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舒玄走到外院,送靈隊伍已經離開,如今只剩院內滿目漂白的雪和幡子,低嘯的風如訴如泣,聽得人耳朵發麻。
“雨珊。”駱舒玄伸出手接住剛飄落的雪花,望着它在自己指尖慢慢融化成水珠,“但願你在另一個世界遠離塵囂,一輩子順遂無憂。”
做駱家的女兒,太苦了。一面要避其鋒芒韜光養晦,一面又得勤學苦練成爲主母心中寄以厚望的皇后標準人選,兩副面孔還得不停地在人前交換,到最後,連哪一個是真正的自己都找不到。或許,駱家的女兒早就註定好只能活成別人,活成“皇后”的模子。
倘若雨珊自小便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沒被他娘一逼再逼,最後逼到叛逆的地步,她的命運或許不會到這裡就終結。
哪怕是做個平平無奇的官家小姐,也比就這麼丟了性命活得痛快。
“駱二公子,節哀順變。”
聽到聲音,駱舒玄怔了一怔,轉頭看着來人。
姜凡兒肩上披了素錦斗篷,脖子裡一圈狐狸毛,手裡抱着狻猊暖手爐,眼圈有些發紅。
“姜姑娘。”駱舒玄很少有正經與她說話的時候,今天絕對是認識這麼多年來最正經最嚴肅的一次,“謝謝你來送雨珊。”
“我和雨珊妹妹這麼多年的交情,她走了,我理應來送送的。”姜凡兒面色悵然,“曾經以爲能嬉鬧一輩子的人,眨眼間就離開了所有人,這種感覺,真不好受啊!”
駱家並沒對外公開駱雨珊的死因,所以姜凡兒並不知情,不過在她心裡,就算駱雨珊的容貌再不堪,那也是她的好姐妹,或許外人看來,駱雨珊的確有些刁蠻任性不可理喻,可與她接觸久了纔會發現她之所以變得那麼扭曲,是因爲從小被施加了超出她那個年齡段的巨大壓力,以至於繃到極致,直接斷了弦,從此爲自己想要的“自由”尋到了突破口,肆意而爲,不顧他人感受。
張揚跋扈的背後,駱雨珊也曾哭着跟姜凡兒說好羨慕她能走出大門,哪怕是女扮男裝去給人驗屍,那也是做自己喜歡的事,而不是整天被各種規矩禮儀束縛着,擡頭只能看得到巴掌大的那片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唯有出閣才能徹徹底底飛出那道牢籠,可是誰又保證得了夫家不是困住她的另一間牢籠呢?
駱雨珊頭髮掉光以後,以前來往的那些“好姐妹”漸漸與她疏遠了,唯有姜凡兒不受外界影響,隔三差五就來陪她玩。
姜凡兒來找駱雨珊的時候,駱舒玄雖然沒在旁邊,但他卻是聽說了的,因此由衷地感謝姜凡兒能陪着駱雨珊渡過最艱難的那段日子。“若是雨珊在天有靈,定會保佑姜姑娘的。”
“只要雨珊妹妹能在那邊過得好,她保不保佑我又有什麼打緊。”姜凡兒打心眼裡難過,嘴上說着,眼淚便在眼眶裡打了轉兒,只是倔強地沒讓它落下來。
駱舒玄再沒說話,擡頭看着頭頂灰濛濛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姜凡兒突然覺得,駱舒玄似乎因爲駱雨珊的死在短短數日之內滄桑了不少,比起以往的率性頑劣,如今的他纔像是真正長大了。
“二公子,去看看夫人吧!”姜凡兒走後,僕人忍不住小聲提醒他。這府中不乏有人精,尤其是伺候主子年限久一點的那些,很輕易就看得出大公子那副隨和的外表下隱藏着一觸即發的陰狠殘暴,畢竟誰都清楚,國舅爺和夫人明顯更偏愛二公子,而自始至終,大公子對這件事都沒表過態,沒表態並不代表沒有想法,說到底無非兩種可能:其一,大公子是真的不在乎國舅爺和夫人對他那不冷不熱的態度;其二,大公子只是一直在忍,同時也在忍耐中尋找爆發的突破口,一旦真觸動了底線,說不得就是駱家天翻地覆時。
所以這種時候,不管大公子有沒有存着那種心思,都不應該讓夫人單獨與他在一處。
駱舒玄面露疑惑,“我娘怎麼了嗎?”
僕人欲言又止。
駱舒玄皺皺眉,“我馬上去。”
駱太太已經被人送回內院歇着,駱舒玄在垂花門處碰到駱舒旭。
“大哥,娘可曾好些了?”
“看來二弟真的很在乎孃的安危呢!”駱舒旭淺淺一笑,“難怪爹孃這麼疼你,瞧,你就是比我會關心人。”
駱舒玄覺得莫名其妙,“大哥你在說什麼?”
駱舒旭拍拍駱舒玄的肩膀,“還有多少想做卻沒做的事,抓緊時間去做吧,否則一個不小心變了天,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駱舒玄心中越發疑惑,在駱舒旭轉身之際趁勢拽住他的胳膊,“大哥這話外之音,我卻是聽不懂了,什麼抓緊時間,什麼變天,你想做什麼?”
駱舒旭挑眉,“不明白也好。”做個糊塗鬼總比揣着真相上黃泉要幸福得多。
“大哥!”看着駱舒旭拂袖遠去的背影,駱舒玄心頭沒來由地涌上了一絲恐慌,他急急忙忙去了駱太太的院子。
進門聽到大丫鬟說夫人剛睡下,他轉身欲走。
“舒玄。”裡頭傳來駱太太有氣無力的聲音。
駱舒玄咬咬牙,挪了進去,“娘。”
牀榻上的駱太太比之前在外頭說話的時候還要憔悴,一雙沒什麼神采的眼睛看着駱舒玄,似乎用了好久才確認這個人是他,“舒玄你過來。”
“娘,怎麼了?”駱舒玄慢慢坐過去,聲音越發低柔而小心翼翼。
“舒玄,你聽娘說。”好不容易攥緊兒子的手,駱太太激動起來,“你快逃,拿上盤纏逃出京城,有多遠逃多遠,短時間內,你都不要再回來。”
駱舒玄面色大駭,“娘你胡說什麼呢,兒子好好的,爲什麼要逃?”
駱太太雙眼噙淚,她剛剛被那孽子餵了不知名的藥,如今覺得全身麻痹,連說話都成問題,只能言簡意賅,“你大哥他……他……”
“娘,大哥他怎麼了?”瞧着駱太太的反應有些不對勁,駱舒玄一個勁追問無果之後順着駱太太的視線轉過頭,卻見駱舒旭不知何時去而復返,此時此刻就站在珠簾後,逆光下的表情看不太真切,卻隱隱有種陰沉冷冽的味道。
“娘,大夫說您火氣攻心,大有中風之勢,要少說話,多休養呢!”駱舒旭挑開珠簾緩步走進來,坐在榻前,看向駱太太的眼神充滿了威脅和殺意。
駱太太完全相信,只要她敢當着駱舒玄的面捅出點什麼來,駱舒旭必定說到做到讓她中風,到時候,她保不了舒玄不說,就連自己都得成爲駱舒旭的傀儡。心中罵了千萬句孽障,不得不嚥下一口又一口的血沫子,如此矛盾的情緒,讓她一張面孔看起來微微有些扭曲。
“大哥。”看到駱舒旭,駱舒玄不由想到他之前跟自己說的話,“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是出事了。”駱舒玄給駱太太掖了掖被角,若非留着她還有用,他很想直接掀起被子將她悶死,十九年來,她除了有生育之恩,其餘全是訓斥和責罵,哪裡做得不好了,駱舒玄可以輕罰甚至是免罰,他卻必須遭受重罰,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他都必須因着“哥哥”的長兄身份讓着駱舒玄。忍了這麼多年,也夠了!“你不覺得父親失蹤很久了嗎?”
這一說,駱舒玄才猛然醒神,父親的確是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就算是送靈隊伍走的時候都不曾出來照面,他一直以爲父親是因爲無法面對雨珊的死所以刻意避而不見,難不成……難不成事實並非如此,父親他,出事了?
“大哥,你說明白點。”駱舒玄神情急切,“父親到底怎麼了?”
“有女如駱雨珊,父親無顏面對妻兒,以死謝罪。”駱舒旭面無表情地進行宣判。
“轟”地一聲,駱舒玄腦袋裡炸開來,慘白着臉,“你說什麼!”完全難以置信的語氣。
駱舒旭看向牀榻上同樣驚愕得瞪大眼睛的駱太太,翹翹脣,彷彿在說,“在你們選擇駱舒玄的時候,就早該想到有這一天的,如今的我,只是把原本屬於我的一切全部討回來而已。”
駱太太直接驚哭,這孽障!不孝子!竟然敢對他親生父親下手!
瞧出駱太太有話要說,駱舒旭頭也不回,冷聲道:“二弟還不打算出去準備後事嗎?”剛送完妹妹送親爹,真是諷刺!
駱舒玄看向駱舒旭,分明僅隔着咫尺,面前這個人卻與他印象中溫潤隨和的兄長一點都不同,現在的這個,更像是永遠無法得到滿足的惡鬼,渾身充滿了戾氣,讓人望而卻步。
駱太太努力給駱舒玄遞眼色,希望他出了這道門以後能想法子儘快逃出京城,可駱舒玄顯然沒把她的囑咐放在心上,他目前最擔心的是國舅爺,出了房門後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國舅爺的院子裡跑去,豈料——
人才剛踏入院門,後腦勺就遭到了重重一擊,直接昏死過去,有人用麻袋將其罩住,往地窖裡拖。
駱舒旭還在駱太太牀榻前坐着,雙眼退去了十數年來的僞裝,變得陰毒而狠辣。
駱太太心窩子戳着疼,中了藥的她聲嘶力竭,“駱舒旭,你以爲挾持了我,你就能成功拿到世子位?你做夢!若沒有你爹的請封奏摺,你什麼都得不到!可是你卻殺了他,你竟然敢親手殺了你爹,你個孽子!”
“我不需要得到那些。”駱舒旭渾然不在意,“區區一個伯爵世子而已,我還沒放在眼裡。”
駱太太的眼神逐漸變得驚恐,“你,你到底做了什麼?”
“不是我做了什麼,而是,駱家做了什麼,當初駱舒玄在西南,又做了什麼。”
駱舒旭說着,不知從哪兒拿出幾封密信來一一打開給駱太太看,上面全是駱舒玄當初領兵出征西南時輸給敵軍是假,藉機落入敵方陣營交易軍需物資是真的“證據”。
還有一張是駱舒旭自請除族的陳情書,上頭摁了幾個指印,其中一個就是國舅爺的。
駱舒旭將書信湊近駱太太,輕笑,“通敵叛國,駱舒玄他逃不過了。”
駱太太看得心驚肉跳,“不可能!舒玄不會做這種事,是你,一定是你污衊他,你連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同胞兄弟都不放過,駱舒旭,你良心何在,就不怕天打五雷轟嗎?”
“呵——我信天意十九載,可天是如何回報我的,這麼多年,但凡我必須憑藉自己努力才能得到的東西,駱舒玄得來全不費工夫,只要我有的,他沒有,我就必須讓着他,甚至是讓給他,哪怕我再喜歡都不行。十九年了,我讓了十九年,今天,也該你們所有人讓着我一次了。”
“駱舒旭!”見他要起身,駱太太急得大喊,“你不能這麼做!”那些所謂的“證據”一旦交出去,駱家就徹底完了。
“娘以爲,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有本事力挽狂瀾?還是說,你在期盼着誰來救贖你們?呵呵,別傻了,駱皇后即將自身難保,但凡有點腦子,她這種時候都該對你們比如蛇蠍,怎麼可能冒着被廢的風險來插手駱家的事?”
駱太太臉色又白了些,“舒旭,乖兒子,你冷靜點,你聽娘給你解釋行不行,其實你父親他並不是真的不喜歡你,而是……”
“你話太多了!”還沒說完,就被駱舒旭以厚厚的布團塞住嘴巴。
駱太太中了軟骨麻藥,神智倒是清醒,就是手腳動彈不得,連伸手去把嘴巴里的布團扯出來都做不到,只能睜大眼睛瞪着駱舒旭。
“明天就是除夕了。”駱舒旭把“證據”都收回來,放在手中揚了揚,“這些,就當是我送給駱家的一份除夕大禮,你看你兒子多孝順,怕爹孃落了單,連上黃泉路都讓你們一起,往後爹孃在天有靈,可要好好保佑兒子官運亨通啊!”
——
因爲駱雨珊的事,駱皇后在除夕前面幾天就去了龍泉寺進香祈福,於除夕這一日的晨間啓程回宮。
官道上,徐徐前進的儀仗隊突然停了下來,駱皇后隔着簾幕問:“發生什麼事了?”
溫公公小跑着上前來,面色爲難地道:“啓稟皇后娘娘,是宣國公攔了鑾駕。”
駱皇后挑開窗簾,見到儀仗隊最前面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人英挺俊美,非凡風姿在這滿山白雪中是那樣的吸睛耀目,原本單調蒼白的大自然着色,因爲他的出現而豐沛充盈,頓時秀美如畫,看久了,竟分不清到底是人如畫還是畫如人。
饒是年近四十的駱皇后,也不由得被蘇晏晃了一下神,心中慨嘆蘇家果然淨出美男子,而蘇晏更是蘇家衆多男兒中的美色魁首,得虧她那小女兒知分寸,否則若真沉溺在蘇晏的美色中無法自拔,她倒還真不知道要如何喚醒她了呢!
因是打小就與自家兒子一起長大的,駱皇后對蘇晏倒也算客氣,馬上讓人將他請過來。
“宣國公攔了鑾駕,可是有要事?”
蘇晏打馬至御輦前頭,翻身下馬,給駱皇后行了禮之後壓低聲音,“不知皇后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駱皇后眼眸一閃,蘇晏是個極有城府的人,若非有重要的事,他不可能特地跑出城來攔住她,更不可能提出這樣大膽的要求來。
“你們都退下。”駱皇后揮手,屏退左右侍從。
等宮女侍衛們都退遠以後纔看向蘇晏,“可以說了吧?”
蘇晏抿抿脣,聲音更低,“皇后娘娘可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在兒女和母族之間做出選擇?”
駱皇后臉色一沉,“此話何意?”
“倘若微臣告訴皇后娘娘,你現如今就面臨着這樣的抉擇,你當如何?”
駱皇后心跳驀地漏了一拍,“如今只你與本宮二人,有什麼話,不妨說說清楚,本宮不喜歡與人打啞謎。”
看來駱皇后對這些事真的一無所知,蘇晏索性挑明瞭說,“駱舒旭歸順了賢王,這二人合謀捏造出了駱舒玄通敵叛國的證據,若是微臣的估算不錯,今夜的除夕宮宴,賢王會當着所有文武大臣的面把那些所謂的‘證據’拿出來,到時候,駱家上下,一個也逃不了。”
駱皇后一顆心都沉到谷底,“旭兒?他怎麼可能會做出這種事?”
“皇后娘娘。”蘇晏冷聲打斷她,“如今的你已經沒有時間質疑微臣的話了,微臣與你見面的時間有限,很多事情我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但如果你相信微臣,那就一切聽從微臣的安排。當然,爲了保住晉王和永淳公主,你只能選擇放棄駱家,甚至是…放棄後位,反過來也一樣,你如果選擇保住駱家,那麼晉王和永淳公主必然成爲這次奪嫡之爭中的犧牲品——晉王和駱家,娘娘想要誰生,想要誰亡?”
駱皇后臉色越發的驚恐,顫着嘴脣,“蘇晏,請給本宮一個相信你的理由。”
不是她信不過蘇晏本人的品性,而是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簡直讓人接受無能,似乎只是眨眼間,她這個高高在上的後宮之主就成了站在兒女和母族之間的仲裁者,誰生,誰亡,由她親自抉擇。
“理由就是,憑晉王一己之力想要坐上那個位置,難如登天,縱然他是皇后娘娘你的愛子也佔不到多少優勢,他或許能打敗甚至是收服所有的對手,卻收服不了天下百姓的心,可是微臣能,微臣既能將他送上那個位置,又能輔佐他開創盛世,還百姓一片錦繡河山。”
駱皇后面露震驚,“你站了晉王的隊?”蘇晏是中立派,這一點駱皇后一直都知道的,沒想到他竟然也擇主了,而且擇的還是自己的愛子縉兒。這一刻,駱皇后說不出是何種心情,她想,或許更多的是驚喜吧,縉兒身邊能有這等謀士,無異於添了數十萬大軍,讓她如何不喜?
“皇后娘娘,請抉擇。”蘇晏的語氣含着幾分迫切,縱然來的時候讓人小小的“清場”了一下以保證赫連鈺的人不會得到他私下見駱皇后的消息,但不怕一萬怕萬一,畢竟“秘密”這種東西,只有死人才能永遠守得住,否則一旦漏了光,再嚴密也會有暴露的一天,他可不想給自己留禍患,尤其是在這麼關鍵的時刻。
突然得到駱舒旭反叛駱家的消息,又突然得知賢王準備置駱家於死地,連證據都捏造好了,駱皇后心裡不是不震撼的,可是不管怎麼說,這件事始終都要有個結果,縉兒、雙兒和駱家,她到底要保誰?
答案不言而喻。
沒有哪個當孃的不疼兒女,雖然她的爹孃也還健在,可這個時候已經容不得她過多的猶豫了,若是有可能,她寧願以自己的命來換得爹孃長存於世。
可惜,在奪嫡的血腥殘忍面前,沒有那麼多如果。
“本宮…想要縉兒和雙兒好好的。”
蘇晏聽得出,駱皇后的聲音因爲嗓子難受已經開始沙啞,“你有辦法做到嗎?”
蘇晏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像刑場上的劊子手發號行刑令,“要保住晉王和永淳公主,便只能犧牲駱家,今夜過後,駱氏將會因爲‘通敵叛國’而被滅,就連皇后娘娘你的地位都會因此受到很大的波及,你…想好了嗎?”
駱皇后眼圈很紅,聲音開始哽咽,“沒有哪個帝王的成功之路不染血,鮮花着錦的背後,必然是無情的廝殺與暗鬥,如果縉兒只有這一條路可走,那麼,就用本宮的血爲他這一仗祭旗。”頓了一下,深吸口氣,“縉兒性子衝動易怒,情緒難控,還望蘇愛卿能在將來輔佐他的時候多加提點,本宮在此感激不盡。”
“這都是微臣應該做的。”蘇晏淡淡道:“皇后娘娘既然已經做出選擇,那麼微臣也不便久留了,不過在走之前,微臣還有句話想對皇后娘娘說。”
“但說無妨。”
“今日之事,微臣希望只你我二人曉得,再不會經第三人的耳。”這就是在提醒她連赫連縉都不能告訴了。
駱皇后點點頭,“那是自然。”雖然是在商議赫連縉與駱家的事,可句句不離赫連縉的帝王路,說難聽點,他們二人就是在密謀造反,駱皇后掌權這麼多年,又怎麼可能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曉得,當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這個東西,給娘娘留着。”蘇晏從袖袋中掏出一個錦囊來,“倘若今夜的局勢真朝着微臣所預測的方向發展,那麼你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打開它,可若是情況有變,那麼還希望娘娘伺機將此物燒燬,莫讓他人窺視到分毫。”
駱皇后接過錦囊,收入寬大的錦袖裡,神情凝重,“蘇愛卿,有勞你了。”
“皇后娘娘謹記,今夜情勢兇險,稍有差池,晉王殿下和永淳公主將會被對手置於萬劫不復之地,所以宮宴上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還望娘娘隨機應變。”
“本宮省得。”駱皇后再一次鄭重地點點頭,目送着蘇晏快馬離開。
——
蘇晏回到國公府,雲初微在等他吃飯,“九爺,你去哪兒了?”
見到她,就算局再難破,心情再沉重,那層霧霾都能很輕易就被掃開,轉瞬露出溫和笑顏,“有事,出去了一下,等很久了吧?”
“是呢!”雲初微嘟嘟嘴巴,“寶寶和我都等餓了。”
蘇晏脫下披風遞給白檀,走過來坐在她旁邊,順手給她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既然餓了,怎麼不先吃?”
雲初微接過湯碗,用勺子輕輕在裡面攪弄着,“今兒不是年三十麼,晚上九爺要入宮,我便只能趁着白天提前與你吃年夜飯了。”
提及入宮,蘇晏眸色深濃了些。
“可惜我懷了身子,否則,我也陪着九爺去宮裡過年。”她忽然調皮一笑。
“乖。”蘇晏蹭蹭她的腦袋,“宮宴人太多,又吵又無聊,你就好好待在家裡等我,若是能早些回來,就帶你出去看煙火,可好?”
“好。”雲初微高興地點點頭,“九爺說話可得算數,不能我在家裡乾等着,你卻在宮宴上飲美酒看美人,我要生氣的。”
“嗯,一定說話算數。”他再次坐得近了些,從她手中接過湯碗,一勺一勺地親自餵給她喝,濃密纖長的睫毛下,一雙鳳眸卻深沉無比。
午飯過後,蘇府那邊來了人,是小孫氏跟前的得用嬤嬤,對上蘇晏,神色恭恭敬敬,“九爺,大奶奶讓老奴來請您過去主祭。”
蘇晏淡淡地應了一聲,“馬上就來。”
每年除夕開祠堂祭祖是蘇家的慣例,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主祭人選換成了蘇晏,老太爺去年還能從輪椅上站起來帶着族人走一走儀程,今年的精力顯然大不如去年,莫說帶着族人主祭,就連吃喝拉撒都成問題,說難聽點,老太爺就屬於把一輩子該過的都過完了,坐吃等死的那種人。除了每天的飯食和必要的問候,前院這些子子孫孫,已經很少有人會把精力放在他身上了,甚至於他的那些兒子中還有不少是盼着他早死的。
原因麼……
蘇老太太一死,甭管在京還是外放,所有老爺都停職了,如今是一個個在家閒着數日子乾瞪眼,三年纔過去半年不到,若是老太爺在他們的熱孝期駕鶴西遊,那麼丁憂時限還能重合一下,不至於閒散太久,可若是三年孝期滿,老太爺還沒“駕崩”,他們便又多了“三年”,一個三年已經摧垮了大半個蘇家,若是再來一個三年,簡直難以想象蘇家到底會落魄成什麼樣子。
其實這件事,愁的不只是幾位爺,還有當家的小孫氏以及四房玲瓏郡主,大太太孫氏倒是個不怎麼管事的,想法比較佛性,小孫氏很多時候都不敢與她商榷什麼,就怕她來個“隨便、沒關係”。
“九叔,你可算來了。”
立在門口等候多時的小孫氏陡然見到蘇晏,雙眼亮了起來,忙陪上笑臉,“九叔可曾用過飯了?”
“用過了。”蘇晏看向院內,早有不少族人在裡頭等候,但多是些年輕的,年長又愛擺譜的那幾位,估摸着還要再擺一會兒才肯露面,沒辦法,誰讓人家資歷老呢,就算是族長(老太爺)本人,也得給人三分薄面,況且今年主祭的人是蘇晏,而蘇晏又處在兵權被收回去還轉交給了邱總兵的前提下,今日就算強行以“嫡子”的身份主祭,不服他的也大有人在。
爭鬥多的大家族內部就是這樣,今天你握着三十萬兵權稱霸南境,我就算長你一輩,也做小伏低巴結奉承你,讓你享受萬衆矚目的待遇,趕明兒你沒了兵權,那便是落了毛的鳳凰,平日裡我奈何不了你,這會子說什麼也得往你身上踩個大腳印子找補一下不平衡的心理。
只能說,族裡那幾個老傢伙的想法很美好,可惜遇到的人是蘇晏,你硬,他比你更硬,想在他跟前拿喬?行,你等着。他馬上讓人澆滅宴會廳裡所有的火盆,撤了地龍裡燒着的柴火,再把所有的窗戶打開,前後不過兩盞茶的功夫,整個宴會廳裡便與地下冰窖差不多冷,丫鬟們都凍得直哆嗦,唯獨蘇晏巋然不動,氣定閒神地坐着品茶。
等那幾個老傢伙拿着架子揹着雙手揚着下巴一腳踏進來,恰巧外頭寒風大作,徹骨的冷刺進每個人的骨頭裡,爲首的族老哆嗦了一下,呵斥一旁的丫鬟,“這麼冷的天,怎麼不燒地龍點火盆?”
丫鬟垂低腦袋,牙關凍得說不出話。
“各位叔伯,請坐。”蘇晏擡起頭,言笑晏晏,清澈的目光裡分明隱藏着比寒風還刺骨的冷。
幾位族老的確凍得厲害,屋裡又沒有能取暖的東西,只能不斷地哈着白氣搓着手。
“來人,看茶。”蘇晏示意。
丫鬟們拿起茶壺,儘量控制住顫抖的手,給幾位族老倒了茶,第一位喝到茶的族老“噗嗤”一聲噴出來,看向蘇晏的眼神更似要噴火,“這水是凍過的,蘇晏,你竟敢拿凍水接待我們!”
聽聽,以前還臉上堆笑左一個“國公爺”右一個“國公爺”,這會子就連僞裝都不屑了,直接拿出長輩的架子隨意呵斥,這落了毛的鳳凰啊,比山雞還好欺負。
不過麼,山雞?他蘇晏就算是隻山雞,那也是腦袋上頂着王冠的,“才聽我那侄媳說,今年祭祖的吉時是午時二刻,各位叔伯,敢問,如今幾時了?”
族老們齊齊一噎,如今,午時三刻還多了,早過了吉時。祭祖麼,年三十不成還有正旦,又不是非得今天祭才行,今天,就算是給他來個下馬威了,還就不信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犢子敢把他們這些德高望重的族老如何。
“祭祖遲到,便是對先祖的大不敬。”蘇晏面上情緒淡淡,語調也平,可就是這份詭異的平靜,讓人不由自主地心裡發毛,“各位叔伯平日裡都是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晚輩素來曉得你們喜歡以身作則。既然今天年三十,齊聚一堂的祖宗們想來也不忍心在這喜氣洋洋的日子裡過分苛責你們找不痛快,那依我看這樣好了,叔伯們不妨去宗祠外頭跪上一個時辰給晚輩們做做表率吧!免得不親眼見到,那些個不懂事的豎子便以爲祭祖只是嘴上說着玩玩的小事,把蘇家宗祠當成集市,想何時到便何時到,長此以往,祖訓族規豈不成了擺設?”
站在一旁的小孫氏和玲瓏郡主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該說不愧是上過沙場點過兵,刀尖之上舔過血的戰神蘇九爺麼?堂裡的這幾位,可是連老太爺都不敢輕易得罪的族老啊,他一個後生,竟敢大放厥詞罰族老們去宗祠外頂着大雪跪上一個時辰?這膽子,嘖……
“你說什麼!”噴茶的那位族老怒目瞪着蘇晏,“你敢罰長輩?”
蘇晏笑,“在祖宗面前,你我不過都是沒長大的毛孩子而已。”
族老嗆住,氣得臉色鐵青,額頭上青筋猙獰。
蘇晏再笑,“不想跪也可以,你們屬於哪一支,全都報上來,從今天開始,咱們不僅分支,還分族,分宗,脫離了主脈,你們想如何拿喬擺譜都行,晚輩一定不會干涉。”言外之意,等某天我拿回了兵權,你們中誰也別想再得主脈庇護。
衆族老一聽,慌了神。
其實他們只是想着在蘇晏手無實權的時候擺一擺架子給自己刷點存在感,也好讓蘇晏知道蘇家能有今天,不光是主脈的功勞,沒有他們這些族老,蘇傢什麼也不是。但誰也沒想到,蘇晏根本不吃他們老古董的那一套,人家直接拿出國公的氣勢來壓他們一頭,轉瞬把主動權搶了過去,想拿喬?可以,分了族分了宗,想如何擺譜那都是你們自個兒的事,但有一點,往後你們分出來的這些旁支若是出了點什麼事,別指望蘇府國公府會伸出半分援手。
威脅!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可是能怎麼辦,人家就是威脅成功了,他們縱然再有資歷,那也只是相對於族中而言,出了蘇氏,他們其實什麼也不是,要真出了點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還不得指望着這位國公爺來頂天。
一個個梗着脖子嚥下老血,冷哼之後果真去了宗祠外頭跪着。
小孫氏驚得沒能緩過神來,直愣愣看着蘇晏,“九叔,族老們……”
“一個時辰,少一刻鐘都不準讓他們起來。”蘇晏站起身,面容冷峻地撂下一句話就走了。
小孫氏跟在身後大喊,“九叔,還沒祭祖呢!”
“明天。”
蘇晏沒回頭,心裡頭並沒有因爲懲治了那幾位族老而感到快意,反而越發的凝重。
今晚的宮宴,註定充滿血腥。
——
還沒入夜,蘇晏就換上了官服辭別雲初微騎上馬。
“九爺可要早些回來啊,你說過要帶我去看煙火的。”雲初微一雙水眸溢滿了祈盼,真是好久都沒和九爺出去浪漫過了呢,除夕夜的煙火想來特別美,這人都還沒入宮,她就已經開始期待了。
“微微。”馬背上蘇晏聲音低啞。
“嗯?”
“多穿點,別凍着。”他想了想,還是把那些不吉利的話嚥了回去,既然已經做好了準備,那就只會贏不會輸,沒有那麼多的如果,他一定會平安無事地從宮裡回來,然後帶着她和寶寶一起去看最美的煙火。
“嗯。”她點點頭,笑着揮手,“等你哦!”
蘇晏一撇身,抓緊繮繩,很快策馬消失在長街盡頭。
雲初微目光落在早已沒了他身影的那個方向,忽然伸手撫了撫胸口,“怎麼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來着?”
韓大姑姑道:“許是夫人午時爲了等九爺沒休息好,要不,再回去眯會兒吧,如今距離宮宴散席還早着呢,夫人提前休息夠了,等九爺回來帶你看煙火時便不會覺得困了。”
雲初微想想也有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