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兒倆到東北角上了去南郊的班車。李明珠抱着大壯,把臉貼在大壯頭上,大壯沒有發燒。說:“姐,你說昨晚我看你那樣,半天沒認出來,你猜我當時想的嘛?”
“還不把我當成要飯的花子了?”
“當時我想,這哪是我姐呀,我姐能是這個樣子嗎?”
李明珍兩隻丹鳳眼噙着淚水:“當地社員都這麼穿戴,我也入鄉隨俗嗎!”
李明珠終於忍不住流下淚水,說:“你遭那大罪,爲嘛不來封信告訴我呀?我給你去信,都沒見迴音。當時我就懵了,我的姐姐怎麼了?難道有了不測?後來我一想,也許調了地方,可那你也應該給我來封信哪!我想去找你,可,我也沒時間,更沒出過遠門,你知道,我在夢中哭醒了無數次,我不能沒有姐姐你呀!”
李明珍說:“當時我並不在乎如何處理我。因爲我知道,我沒犯法。但是這件事好說不好聽,我怕連累你,更怕讓你傷心。我咬着牙沒給你寫信,我心裡難受哇!人一生雖說只有六七十年,但是不容易呀!人活在世總要遇多種磨難、困苦,只要堅強就能渡過難關。我總是這麼想。”
李明珠一邊擦眼淚一邊點頭,說:“姐,你可受苦了,我心裡難受!”
“只要有堅定的信心,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眼下,你也二十六七了,該考慮自己的事了。當然,我清楚,咱家這種家庭,是令人生畏的。不知你有沒有心怡之人?告訴姐呀!”
“姐呀,像咱們這樣家庭的人,出身好的不敢接近咱們,條件孬的咱們又看不上人家。高不成低不就唄,你想我能有心上人嗎?我也想好了,獨身光桿一人也不錯,這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大門一鎖,獨身一個!”李明珍嘆了口氣說:“這事不是你我之過,也不只你我二人。哎,單身可不是事,總要成雙纔是家。”
姐倆在汽車上小聲說貼心話,李明珍發現大壯在懷裡不動彈,一摸大壯額頭,說:“又發燒了。”
李明珠說:“呀!我忘了帶退燒藥了。”
李明珍說:“我兜裡有藥,可是沒有開水呀。好,等下了車再找水給她灌藥吧。這裡離站點還有多遠?”李明珠看了看前方,說:“你看,那片大水窪就是北大港,繞過北大港就是咱下車點。再堅持會兒吧。”
汽車很快繞過北大港,姐倆抱着大壯下了車。泛白的鹼土地上長滿了剛出芽的蘆葦,颳着大南風,一股股沙塵迎面撲來。
“這裡離大蘇莊還有多遠?”
“我下車得走半個小時。”
單人走都吃力,再抱着孩子就更困難了。姐兒倆正頂風向前走,一個人騎自行車過來,因爲是順風,騎得飛快。這輛車和李明珠擦肩而過,車把把李明珠碰個趔趄。
李明珠扭身看騎車人,那騎車人一腳叉地,說:“對不起,我車騎得太快了。”
李明珠擡頭一看,說:“呂主任?”
騎車人是農場的副主任、爲李明珍父親去世忙前跑後的呂志安。李明珍聽說是農場的領導,扭過頭一看,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這個人個頭挺高,一張白淨子臉,眉眼長得和周玉差不多。身穿一套退色的中山裝,腳穿一雙三接頭舊皮鞋。騎一輛舊飛鴿自行車,車把上掛一個人造革提兜。
李明珠說:“呂主任幹嘛去?”
呂志安說:“我去小站買點日用品。”說罷,用眼看了看李明珍說:“對,剛過清明節,二位是來掃墓的吧?”“正是,我姐也從外地趕回來,可有件事請您幫忙,”李明珠點點頭說:“是這樣,我姐的孩子發燒,吃藥沒水,你能不能幫一把.,。。。。。。”
沒等李明珠說完,呂志安說:“我知道了,快讓孃兒倆上車,我馱孃兒倆回農場,快上吧!
”
呂志安調轉自行車。李明珠扶着姐姐抱着大壯上了自行車後座,呂志安猛蹬車子回農場。李明珠跟在車後急跑。蹬了十多分鐘,呂志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返回農場。下車時,滿臉是汗水和灰塵。李明珠也不說句客套話,急忙讓呂志安給大壯倒水灌藥。
農場分左右兩部分,西部是判刑在押犯,東部分是大專院校五七年以後,被打成的右派分子。這些右派分子勞動改造期滿已陸續返回學校。所以,呂志安所在農場已經沒有改造對象。眼下,呂志安等十幾個人只是留守人員。李明珠雖然幾次來農場看望父親,但對這裡地形並不清楚。對埋葬父親的墳地有印象。如何去,卻不認識路。所以請呂志安引路。這時已近十點,大風依然颳得很猛。呂志安順手扛一把鐵鍬,沿着小河向西走。
在順城已是風和日麗春暖花開,在這裡卻像順城的隆冬季節。走到一處雜草叢生的地方,呂志安用手指着一個墳堆說:“那座便是李教授的墓冢!”
李明珠繞墳轉一圈說:“是,是咱爸的墳!”
李明珍把大壯放在一邊,“噗咚”一聲跪在墳前,先磕三個響頭,接着兩行熱淚悽然落下。李明珠雙腿跪地,姐妹二人喝着嗓子哭起來。先哭媽,歷數媽媽的恩德。又哭爸,叨唸爸爸的情深。然後又一齊敘說自己的遇境,那淚水如涓涓小溪流不斷。今天姐妹二人再不必拘謹了,這裡是曠野,大風相助,那悽哀的哭聲傳得很遠很遠。姐妹二人的悲慟之聲感動了呂志安。他先將祭品擺在墳前,然後揮鍬剷土,將墳頭加高。後來,幫她姐妹倆點燃了冥紙。因風大柴草幹,點燃的冥紙到處亂飛,把墳周圍的乾柴枯草引着,風助火勢,大火熊熊燃燒。李明珍姐妹只顧哀傷哭嚎,放在地上的大壯,被煙火嗆得大哭大鬧,呂志安急忙抱起大壯到河的堤岸下躲避。姐妹二人哭得死去活來,一直把嗓子哭得嘶啞,這纔來找大壯。發現大壯在呂志安懷裡安靜地睡着了。李明珍看在眼裡,喜在心頭。她感謝這個呂同志。
李明珍接過大壯說:“呂同志,今天太感謝你了,若不是你幫忙,這麼大的風,恐怕連燒紙都點不着。”
呂志安也不說話。李明珍問道:“聽說我父親的事全是你操辦的?”
呂志安搓搓手說:“這是領導的安排。”
“我還想問個事,我父親的壽材怎麼樣?”
“李教授不幸去世,農場領導比較重視,領導讓我去小站棺材鋪定做的壽材。松木料、六塊頭、品質絕對不錯。只是當時沒有通知到家裡親人,。。。。。。這裡.一天只有兩趟過路汽車.,打個電報還得進天津城,這裡辦事實在不方便。當然,處理李教授的喪事有悖常理,.。。。。。。實在對不起你們!”
李明珍聽了呂志安的話,一肚子氣消了,心中那塊石頭落地了。說:“我再次感謝呂同志對我們家的幫助!”
李明珠把墳前火撲滅,把該拿回的物品裝好,說:“呂同志,我和我姐商議好,三年後我們再來遷葬。要和我母親併骨。不知這裡有嘛變化沒有?如果有變化,你可及早轉告我們,我們也好早做準備!”
“今後有無大開發或大變化,我不敢肯定,因爲這裡一直向南到桑州已發現大油田。我們留守人暫時還走不了,如果最近有什麼變化,我可以隨時去市裡通知你。”
李明珍說:“常言說,計劃趕不上變化,只要有變化,涉及到遷墳,請提前告訴我妹妹,我們就萬分感謝了。還有一件事我想問問呂同志,我父親到底是嘛病死的?”
“不用謝,這是我們的工作。要問嘛病?我不是醫生,但從發現到去世還不到五分鐘。。。。。。實在太快了!.”
李明珍的父親李昊哲是一個性格耿直、對事認真
的人。
勞動改造人員每天除了開荒、引水、種田外,晚上要抽兩個小時集中學習。學習時事、政策、思想、教育等方面有關報紙、文章。這一天隊長在會上念報紙。他把肯尼迪念成了“肯尼由”,這個錯白字引起了人們的鬨堂大笑。這位隊長被笑傻了,還不知哪兒出了婁子,便說:“大家嚴肅點,這是政治學習,懂嗎?不許鬨堂大笑!”
李明珍父親太認真,就舉手報告說“剛纔隊長唸錯一個字,應該念肯尼迪,而不是肯尼由。”
隊長臉紅一道白一道,說:“什麼肯尼迪肯尼由?我念錯了你們就往對裡聽不就行了嗎?我告訴你們,我念由,就是由!嘛迪迪迪?就你們文化水平高?是不是?你們越是文化水平高,越是反黨!不反黨?爲嘛上這兒勞動改造?啊?你們這是嘛立場?嘛階級?啊?工農兵大老粗嘛,難免唸錯個把字,有嘛大驚小怪的?站起來指責我,你有嘛資格?告訴你們吶,你們犯錯誤就是太高傲了,目空一切!看不起領導幹部!今天會議就開到這,散會!”隊長一甩手走了。
李昊哲沒想到竟有這麼沒水平的領導,回到寢室倒頭就睡。
第二天隊長派人來取檢討,李昊哲說:“領導也沒讓我寫檢查,我沒犯錯誤寫嘛檢討?唸錯了字的人才應該寫檢討!”
這一句話可戳了隊長肺葉子。隊長親自登門興師問罪。李昊哲一氣,跌倒在地。人們把李昊哲架到農場醫務所,醫生馬上給打了一劑強心針,一針下去不久,瞳孔放大,停止了呼吸。這件事呂志安當然清楚,但他不能實說,也不敢說,因爲這是“鐵的紀律”!
大風沒有停,風沙已將太陽遮昏。天色已近中午,姐妹二人抱起大壯就走。
“這裡離汽車站還有三裡地哩,下午那趟班車得四點返回。我提個建議,你們去小站吃午飯,吃完,即可坐小站去天津的汽車。在小站上車,半個小時一趟車,挺方便。怎麼樣?”
李明珍姐倆商議一下說:“我們去小站吃飯算了,那裡坐汽車方便。”
“這裡離小站還有十幾里路,我馬上回農場再借一輛自行車。我騎車可帶他娘而倆。用不了半個鐘頭準能趕到小站。”
李明珍抱着大壯說:“這可辛苦呂同志了!”
沒一袋煙工夫,呂志安騎一輛飛鴿車,左手推一輛自行車一溜順風追過來。呂志安把一輛自行車交給李明珠騎,李明珍抱着大壯坐在呂志安自行車後架上。南風一吹,兩輛自行車飛一般直奔小站。趕到汽車站對面一個小飯館。呂志安被李明珠拉進了小飯館,按在椅子上,不許動。
李明珠說:“姐,你陪呂同志,我去買!”
呂志安坐在椅子上心裡急,但表面挺平靜。他是老公安,遇事不慌。等李明珠開了票纔對姐妹二人說:“二位大姐,我說出來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毛病多,每頓飯都喝酒,沒酒飯不香,所以我去買幾兩酒。”
李明珠攔住呂志安:“我去給你買!”
呂志安說:“大姐,你不知道我喝嘛酒。”
他走到賣飯處,把李明珠買的飯菜退掉,自己又掏錢和糧票重新點了飯菜。他告訴服務員,等他出門時,再把錢和糧票退給李明珠。
呂志安這才轉來對姐妹二人說:“實在對不起,我們農場幹警對外接待有特殊規定,不許吃請,特別是農場改造人員的家屬。所以,我現在只好告辭,請原諒。”
呂志安一說,李明珠愣住了。李明珍聽後很平靜,說:“既然有規定,堅決執行。在這裡,請讓我對您給於的幫助表示感謝!”
呂志安說了一聲“後會有期”,騎上自行車,推一輛自行車,頂着黃煙大風走了。
李明珠直愣愣地看着呂治安的背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