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赫連縉大婚後第一次在宮裡過年,少不得要把晉王妃許菡也給帶上,依着赫連縉對許菡的寵,想也不可能讓她獨自一人坐馬車,兩人穿得厚實,車窗氈簾緊閉,遮擋了外面的光線,好在燈罩裡放了顆夜明珠,照得昏暗的車廂亮如白晝。
也正因爲看不到外面,赫連縉纔沒發現蘇晏打馬站在街角,晉王府的車駕恰恰與他擦身而過,由於揹着身,晉王府的車伕並沒看清楚那人是蘇晏,便沒告知赫連縉。
等車駕走遠,蘇晏才勒緊繮繩慢慢走出來,俊顏上一片冷霜。
他之所以避開,是因爲在宮宴結束前,他都不能再見赫連縉,私下找過駱皇后這件事,他也沒打算讓赫連縉知道。
宮宴設在玉芙殿,赫連縉夫妻過來以後,許菡很快就被魏王妃喚去暖閣裡說話,料準魏王妃不敢在大庭廣衆之下對菡兒如何,赫連縉便沒親自跟着,也不方便親自跟上去,只是吩咐了丫鬟們警醒着些,莫讓王妃吃了半點虧。
四下掃了一眼,沒見到蘇晏,赫連縉皺皺眉,打算沿路去找,不曾想碰到了剛入宮的赫連鈺,對方一貫的溫潤模樣,俊逸的臉龐上掛着淺淺的笑,“二哥這麼早就到了?”
赫連縉淡淡“嗯”了一聲,並不打算與這個人過多攀談,找蘇晏要緊。
“哎,二哥忙着做什麼去?”赫連鈺橫臂一攔,面上笑意更深,“咱們哥倆可是好久都沒聚在一起說說話了呢,怎麼,二哥不願意給我這個面子?”
赫連縉臉色微沉,諷笑一聲,“我還以爲,三弟這時候該是因爲府上寶貝被燒燬而傷心欲絕,不曾想你過得這般滋潤,看來那場大火,對你並沒什麼損失呢!”
赫連鈺眼底迸射出恨意,誰說沒損失,他那麼多來不及整理的情報,全部燒成了灰燼,就算事後得了父皇不少賞賜,於他而言也挽回不了半分,如今……如今不過是苦中作樂罷了。
勾勾脣,赫連鈺面上跟沒事兒的人一般,“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在火海中撿回一條命,還得了個美人未婚妻,換了二哥你,也會無憾的吧?”
“是麼?”赫連縉挑眉,“都說最難消受美人恩,三弟與那美人有婚約不假,不過,你能否受得了陸家的恩,就得看你有幾分本事了。”陸修遠可不是吃素的,能甘願讓這麼大個家族被赫連鈺捏在手中任意擺佈?除非他腦子進水了。
赫連鈺眼底充斥着濃郁的殺意,若非場合不對時機不到,他很想將雙手化爲利劍狠狠扎進赫連縉的胸膛。
以前一直以爲自己的死對頭是魏王赫連洵,後來才明白,有人僞裝多年,等的就是坐收漁翁之利,好在他覺醒得早,提前發現了赫連縉紈絝外表下的勃勃野心,眼下的口舌之爭,就讓赫連縉小贏一局好了,一會兒的宮宴纔是重頭戲。
沒了駱家,沒了駱皇后,看你以後能有什麼資本囂張!
“抱歉,本王事忙,恕不奉陪。”赫連縉狠狠撞着赫連鈺的肩膀走過去,脣邊浮現的快意很快消散,赫連鈺買通了駱舒旭又如何,他這邊可站着多少人求而不得的謀士蘇晏呢,得謀士如此,勝添百萬雄兵,一個小小的駱舒旭而已,還不足爲懼。
這時候的赫連縉並不知道駱舒旭與赫連鈺合謀給駱家捏造了一份足以抄家滅族的僞證,原本有機會知道的,只是蘇晏讓人從中阻攔了消息。
擔心赫連縉會受到家族的影響,這次的行動,蘇晏全盤都是一個人計劃甚至是打算一個人執行的。
赫連縉找了半天也不曾見到蘇晏,心中略煩悶,抓過一個小宮女來問,“可曾見到宣國公?”
宮女搖頭,“回殿下,宣國公還沒來呢!”
赫連縉頻頻皺眉,宮宴馬上就要開始了,蘇晏這時候還不露面,莫非發生了什麼事?
只可惜所有的護衛都被攔在了宮門外進不來,否則這時候該讓人去宣國公府一探究竟。
——
未央宮。
駱皇后坐在鏡臺前,大宮女已經給她上了正裝,顏色鮮紅明麗的鳳尾宮裝襯得她肌膚越發的白。
“娘娘,宮宴時辰就快到了。”秋嬤嬤第三次來提醒。
駱皇后依舊坐着不動,手心裡攥緊了蘇晏給的錦囊,尖銳的指甲掐得皮肉生痛,她渾然未覺,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銅鏡內的人,臉色越來越白,周身更是一陣陣地泛冷。
“皇上駕到——”外面傳來張公公撕着嗓子的唱禮聲。
駱皇后急急忙忙將錦囊收入袖袋,攏了攏頭髮,重拾情緒,提着裙襬轉過身,緩步走到門邊盈盈一拜,“妾身見過皇上。”
永隆帝的目光落在她伏跪的嬌軀上,執政二十餘載,後宮女人不計其數,環肥燕瘦,或清純,或妖冶,或端莊,但都沒有一人能讓他時時記掛,心心惦念,更沒有一人能將如此顏色的宮裝穿出讓人看一眼就幾十年都忘不了的震撼效果。
“未央宮沒外人,嵐兒不必如此多禮。”
永隆帝傾身,親自將她扶起來。
駱皇后低垂着眉眼,“妾身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擺駕玉芙殿嗎?”
“不急。”永隆帝擺擺手,“時辰尚早,朕想在嵐兒這裡坐會。”
話完,屏退左右,又招手讓駱皇后上前,輕輕將她擁入懷,呼吸間只聞她身上淺淡的幽香。
永隆帝很眷戀這種味道,不由自主地用腦袋蹭了蹭她的頭髮。
駱皇后失笑,“皇上把妾身的頭髮弄亂了呢,一會兒妾身還如何去宮宴?”
“弄亂了,朕再給你梳便是,又不是沒梳過。”手臂收緊,很想就這麼一直抱着她不放開。
說來也怪,分明朝夕相處,分明常常宿在未央宮,可今日的心情卻與往日不同,尤其是見到素來喜淡雅的她難得盛裝打扮一回,那種把她藏匿起來不讓外人窺視的佔有慾便越發的明顯。
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可見赫連縉骨子裡的霸道是遺傳他老子的。
揉揉額頭,永隆帝暗自失笑,果然是年紀越大想法越多了嗎?怎麼會突然這麼的…這麼的捨不得她,又不是見不到了……
“過了今晚,嵐兒又陪了朕一年。”頭頂傳來永隆帝幽幽的感慨,聲音中滿含慶幸,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若是身旁沒有她,他無法想象自己要如何挺過來。
她知道,撇開君王身份,這個男人的的確確用真心愛過她,若是有可能,他甚至可以爲了他避開其他女人,只嘆他身爲皇帝,有太多的無奈和苦衷,爲一人空置六宮更是不切實際,不過她素來不計較,他們之間的感情,從來不會因爲後宮多了多少女人而出現裂縫。因爲他們彼此都明白,在他以江山爲聘許她一世榮華的那一天,就註定了兩個人要一起攜手到白頭——就算不能一起白頭,起碼有生之年,他都不會負她的初心。
“還記得大婚第一年,嵐兒十七歲,那時候朕對你說,要你陪朕過二十七歲、三十七歲……七十七歲、九十七歲的除夕,嵐兒答應了,今年,是第幾年了?”
駱皇后儘量壓下心頭的堵塞,強顏歡笑,“皇上,三十七歲已經過了呢!”
“嵐兒還是和十七歲一般模樣,美麗,大方。”他莞爾,語氣裡含着數不盡的寵溺和疼惜。
駱皇后笑得輕柔,“皇上要是再不放開妾身,一會兒真該去遲了。”
永隆帝念念不捨地鬆了胳膊,招呼着外頭的大宮女把銀角梳送進來,他自托盤上拿過,讓駱皇后背過身,輕輕給她梳理烏黑亮麗的長髮。
大殿內的衆宮人太監見狀,一個個心裡跟着樂呵。永隆帝爲駱皇后梳頭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基本上只要他宿在未央宮,早起的時候都會給駱皇后描眉綰髮,而駱皇后也一樣,給永隆帝更衣梳洗,數十年如一日。外頭的宮妃,尤其是以蕭皇貴妃爲主的那一系,每次聽聞永隆帝給駱皇后梳頭都能怒得砸了整個房間,一面嫉妒,一面罵着駱皇后都已經爲人母了還如此不要臉,成天跟個狐媚子似的纏着皇帝不放。
而在未央宮這些下人的眼中,自家娘娘根本就不屑用狐媚手段,可即便是這樣,也照樣能牢牢抓住皇上的心,憑藉的,可不僅僅是美貌,否則剛入宮的那些宮妃,隨便抓出一個來都能比皇后娘娘水靈粉嫩,皇上爲何偏不留戀那些“嫩草”,反而一天比一天待皇后娘娘好?自然是因爲皇后娘娘身上除了美貌之外,還有着常人難及的端莊雍容和沉穩睿智,任你詭計多端花樣多變,她都能從容應付,對“度”的把握恰如其分。
也正因爲如此,最先挑事的那些宮妃,往往到了最後都會被氣得吐血,並非是皇上在最關鍵的時候出來救場,而是娘娘她喜歡用腦子說話做事,年紀輕的那些,沒她的老成持重,三兩句就被堵得啞口無言,與她差不多的諸如蕭皇貴妃一類,又沒有她的靈活多變,腦子轉不過她,便只能暗地裡使手段。皇后娘娘能把持後宮這麼多年,自然不是白混的,那些個不安分的宮妃跟前,多多少少都有她的人,誰要有點動靜,她都能提前知道並提前做出準備。
這也就是駱皇后多年來屹立不倒的原因,她性子不狠,甚至可以說屬於良善一類,但不代表別人欺負到頭上來了她也能忍,先暫時忍着被欺負完以後去皇上跟前告狀這種事,她從來不做。因爲她明白,一次兩次的話,皇上少不得會看在夫妻情分上幫她出面,可宮鬥不是一時,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只要她還坐在皇后的位置上,那些瞧她不順眼的宮妃就不可能消停,今天是這位,明天又是那位,皇上能爲她解決一個兩個,總不能爲了她得罪所有的宮妃吧?若真這樣,讓那些女人入宮以此來籠絡朝臣的意義就不存在了,前朝不穩,後宮如何大安?這也是她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可以說,她在用自己的辦法保住帝心的同時,也在憂國憂民憂天下,並不完全是爲了一個男人而與那些女人鬥來鬥去。
駱皇后的性子,其實與雲初微有那麼些相仿,卻不完全像。
在無事的狀態下,同屬於淡然的類型,遇上事兒,兩人都喜歡用腦子,唯一不同的是,駱皇后會相對寬容些,而云初微則是睚眥必報型,你欺我一尺,我必還你一丈,非要讓你從身到心都絕望到生不如死方解心頭之恨。
插完最後一支鳳凰展翅的金釵,永隆帝收了銀角梳,滿意地笑笑,“朕的手藝還是不減當年。”
駱皇后笑,“說明皇上老當益壯。”
永隆帝望着她如畫的眉目,忍不住在她額頭上輕輕印下一吻,惹得駱皇后一陣臉紅,“皇上,這麼多人看着呢!”
永隆帝冷冷一瞥左右兩邊恨不能把腦袋削尖了往地縫裡鑽的宮人太監,“無妨,他們都是瞎子。”
宮人太監們連連在心中附和:是的呢,奴才們都是瞎子,皇上您繼續。
只要自家娘娘能聖寵不衰,他們是很願意做一輩子瞎子的。
眼看着時辰將近,永隆帝牽起駱皇后的手將她扶起來,指尖觸及處卻是一片冰涼。
永隆帝眼瞳微縮,“嵐兒,你的手爲何如此冷?”凌厲的眼神飛出去,正準備責怪宮人伺候不利,卻被駱皇后先一步擋住,“大概是皇上來的這會兒沒抱暖手爐,凍着了,一會兒就好,不妨事的。”
即便提前知道了今夜宮宴上會發生什麼,她還是能在他面前僞裝得很好,因爲太過了解他的心細如髮,因爲明白一旦露出點點破綻就能被看穿,因爲……因爲想在最後這一天給他留下最美的印象。
轉瞬收了思緒,駱皇后與永隆帝並肩,朝着玉芙殿行去。
天色漸晚,玉芙殿內四周都點上了燭火,殿外廊下的大紅燈籠散着年節的喜慶,前來赴宴的文武百官以及命婦們面上都帶着迎接新年的喜氣和愉悅。
張公公唱了名之後,永隆帝和駱皇后一前一後入殿,所有人跪地行禮,趁着衆人不備,駱皇后的目光掃向蘇晏的位置,對方伏跪在地上,瞧不清楚臉上什麼表情,再掃向赫連鈺,這位同樣也伏跪在地上,雖然不曾擡頭,駱皇后卻隱隱感覺得到他的精神頭比以往都要好,彷彿根本就沒受到府邸被燒的影響。
也是,手中捏了國丈府“通敵叛國”的證據,勝券在握,這時候的他心中該是歡呼雀躍的,又怎麼會囿於府邸被燒這麼一件小事上。
駱皇后覺得很心涼。
赫連鈺的生母封號麗妃,是永隆帝從“天生麗質”四字中提出來的,也正是因爲這一句誇,麗妃被所有宮妃記恨上,那時候還不是皇貴妃的蕭氏更是不惜下苦功夫“合縱連橫”,利用了最蠢蠢欲動的那幾位宮妃,幾度將麗妃逼入絕境。
ωωω •ttКan •c o 麗妃是個本性純良的人,駱皇后不忍心她被後宮這羣蛇蠍殘忍殺害,所以在麗妃懷孕期間將她接來自己的未央宮將養着,她原是好意,可架不住外面那羣眼紅嫉妒的女人常常在麗妃耳朵邊顛倒黑白搬弄是非,說皇后其實是擔心麗妃生下皇子威脅到自己才一歲多的兒子,所以變相軟禁麗妃,一旦時機到了,麗妃不但沒法順利誕下龍子,甚至還有可能性命不保。
要不怎麼說母愛是這世上最偉大的愛呢,爲了親骨肉,它可以變得不可理喻,變得自利。
麗妃終究沒在未央宮繼續待下去,懷着對駱皇后的恨搬回了自己的寢宮,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數次去了鬼門關前打轉,全都是拜那些將她勸離未央宮的“好姐妹”所賜,麗妃逐漸意識到了不對勁,她再想找回皇后的庇佑,只可惜沒機會了,她已經接近臨盆,更何況之前就誤會了駱皇后,如今也沒臉面再面對這個曾經幫了自己的人。
生下皇子,便等同於拉足了仇恨,麗妃在宮中的日子越發的舉步維艱,常常半夜三更驚醒,要等確認了兒子還在身邊乖乖睡着才能再次闔上眼,但都不敢沉睡只敢淺眠。
一個人如果長期處於高度警惕防備的狀態,精神很容易出問題。
事實證明,麗妃的確走到了精神失常的地步,赫連鈺出生百日,永隆帝在駱皇后的要求下勉爲其難地爲他設了宴,開宴前半個時辰,原本該在搖籃裡睡覺的赫連鈺卻失蹤了,麗妃尋遍了整個寢宮,所有下人都說沒看到,後來有人告訴她,未央宮的人把三皇子抱走了,麗妃赤紅着眼,跌跌撞撞跑到未央宮,還不及見到駱皇后,就被人推入荷塘,等撈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
得知麗妃死在自己宮裡,駱皇后是震驚的,那時才明白這一切都是蕭氏設下的局,蕭氏先讓人將才滿百日的赫連鈺偷偷抱出來故意讓她的人撞見,然後她不得不出面救下赫連鈺抱回自己宮裡,這時候,蕭氏再讓人攔在半路,特地告訴麗妃,赫連鈺被皇后的人抱走,麗妃精神不正常,肯定會想着有人要害她的兒子,於是義無反顧地往未央宮衝,蕭氏的人等在荷塘邊,等麗妃跑進來就先一步將她推入水。
由此,麗妃死在未央宮的事實成立。
赫連鈺當時就在未央宮,由駱皇后抱着,大概感知到了生母的死,哭個不停,在外人看來,三皇子是受了皇后虐待。
這一幕幕的“罪證”,駱皇后幾乎百口莫辯,所以等太后氣勢洶洶帶着人來未央宮問罪的時候,駱皇后並沒有開口爲自己辯解,蕭太后本來就是蕭氏那邊的人,太后想要的結果,無非是往她頭上安個能名正言順被廢的罪名罷了,解釋再多,只會讓蕭太后覺得她強詞奪理推卸責任,越發的罪無可恕。
只是,這件事並沒就此了結,因爲就在太后準備給駱皇后定罪的時候,永隆帝來了,他沒問事情的經過,也不想問,只是站到太后面前,目光堅決地說他相信皇后。
這種時候,誰站出來說皇后無罪都不管用,但皇帝的一句“我信她”卻能頂半邊天。
太后氣得臉色鐵青,渾身發抖,指着永隆帝劈頭蓋臉一頓罵,說他偏頗太過,中毒太深,遲早得因爲這個女人而誤國。
永隆帝無話可說,他就是中毒太深,否則怎麼會連問都不問就直接遵從本心站出來說相信他的結髮妻子,如果她真是毒藥,他寧願一輩子無解。
有了永隆帝的出面,駱皇后沒法被定罪,麗妃的死,到最後被定義爲“意外”。
永隆帝沒再過問這件事,駱皇后卻覺得不安,她不是擔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因爲清楚麗妃的死另有內情,對方既然沒得逞,想來不會如此輕易便罷休,所以駱皇后挑了個恰當的時機把那件事與永隆帝說了一遍。
永隆帝並不昏庸,他是個極其理智的人,才聽駱皇后說完,馬上就猜到是蕭氏的手筆,兩人商榷了半夜,最終決定把赫連鈺送到蕭氏名下養着,一旦蕭氏收養了赫連鈺,永隆帝便升她爲皇貴妃,僅次於皇后之下。
最危險的地方纔是最安全的地方,駱皇后是這麼想的,蕭氏收養赫連鈺是出於皇命,想來她沒那個膽子敢動赫連鈺一根汗毛,反而要想方設法扮演好“慈母”的角色,就算是爲了做做面子,蕭氏也一定會對赫連鈺好。相反,如果赫連鈺養在自己名下,那麼蕭氏便有了更多的機會加害他從而嫁禍給她。
與其這麼周而復始,倒不如直接想個能徹底保住赫連鈺的法子。
事實證明,駱皇后這個法子是最管用的,後來的種種就是最好的證據,蕭氏雖然對赫連鈺不冷不熱,卻從來沒害過他,準確地說,是不敢害。
所以嚴格來講,赫連鈺是駱皇后送到蕭皇貴妃身邊的,目的就是爲了保他一條命。
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在蕭氏的“調教”下,赫連鈺反將她認作殺母仇人,大概是仇恨極累到不得不爆發的地步了,所以如今再容不得她,想方設法僞造了駱家反叛的證據準備將駱氏一族徹底置於死地,目的是將她從後位上踹下來。
赫連鈺啊赫連鈺,你何其傻!
眸子裡溢滿了失望,駱皇后心中的哀嘆一聲接着一聲,她若是有心害他,當年就不會無辜被扯入那麼一件冤案裡面了,雖然麗妃的死最後不了了之,但到了今天,宮裡的不少人都還在認爲當初就是她這個做皇后的小肚雞腸容不得麗妃誕下皇子所以設局殺了她。
誰會那麼蠢將人騙到自己的地盤上來殺害?
只可惜,沒人會在這方面動腦子,她們只會把更多的精力花在落井下石上。
而駱皇后,默默替蕭皇貴妃背了近二十年的黑鍋,她沒想過要爲自己洗刷冤屈,畢竟是過去這麼多年的事情了,再拿出來講也換不回麗妃一條命,只會不斷往赫連鈺心窩子上扎刀,可是她不提,有人還不樂意,不斷給赫連鈺灌輸“真相”,讓他對自己的仇恨一再往上攀升,到達不得不爆發的地步。
“嵐兒,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帝后已經落了座,永隆帝第一時間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
駱皇后晃過神來,搖搖頭,“外面天兒冷,妾身突然來到暖和的地方,一時沒能緩過來罷了,沒事的,坐一會就好了。”
永隆帝還是不放心,“若是不舒服,你可不能強撐着,這勞什子的宮宴,哪有你的鳳體重要?”
聽到這一句,駱皇后鼻尖泛酸,不知道一會兒聽到駱家反叛的消息,他還會不會用這樣深情款款的目光看着自己。
永隆帝站起身,簡單的幾句開場白過後示意宮宴開始。
所有人的拘謹都被年節的歡樂氣氛衝散,高談闊論,籌光交錯,整個大殿看似安樂祥和,事實上平靜的表面下早已暗濤洶涌。
赫連鈺嘴角微翹,看似在給赫連縉舉杯敬酒,餘光卻是瞅向駱舒旭。
國丈府今夜來赴宴的僅駱舒旭一人,官方解釋:天寒路滑,國丈他老人家跑不動,國舅爺和夫人因爲駱雨珊的死病了一場抱恙在身無法前來,至於駱舒玄,被解釋爲不知所蹤。
駱皇后聽着駱舒旭的那些話,錦袖中指節寸寸攥緊,怎麼都想不到,兄長最看重的繼承人,竟然成了摧毀駱家的最大助力。
對着所有人解釋完駱家只他一人前來赴宴的原因以後,駱舒旭久久沒退下去,永隆帝面露疑惑,“你還有事?”
駱舒旭面色忽然凝重起來,“皇上,接下來微臣要說的事關乎駱家的存亡,還望皇上能提前赦免微臣,否則微臣不敢隨意開口。”
永隆帝心頭隱隱浮現幾分不安,“你但說無妨,朕赦免你的罪。”不怪他會如此緊張,駱家畢竟是嵐兒的孃家,一旦駱家有事,前朝那些能口誅筆伐的老傢伙以及後宮那羣紅了眼睛的蛇蠍又豈會放過打壓嵐兒的機會。
駱舒旭不急不緩地從袖子裡掏出一早準備好的證據。
“呈上來。”永隆帝示意張公公。
跟在永隆帝身邊這麼多年,見慣了風霜雨雪的張公公隻眼睛一瞄便知道今夜怕是有大事要發生了,接駱舒旭手裡的“證據”時,一顆心都是提到嗓子眼的。
接到手中,更如千斤重,走到丹陛上遞給永隆帝這期間,心思百轉千回,好不容易過個團圓年,佛祖可千萬要保佑順利散席啊!
隨着張公公的走近,駱皇后心中的恐慌越積越多,臉色早已白如窗外雪,而她自己渾然未覺。
永隆帝接過信箋,快速掃了一眼,眉心的怒火隨着目光的移動而越來越旺,最後直接掀翻了跟前的席面,文武百官嚇得臉色劇變,人人膽戰心驚,都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駱舒玄何在!”永隆帝一聲怒喝,整個大殿徹底陷入沉寂,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掃向駱舒旭,聽這位說,駱舒玄不知所蹤?
“回皇上,駱舒玄大概是…畏罪潛逃了。”駱舒旭面不紅心不跳,只是在陳述與他無關的事實。
“來人,傳朕旨意,即刻命錦衣衛指揮使緝捕駱舒玄,兩日之內,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一向冷靜睿智的永隆帝爲何突然這麼怒?自然是因爲駱舒旭給的“鐵證”鐵到毫無破綻。
要問赫連鈺連暗樁都被毀完了,憑什麼有這麼大本事捏造出毫無破綻的“鐵證”?他的確沒本事,因爲這些“鐵證”,都是善於暗中操控的某人佈下的局,特地把這些“鐵證”送到赫連鈺跟前,就是要藉着赫連鈺的手親自“毀了”駱家。
而喜歡玩陰招的蘇某人,修長如玉骨的手指正把玩着手中的酒樽,脣角的弧度,讓人看不出來是諷還是笑。
這個局,他佈置了很久,久到從赫連縉大婚時就開始了。
當時赫連鈺沒能出席赫連縉的婚宴,是蘇晏讓人趁機給赫連鈺透露了他生母麗妃的死亡真相。
真相如何,蘇晏早就查清楚了,只不過,他讓赫連鈺得知的,卻不是真正的真相,赫連鈺看到的,就是皇后害死了他母妃,也險些害死了他。
可以說從那個時候開始,蘇晏就在給駱皇后拉仇恨值了,他要赫連鈺恨透駱皇后,恨到不得不想法子將其從後位上拉下來,隨後,蘇晏又在“恰當”的時機讓赫連鈺有機會得到駱家反叛的“鐵證”。
當時西南的戰況,蘇晏就是參與者,除了駱舒玄,沒人能比他更清楚,所以“鐵證”上,每一個細節都描述得活靈活現,根本就是真有其事。
永隆帝之所以會這麼怒,也是因爲完全找不出“鐵證”上的破綻來。
沒有破綻,那就是真的了。
有生之年,永隆帝大概從來沒這麼暴怒過,赤紅的雙眼好似發狂的兇獸,恨不能將駱舒玄捉回來活活撕碎,因爲他,整個駱家不得不背上“通敵叛國”的罪名,嵐兒必然大受牽連。
“你!”永隆帝怒指着駱舒旭。
駱舒旭忙道:“皇上,微臣已經不是駱家人了,方纔呈上去的證據裡,就有微臣自請除族的陳情書。”
永隆帝垂目,果然見到被他甩得七零八落的“鐵證”裡,有一份是駱舒旭的自請除族書。
一口血氣涌到胸口,永隆帝額上暴怒的青筋瘮人至極。
“皇上。”駱皇后心中忐忑得厲害,急忙伸手扶住搖搖欲墜的永隆帝。
永隆帝猛地轉頭,複雜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他好希望她能開口解釋一句,哪怕是喊冤,他心裡都沒這麼難受。
駱皇后抿着脣,再沒吭聲,駱家“通敵叛國”之罪已定,就算她再開口,也挽回不了局面,爲今之計,只能順着蘇晏給她指的“明路”走下去,爲了縉兒和雙兒,犧牲駱家犧牲她,她都不會覺得可惜。
帝王之路,從來都是由鮮血和白骨鋪就而成的,她明白這個理。
“嵐兒,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朕說的嗎?”永隆帝滿眼受傷,若是沒有這麼多人在,他怕是早就伏在她肩上落淚了,有淚不輕彈的天子,很想在這一刻爲結髮妻子痛痛快快哭一場。她爲什麼不說話,爲什麼不爲自己不爲駱家辯解,難道說,駱舒玄的反叛,她一直都知道?
難怪當初駱舒玄在西南戰敗,不得不請求支援,原來這一切都只是做給他這個天子看的假象罷了,後來送去的軍需物資,全都變成銀子入了駱家的金庫了吧?
“妾身,無話可說。”
走下丹陛轉過身面對着永隆帝,駱皇后重重跪下,落地時清脆的聲音敲擊在了每一個人的心尖上。
狠狠吸了一口冷氣,永隆帝痛心疾首之餘,忽然冷靜下來,“駱舒玄曾在西南一戰中與敵軍交易軍需物資,通敵叛國,罪無可恕。來人,傳朕旨意,把駱氏一族全部抓入天牢,將皇后打入冷宮,即日起,沒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冷宮半步。”並非不給駱皇后情面,而是出於上位者的立場,容不得任何人的不遵和反叛,哪怕反叛的是他心愛女人的孃家,也不可能寬恕,否則天家威嚴何在,他這個帝王的顏面何存!
說完最後一個字,永隆帝像被掏空了所有的精力,怔怔坐回原位,心痛得像在滴血。
“父皇!”赫連縉突然站出來,跪在駱皇后旁邊,“駱家不可能反叛,這其中一定有誤會,還請父皇收回成命!”
永隆帝咬緊腮幫子,他也很想是個“誤會”,可是駱舒旭給的證據上一板一眼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誤會麼?誰能誤會出這樣一份毫無破綻逼真到無可挑剔的證據來?
旁人口述或許是誤會,那麼駱舒玄的親筆信以及敵方首領的印鑑能有假?
沒有直接讓人抄了駱家,而是暫時打入大牢,已經算是最大的寬容了,倘若駱家在這幾日內能拿得出翻身的證據,他便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個誤會,倘若不能,那麼……他就得負嵐兒一輩子了。
“母后,你怎麼不開口呢?”赫連縉滿心震驚,“駱舒玄再蠢,他也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母后你倒是說句話啊!”
駱皇后順手把地上那封駱舒玄的“親筆信”撿起來遞給赫連縉,“縉兒,你告訴母后,這是什麼?”
赫連縉接過一看,臉色頓時青了半邊。
駱舒玄本人的筆跡,西南敵寇首領的貼身印鑑,赫連鈺就算再有本事,他也不可能同時得到這兩樣東西,除非,這封信根本就是真的。
心撕扯着疼,赫連縉捂住胸口,一種無力感浮上心頭。
爲什麼所有的事情都沒按照自己重新改寫的軌道運行,前世的駱家就已經栽在赫連鈺手裡,難道這一世的悲劇又得重來?
“母后。”赫連縉捏緊拳頭,“這不是真的,你告訴兒臣,這些都只是有人蓄意陷害,對不對?”
駱皇后面色沉靜,目光從那封信轉移到赫連縉面上,“縉兒,這就是駱家的命數,也是母后的劫數,母后把持後宮這麼多年,好日子過到頭了。”
“不!”赫連縉神情激動,擡頭看向永隆帝,“父皇,請給兒臣時間,兒臣一定會親自查明此事重新給您一個交代的,駱家沒罪,這一切,不過是有人蓄意陷害罷了。”
赫連鈺適時道:“鐵證如山,況且駱舒玄已經畏罪潛逃了,二王兄覺得,你還能憑藉什麼摘了駱家的罪名?”
赫連縉冷冷瞥向一旁說風涼話的赫連鈺,目光冷而冽,沒想到,沒想到重來一世,赫連鈺竟然比前世還要難對付,他背後到底有什麼高人指點,否則這些事,蘇晏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得到。
這天下,難道還有比蘇晏更厲害的謀士?
當然有,那就是蘇九爺不爲人知的另一面,世人只知他擅長排兵佈陣,卻不知,他同樣擅長算計人心,他還心細如織,能通過一個人無意識的行爲見微知著,更能在很久之前就不知不覺佈下一個局,落入圈套的人渾然不覺,等反應過來,早已成爲他手中的棋子,包括駱家,包括駱皇后,更包括赫連鈺和駱舒旭。
這樣的人如果生在皇家,那麼金鑾殿的帝王座便是爲他量身定做的,只可惜,他對皇位不感興趣,他只是想早些讓某人登上皇位然後好回家和微微圍坐在火爐邊一人抱着一個寶寶商榷他們百年後的陵墓要設計得如何壯觀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