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晟深邃中透着幾分威勢的目光深深注視着劉念和周昶。劉念故作不屑搖頭晃腦,周昶則暗生凜然。
“既然諸位一而再、再而三地催我獻醜,那麼,孔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且聽我吟來——”
“茶。”
“香葉,嫩芽。”
孔晟這兩句一出口,不要說周昶大皺眉頭,薛郊這些士子目瞪口呆,就連一直懷有期待感的柳心如和甜兒這些玫瑰坊的舞女侍女們,也都有些失望。
“小姐,這是啥子詩?俗氣直白,簡直就是廢話!如果這也叫詩,甜兒也能順嘴就來喲。”甜兒伏在柳心如耳邊小聲笑道。
柳心如輕嘆一聲,暗暗搖頭。
劉念終於逮住機會,他縱聲狂笑起來:“孔晟,這便是你醞釀許久的傳世大作?嘖嘖,香葉,嫩芽——望江樓詩會魁首果然名不虛傳,諸位,讓我等爲孔大才子鼓掌爲慶!”
劉念的聲音裡充滿着無盡的譏諷,薛郊這羣人旋即鬨笑附和。
周昶心裡舒爽,但畢竟作爲士子領袖和茶會主人,他忍住笑,敲了敲案几,沉聲道:“諸位請肅靜,且聽孔大才子繼續吟完!”
孔晟曬然一笑,不以爲意,無視了衆人或嘲諷或輕蔑的目光注視,倒背雙手走到場中,朗聲而吟:
茶
香葉,嫩芽。
慕詩客,愛僧家。
碾雕白玉,羅織紅紗。
銚煎黃蕊色,碗轉麴塵花。
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將至醉後豈堪誇。
如果說這首詩歌的前三句平淡無奇堪稱大白話,但到了第四句就峰迴路轉,寥寥數語才情洋溢,此後氣勢疊加意境悠遠,臨了更是戛然而止餘韻無窮。
柳心如眼前一亮,輕讚一聲妙。到場的年輕士子畢竟不完全都是周昶死黨,有那麼兩三人忍不住拍案叫好,率先鼓起掌來。
周昶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薛郊等人默然垂下頭去,他們雖然別有用心此番就是要幫襯周昶打壓孔晟,但孔晟出口就是傳世佳作,驚天文采無人可擋鋒芒,總不能睜着眼說瞎話,只好保持沉默了。
孔晟緩緩轉身來望着周昶和劉念,聲音雖然平靜但卻有了一絲不耐,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不願繼續跟這周昶進行無聊的文試,索性就一竿子捅到底:“請教周兄和劉公子,這樣可夠了?如果還嫌不夠,孔某還有七碗茶歌奉上——”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蓬萊山,在何處?孔晟乘此清風欲歸去……”
孔晟一口氣娓娓道來,歌畢便朗笑一聲,拂袖歸坐。
語驚四座,全場靜寂無聲。唯有柳心如情懷激盪,再也控制不住高聲讚道:“孔家郎君七碗茶歌端的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第一碗喉吻潤,第二碗趕走孤悶;第三碗反覆思索,心中有道;第四碗,拋開心中不平事,足見心胸開闊大器量;第七碗,已是兩腋生風,欲乘清風歸去羽化成仙。七碗茶,道盡了茶之神韻、美妙,當世飲茶者能有孔家郎君如此大境界者,堪稱鳳毛麟角!”
柳心如眸光中滿是熱切的光彩,她有些癡癡地凝望着孔晟的背影,激動不已,至於先前對於浪蕩子孔晟的無窮厭惡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侍女甜兒靈動的眸子眨了眨,她不懂詩文,但她知道自家小姐雖然人在娼門,卻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兼之心性清高,能讓她這般情懷失態讚不絕口,足以說明孔晟的才名不是杜撰。
女孩心裡感覺詭異和古怪,她心道:既然孔晟如此有才,往日若是表現出來,小姐豈會憎惡羞辱於他?甚至,小姐會對他情有獨鍾,拿出這些年的積蓄來,爲自己贖身跟了他也不是不可能啊。可他偏不,跑到玫瑰坊來極盡醜態,誰看了誰噁心!
這人就算是才子也是個瘋子,腦子有毛病。女孩在心裡對孔晟下了最終的評價,不過,再次望向孔晟時,感覺卻與過去截然不同了,越看越是有點順眼。
雖然沒有人附和柳心如的讚譽之詞,但薛郊這些士子心裡卻極震動。文人固然相輕,出頭鳥容易引起別人的嫉妒攻擊;但換個角度說,文人之間相處還是要靠詩文來作爲載體和基礎,某人在士林中的地位終歸還是要與他的真才實學劃上等號。
到了這個份上,恐怕在場沒有一個士子會不承認孔晟文采風流世人難及。這是一種心態的無形變化,心態一旦變了,對於周昶的做法,漸漸就有人覺得不以爲然了。
薛郊暗暗掃了面色不好看的周昶一眼,心裡輕嘆:周兄啊周兄,恐怕你這番是徒勞無功,這孔晟才情驚世,壓是壓不住的,與他比試詩文,簡直就是自取其辱啊!
周昶定了定神,長出了一口氣。至此,他焉能不明白,在詩文上他斷然是無法再做文章了,既然如此,那就一不做二不休——這念頭一起,他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下定決心要撕破僞裝與孔晟兵刃相見了。
周昶起身滿臉笑容,拱手向孔晟長揖道:“孔兄大才,周某自嘆不如!來人,棄茶上酒,讓我等爲孔兄妙作開懷暢飲,浮一大白!”
周昶向劉念投過陰沉的一瞥。
劉念也起身吩咐道:“劉通,取公子爺的十年陳釀女兒紅來,換大盞!”
劉通得到命令,指揮着侍女甜兒等女開始上酒。撤去賓客的精美茶具,換用高三寸餘的尊爵大盞。孔晟靜坐在那裡,看着侍女端着托盤一盞盞上酒,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是繃緊了一根弦。
如果先前的茶中有鬼,這酒中也必然有異!孔晟斜眼一瞥,見侍女爲旁邊劉念奉上的酒盞表面上看起來與自己的毫無二致,但實際上還是有些小差別的——孔晟低頭端詳着酒盞底部那幾乎很難讓人注意到的一抹紅色印記,嘴角上挑,漸漸勾勒起冰冷的弧度來。
周昶飛快地與劉念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眸中讀到了濃濃的陰狠之色。周昶旋即舉盞邀飲:“孔家郎君,請!諸位,請滿飲此盞!”
就在衆人準備舉盞時,孔晟卻突然淡淡道:“孔某今日身體有恙,不能飲酒,謝過周兄盛情厚意了!”
周昶高舉酒盞的手頓時就有些微顫。
劉念頓時就急了:“孔晟,你這廝別不識擡舉!周兄敬酒,是給你面子,你敢不喝?!”
孔晟陡然間神色一沉,探手將簫劍抓起,只聽鏗鏘金鳴之聲,旋即是一道白光閃過,破虜短劍飛射而出,插入閣樓雕樑之上,發出顫巍巍的轟鳴聲!
滿座皆驚,衆人擡頭仰望那柄鋒利閃光的破虜短劍,臉色都變了。
孔晟厲聲喝道:“劉念,你莫要欺人太甚!孔某再三退讓,你還真當某家是軟柿子不成?!你若是再出口羞辱,休怪某家不客氣!”
劉念的臉色變得無比的蒼白,嘴角都在哆嗦着。他這才意識到,身側這位主兒可不僅是才子,還是孔武有力最近又得名師傳授的彪悍之人,距離這麼近,若是這廝一如既往不管不顧發了狂,自己想逃都逃不了啊。
周昶此刻在心裡將劉念罵成了一灘爛泥,心說這紈絝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爲了大計,他還是不得不打着圓場,陪着笑臉:“孔兄,切莫動怒!劉公子也是一番熱情,並無惡意。來來來,今日我等以文會友,還是滿飲此盞,盡釋前嫌!”
孔晟哦了一聲,緩緩舉起面前那盞酒,嘴角流露出的一絲冷笑一閃而逝。他舉盞一飲而盡,周昶見他飲下不由狂喜,也飲下。
劉念心花怒放,也舉起酒盞來痛快地喝下,等他將茶盞放在案几上時,孔晟清冷的目光卻是從他面前那酒盞底部的一抹紅色上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