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老夫所講的這一切民間巧取豪奪的手段,只要黃冊健全,複覈得力,這些都無法實現!比如說,剛纔所講的飛灑。只要我們複查的監生稍微有點常識就會發現問題:貧戶積蓄多年,買入一兩畝良田是可能的,但怎麼可能五十戶貧戶集體購田,還這麼巧的每戶都同時購買一畝?只要監生提出置疑,然後要求當地縣衙提供紅契。這個飛灑就無所遁形!
再比如死寄。假設這死寄發生在萬曆二十八年,監生們審覈萬曆三十年這個縣送進來的黃冊時。只要手裡有健全的萬曆二十年的黃冊,兩相對照之下就會發現。那四戶絕戶,其中有兩戶在萬曆十八年就已經死絕。他們怎麼可能在萬曆二十八年再出來買田?
又比如強行上戶改中戶,下戶改中戶。只要黃冊健在就會發現,那下戶兩兄弟確實都已經娶妻,但十年前的黃冊顯示,一個剛剛有了一個女兒,一個還沒有子嗣。十年後怎麼可能家裡突然多出來五六口壯丁……
所以,昔年太祖皇帝煞費苦心的編制黃冊,除了便於國家收取賦稅以支國用外,也切實保護了老實爲國家繳稅服役的良民。只要歷年黃冊在,複查又得力,那些宵小便無法肆意妄爲!”
粗粗的喘了一口氣,坐下來喝上一口茶緩一緩,陸鳳儀再次起身:“貪官國蠹、奸猾胥吏、刁民惡霸,人人皆視黃冊爲仇讎。在官場之上,南京國子監屢次上奏,要求提高入湖監生的待遇,結果袞袞諸公置之不理。黃冊庫多次苦求,要求單列支出,卻無人響應。近百年來,黃冊質量不斷下降,各地交送黃冊的時間越拖越遲,皇上雖然屢下嚴令要求對涉事官員加以嚴懲,但朝廷卻始終拿不出昔年太祖般的手段加以震懾……俗話說,取法乎上方能得乎其中。朝廷對主管黃冊的官員,對複覈的監生都是如此待遇。地方上的各級官員便對黃冊開始怠慢起來。逐漸的,各級官員更把主意打到了黃冊身上……更有喪心病狂的地方官員,爲了方便自己以後好貪賄,乾脆用米漿、蜂蜜混入紙漿中來製作黃冊!這樣的黃冊,入庫之後不到半年就全部被啃噬掉。如此,當地官員在做下一個十年的黃冊時便能肆無忌憚,而鄉間的胥吏、惡霸便能隨意欺壓良民!”
“反了這羣王八蛋了!小爺,咱們向皇爺請旨,把黃冊庫和監生的支出全部扛起來吧。頂天一年也就一萬兩,咱們興華宮完全負擔得起!如果皇爺準了,奴婢願意捐一半的年俸。”
“王承恩你先坐。”揮揮手讓王承恩坐下後,朱由棟起身,再次爲陸鳳儀續水後道:“老先生,黃冊的敵人是誰,我們已經清楚了。黃冊失控,對小民的傷害我們也懂了。能不能請您從大局上,講講黃冊失控對國家的傷害?”
“是,草民遵命。”恭敬的行禮後,陸鳳儀清了清嗓子:“草民舉幾個例子給殿下聽吧。嘉靖三十一年,揚州府興化縣遞交的黃冊,裡面有一萬一千餘戶,其中有三千七百餘戶,戶主年齡各個超過一百歲。諸位信麼?”
慘笑一聲後,陸鳳儀又道:“草民在黃冊庫供職多年,曾經將同一地區的不同年份的黃冊拿出來比較。這裡面的問題更大。比如說,隆慶六年的軍黃冊顯示,福建省福寧州的戶數,比洪武年間少了三分之二,丁口少了五分之三。嘉靖四十一年的民黃冊顯示,就是咱們現在所在的應天府,其人口比正德年間少了整整一半。哈哈,真是奇也怪哉,這兩個地方,尤其是應天府,那可是膏腴之地。近百年來除了倭寇鬧騰過一下子之外,又沒有遭遇其他什麼災禍。怎麼可能人口減少這麼多?還不是黃冊失控後,地方豪族通過包蔭、冒合、逃戶、隱匿、篡改等手段,把大量的人口給私吞罷了。
這國家掌握的戶數越來越少,可是每個縣的賦稅可不會減少。如此,官府便變本加厲的壓迫剩下的良民,之後這些良民,要麼脫寄於豪門之下,要麼就只有丟棄一切成爲流民。”
說到這裡,就不用再接着講下去了。因爲這種局面一旦在全國範圍內廣泛出現,任何一個對歷史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標準的亡國之像!
陸鳳儀一開始說的,若是他再活久一點,怕是要當亡國之民。這可真的沒有亂說:黃冊庫的官員對於國家的興衰,是最敏感的。
房間內靜得可怕,特別是王承恩、張世澤和李純忠三個小孩子。雖說作爲太孫伴讀,他們接觸到了很多高層次的東西。但是面對這樣殘酷的景象,對於他們來說還是太早了。
不光是這三個小孩子怕,便是徐光啓、趙士禎這樣的成年人,這時候也在竭力控制身體的發抖:作爲官僚,他們如何不知道國家出了很多問題。但是直到今天,他們才知道這問題是多麼的恐怖。
至於李世忠、劉招孫這樣的武將。這時候也沒有站出來說殺光一切的昏話:戶籍都亂了,便是你軍神無敵,難道還強的過項羽?
“陸先生。”到底還是穿越者,明朝滅亡的慘烈雖然沒有親身經歷過,但卻無數次的讀過。所以,朱由棟此時的情緒還算穩定:“孤願不顧一切,整頓黃冊。哪怕前面有千萬兇頑之敵,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哪怕會因此失去儲位而死無葬身之地。只要一息尚存,絕不退卻。先生,有以教我?”
“殿下!”規規矩矩的大禮參拜後,陸鳳儀在張世澤、李純忠的攙扶下起身:“殿下,欲整頓黃冊。首先需要整頓黃冊庫的人員。多年來,由於始終不受待見,黃冊庫的官員、小吏乃至入湖監生,早已失去了當年爲國家捍衛根基的氣勢。已經墮落爲比鄉間小吏還要不堪的蠹蟲!”
“此話怎講?”
“殿下,黃冊庫的各種耗費自宣德後多年來全靠江寧、上元兩縣攤派。由於黃冊庫的黃冊越來越多,需要的費用也越來越高。以至於江寧、上元兩縣也苦不堪言。於是相關費用經常不能及時送達,黃冊庫官員、監生經常挨凍受餓。迫不得已之下,黃冊庫想了一個生財的法子。”
“嗯,是不是黃冊庫複覈時,發現地方上送來的黃冊有誤時,除了責令地方複審重做之外,還要罰款?”
“聰慧無過殿下。但是此例一開,地方上非但沒有不滿,還非常高興的故意把黃冊做錯。”
“哎,是了,他們又可以以此向百姓攤派了嘛。”
“殿下,一個主要是清理審覈保管的衙門,若是因爲手中的那點微末權力居然可以生髮。那這個衙門,將不可避免的朽爛。再也沒有國朝開國那會爲國守根的氣節了。所以,現在的黃冊庫……草民不知道殿下今天去了黃冊庫對那裡的官員觀感如何。至少草民在任上的時候,那裡具體管理的官員,其操守,真的不堪一提。”
“孤明白了。整頓黃冊,先從整頓黃冊庫這個衙門的風氣開始。”
“正是如此。”說到這裡陸鳳儀稍微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一咬牙:“殿下,草民斗膽,再給殿下說點隱秘之事。”
“隱秘?無妨,就在這裡講。”
“這……好吧。殿下,黃冊庫說起來是爲國家守護根本。但其實權力很小。殿下想想,我大明近百年北京戶部經常入不敷出。現在黃冊庫這個小衙門因爲罰錯有了一大筆收入。各個有實權的部門還不前來索要?”
“陸先生是想說,孤一動黃冊庫,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不止如此。”陸鳳儀說到這裡乾脆由跪了下來:“殿下,這筆錢不要說各大實權的部門了,就是皇室也盯上了。嘉靖三十五年,世宗皇帝下旨給黃冊庫,讓黃冊庫出銀一萬七千八百七十八兩,轉給南京織造太監,以便南京織造爲世宗皇帝購買帝服、後服以及其他物品。此事發生時,正好是草民擔任南京戶科給事中,主管黃冊庫。而草民清楚的記得,那時候黃冊庫內剛好有罰銀一萬七千八百七十八兩零二錢八分。”
朱厚熜!你大爺的!
其他衙門打黃冊庫的主意就算了,你這個皇帝怎麼能打黃冊庫的主意?這是國家根本,也是朱家子孫能不能繼續當這個皇帝的依仗啊!
後世滿清編《明史》,說什麼明實亡於萬曆。那其實是在給萬曆扣屎盆子。明朝踏上亡國之路,在朱由棟看來,根子還是在明世宗朱厚熜身上。
這位自私到極致,只想着怎麼修仙成功以便萬壽無疆的王八蛋。弄壞了明代穩定的皇帝、內閣、司禮監三角平衡。弄壞了明代一百多年來穩健的財政。東南讓倭寇肆虐,西北讓俺答汗做大……這廝居然還做出如此沒有立場沒有下限的事情?
事實就是這樣,嘉靖把大明開上了亡國的方向,在這之後,除了張居正費盡力氣把明朝這架破車往回拉了一截之外。歷代皇帝,隆慶、萬曆、天啓……都沒能扭轉方向,只能是盡力的往已經失靈的剎車上猛踩。而崇禎皇帝,不過是把油門當成剎車來踩罷了。
哎,什麼穿越者的競爭先暫時緩緩,我得先把剎車修好,然後纔能有時間把定死了的方向盤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