約翰·屈伏塔。他專門跑去把舞王請來和王妃一起跳舞,因此誕生了英美外交史上最經典的外交鏡頭之一。”
女孩語氣平緩的娓娓道來。
“你這麼喜歡他的舞臺形象麼?”
顧爲經驚訝的問道。
他還以爲蔻蔻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喜歡的應該是如今青春正茂的當紅偶像明星或者樂隊主唱呢。
他對約翰·屈伏塔不是很熟悉。
但既然是里根總統時期的當紅影星,再怎麼是年少成名的傳奇,可在《低俗小說》裡都已經是大叔了。
《低俗小說》又是比他們年齡都大的多電影。
好萊塢的演員們再如何能夠駐演有術,想來如今,也都已經是個七八十歲。
應該是白髮蒼蒼的老爺爺了。
不見連會念着“JOHN”追憶往昔的女孩,在蔻蔻媽媽上學的年代,都已經從豔光四射的明媚女郎,變成了牙齒髮黃的胖大嬸兒了麼?
蔻蔻卻竟然將這樣的老爺爺的履歷講的井井有條,瞭如指掌的都能背了下來。
對蔻蔻這種青春少女來說,未免太過於old school一點了。
“我一直以爲你是會喜歡泰勒·斯勒夫特的那種時尚歌手呢?”
顧爲經望着抱貓的少女,心裡想着。
“太老了一點是吧。我確實是很喜歡斯威夫特的。”
奇妙的是。
顧爲經沒有把心裡話講出來。
他總是猜不懂蔻蔻,而蔻蔻卻總能猜到他想要說什麼。
“屈伏塔不是我喜歡的那類,他的樣貌是上世紀六十七十年代美國老阿姨的經典審美喜好。我覺得他臉盤太方,髮型太老,下巴里的那一條寬寬美人溝太過刻意。”
蔻蔻淡淡的說道:“但這並不妨礙我看過屈伏塔的所有電影,尤其是《低俗小說》裡那場跳舞戲。從女主登臺後的兩分十一秒,每一幀我都能在腦海中回憶出來,那確實是有張力的好表演。”
“我總是在想,1995年,屈伏塔在昆汀的現場跳那段舞的時候,他到底腦海裡在想什麼呢?後來,當他出席柯達劇院的奧斯卡頒獎典禮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麼呢?那距離他上一次站在這裡,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九年了。”
“什麼意思?”顧爲經挑挑眉頭,“他不是一直都非常紅麼?”
“是他曾經非常非常的紅。記得我和你說的麼,幽靈。”蔻蔻的聲音在顧爲經的耳邊迴盪,“大多數演員的職業生涯的巔峰都是不長的,如曇花一現的一瞬間。我告訴過你,每個演員第一希望的是能扮演主演,第二喜歡的是飾演和他有默契的,能夠像影子一樣吸引他的角色,他能在其中找到自己。”
“《低俗小說》情節中充斥着導演的黑色幽默,屈伏塔飾演的是一個穿着黑西裝冷酷又不乏細膩的殺手文森特,在自己爲主角的時間線鏡頭裡,文森特帥到不行,殺人衣不染血,和老大的女人激情四射,又有原則又夠忠誠,即使兩個人已經產生了火花,卻在跳完一支舞后,送她回家,然後便抽身離開。在誘惑與抗拒誘惑中走着微妙的刀鋒,散發着致命的魅力。”
“他幾乎是完美的,閃閃的發光。”
“但是在別人的時間線裡,他只是一個被失敗的Loser假拳拳手,回家取東西時,隨手用霰彈槍崩掉的路人甲。死的時候,他拿着衛生紙坐在馬桶上看雜誌,一點也不酷。鏡頭轉瞬即逝,一槍打下去,他就倒下不動。”
“所有鐵漢柔情,敏感細膩,激情四射,瀟灑不羈,都沒有能讓他比普通人多挨一顆子彈。就像好萊塢片場裡每天會死兩百個的那種普通配角一樣。”
蔻蔻呼吸輕柔的吐在阿旺的耳垂上。
“我相信,屈伏塔走進片場的時候,他一定在這個角色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最風光的演員,能讓整個時代都烙印下自己的印記。”
“如果好萊塢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早期,都是屬於馬龍白蘭度的,六十年代是屬於希區柯克的。那麼整個七十代後期,都是屬於他一個人的。他是馬龍白蘭度與貓王的結合。人類影視史上的歌舞片皇帝。但七十年代的最後五年,卻也已經是傳統歌舞片最後回光反照般的五年。”
“落日夕陽般的絢爛餘暉。”
“演員這一行,名聲來的快,也去的快。他成名用了不到五年,從奧斯卡獎走到金酸梅獎也只用了五年,然後就是長達十年的沉寂。一開始報紙的津津樂道的報道屈伏塔又跑去演了什麼爛片了,後來媒體都懶的報道了。因爲他已經徹底是過去式了,徹底被時代所遺忘了。”
“在絢麗的歌舞配樂中,他是無所不能的國王,但離開了歌舞,他就什麼都不是,跟不上時代的人總是會被丟進垃圾桶的。就像那些在默片時代向有聲電影發生巨大轉變時,因爲沒有臺詞功底,而被鏡頭所拋棄的明星一樣,這種事情永遠也是不稀奇的。”
顧爲經想象着那樣的一幕。
曾經世界上最成功,最風光的好萊塢巨星,因爲轉型不成功,而被時代無情的丟進了垃圾桶。
自己心中的那隻在俱樂部裡,永遠在和別人吹噓着自己往事的劇院貓,似乎突然動了動。
時代的槍聲響了。
他應聲而倒。
“我相信他在《低俗小說》的劇本里,讀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可是曾經的舞王啊!不是百老匯舞王,不是紐約舞王或者好萊塢舞王,也不是美國舞王。不需要加任何的前綴,你在整個世界,說出舞王這名字,所有人都知道指的是約翰·屈伏塔,舞蹈界唯一的國王。他就是迪斯科舞的代名詞,從亞洲到非洲的角落,年輕人們全都模仿着他的舞姿,女孩們則看着他的海報情意綿綿。”
“在七十年代,他是業界巨星,酷到沒朋友。可如今已經快要千禧年了。邀請他去白宮的里根被槍擊了,和他共舞的王妃戴安娜婚姻搖搖欲墜。當年在學校禮堂,在酒吧裡跳迪斯科的潮男潮女們,已經成爲了開始禿頂的大叔和有小孩的胖大嬸。這一代年輕人心目中的巨星,是布拉德·皮特、湯姆克魯斯和尼古拉斯·凱奇。家長和現在的孩子們說‘有個很酷的舞王’,他會以爲你指的邁克爾·傑克遜。”
“年輕人不再跳迪斯科,也不知道他是誰。”
“連這個殺手的角色。昆汀原本希望找戴·劉易斯,不行又換成了布魯斯·威斯利,威斯利想去演更重要的那個假拳拳手,然後又換成請前幾年《再殺我一次》中飽受好評的殺手扮演者邁克爾·馬德森,結果對方又拒絕了。最後才論到屈伏塔,這個過氣舞王。在導演選角的名單上,他是備胎的備胎的備胎。”
蔻蔻抱住了雙臂。
阿旺似乎也受到了姑娘身上蕭瑟的低氣壓的影響,也不在懷裡再鬧騰。
狸花貓伸出舌頭來,舔了舔蔻蔻的下巴。
“你很難再說屈伏塔這樣的演員不成功,在演藝界,他的人生高峰高的像是珠穆朗瑪峰那麼高,一個人即一個時代,古往今來,就沒有幾個演員能有他的好運氣。他擁有億萬家財,有漂亮女友,有比佛利山莊的大莊園,有限量款跑車。甚至曾經買下過一架戰鬥機當做私人飛機。”
“這樣的人再說談什麼心酸不如意,就沒天理了,也太何不食肉糜。可他同樣也是一個被人所遺忘的幽靈。唯一的區別在於,我媽媽的老師需要念着他的名字,做爲對過去好時光的追憶,而他自己不需要念任何其他人的名字,做爲懷念的符號——他自己就是那個符號本身。”
“他曾經讓全世界的聚光燈都打在他的身上,所以,他無法忍受被人們所遺忘的寂寞。別人活在他的名字裡,他活在自己的記憶裡。他一部又一部的接不合時宜的爛歌舞片,再一部又一部的搞砸它們。”
“機械的像是一隻迷茫的重複着生前做過的事情的幽靈。他拼命的想要吸引觀衆的注意。這個世界已經向前走了,他還留在原地跳舞,他跳的那麼賣力,因爲生活在不同的時間線裡,所以整個世界都視若無睹。”
“直到他遇上了《低俗小說》。”
蔻蔻咬了一下上嘴脣。
“我一直覺得,論深度《低俗小說》其實不如《辛德勒的名單》和《阿甘正傳》,但屈伏塔這個過氣舞星演的卻要比湯姆·漢克斯與連姆·尼森兩位影帝都要好,最少更能讓我感到共鳴。”
“在《低俗小說》這個犯罪電影裡的插曲歌舞片段裡。”
“在那短短的兩分十一秒。”
“當導演喊下Action的一瞬間,當Disco的音樂聲響起。幽靈便活了過來,屈伏塔又變成了曾經的那個舞王,又回到了那個他扭扭頭,一個眼神,就能讓世界爲之瘋狂,爲之尖叫的七十年代。幽靈般的演員,在幽靈般的角色中,找到了真實的自己。”
蔻蔻伸手摘下老槐樹的一片橄欖型的枝葉,把它遞給顧爲經。
“後來,他靠着《低俗小說》一夜之間翻紅,轉型成功,又連續的拍了《變臉》、《斷劍》重新回到了媒體的聚光燈下,成爲了好萊塢的頂級大咖。那是他職業生涯的第二春,就像白蘭度在70年代初靠着《教父》捲土歸來一樣。但這不是重點,少之又少的演員能開出自己的第二春,第三春。”
“但無論開出了多少個春天,大多數花都終將都會有一天會枯萎,被人所遺忘。就像我剛剛和你提到他的名字時,伱其實已經不知道他是誰了一樣。變成幽靈是演員的宿命,區別只是在於,有些人活着就變成了幽靈,有些人,足夠幸運,那麼他真正死後纔會變成幽靈。”
“只有少數中的少數,萬分之一裡的萬分之一,他們的角色永遠能散發着生命力,他們便能像是有些樹木一樣,四季常青。”
蔻蔻低頭逗弄着貓兒。
所有的演員都一樣。
風光如約翰·屈伏塔,是一隻幽靈。
媽媽的老師,那個曾經的百老匯女舞娘,是一隻幽靈。
她的媽媽,她雖然連那個舞娘都不如,胖阿姨還曾在花園劇院裡豔光四射過,她媽媽連真正登臺的機會都沒有得到。
可她同樣也是一隻幽靈。
僅僅只當她和自己講述那些有關舞蹈,有關跳舞的記憶時,她纔會變得正常起來。
她的一生也就活在年少時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