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了房門換去舊衣, 曾閔秀脫了襪子光着腳坐在八角雕花松木桌旁, 把玩着桌上晶瑩華美的貓睛石, 油光水潤成色甚佳的蜜蠟掛件,繡了龍虎風雲際會紋的荷包裡還有幾塊指尖大小的金錁子並銀錠,撇嘴道:“沒想到這麼個粗魯漢子身上還有這許多看得過眼的東西,真真是暴殄天物!”
徐直拿着帕子正在擦頭擦手, 從淨房出來看到她這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不由揶揄道:“那頭蠢驢想來劫色,沒想到卻被你這個女大王劫了財, 不知今晚他醒了之後會不會氣得再次暈過去?”
曾閔秀將貓睛石拋在手中,得意地一挑眉毛,“這種貨色也配當赤嶼島的三當家,加上那個說話陰陽怪氣的二當家, 這島上的頭目可都不怎麼樣!再說日後你真要當上海盜頭子, 那我豈不要當個海盜夫人才趁相,如今只不過是拿那蠢人練手罷了!“
徐直聞言哈哈大笑, 甩了帕子上前一把擁住女人道:“真是我的貼心肝兒,今日裡演得一出好戲。你沒看見我們出來時, 大當家恨不得當場就將葉麻子給生吞了。他本來還想好好拿捏我, 卻沒想到先在我面前出了個大丑。我再想不到你是這樣的性子, 我倆真是天生的絕配。往日我喜歡你溫柔體貼善解人意, 怎麼你變成這般潑辣陰狠的樣子, 我還是覺得喜歡到骨子裡去了呢?”
曾閔秀抿嘴一笑, 心裡想如今這纔到哪裡?要是你知道我的真面目不但涼薄且自私, 知道我手裡老早就賺了讀書人的性命,只怕也要夜夜擔心枕邊睡的美嬌娘是個心狠手辣的母老虎吧!
門外有僕傭敲門,說住在西頭的周大夫請來了。
徐直低眉一笑道:“快去牀上躺着,你今日受了驚嚇恐怕早就落了病根在身上,我讓人找了個大夫過來給你瞧瞧,好歹開幾副安神的湯藥,要不然怎麼對得起你費了這麼多的心力?”
曾閔秀捂着嘴連連笑着,趴在桌上一股腦將那些金銀寶石收了,寬了外裳扯過被子裝作無力半蒙了頭。
周大夫進來就見燭火昏暗,紗帳低垂。伸在帳外的一截手臂圓潤如同藕節,忙收斂心神不敢再看。他在老家本是一個醫治牛羊的郎中,逢了天災人禍日子過不下去了,才奔波到了島上想要立腳。島上牛馬本就少,周大夫就壯着膽子說自己是治人的良醫。
大概是島上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命也生得極賤,遇着風寒頭痛之類的倒叫他胡亂開方子治好了幾個人。久而久之,口語相傳之下竟然能跟那個專治外傷的楊大夫分庭抗禮,周大夫就覺自己的醫術大有精進。
在那段雪臂上按了半刻,半瘦的老頭捋着鬍鬚道:“太太這是受了大驚嚇,大驚則氣機紊亂氣血失調,使心無所倚神無所歸,導致心神不安。驚則氣亂心無所倚,神無所歸慮無所定,故氣亂矣。“
看見那身材高大的男人聽得仔細,周大夫心裡越發得意賣弄。他來之前早就打聽到了事情的大致經過,俗語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三當家在島上一向作威作福,陡然來一個美貌婦人他心裡還不像貓抓似地。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婦人被那粗魯酒漢脅迫威逼,聽說掙扎間還見了血,幸得有人聽見動靜才脫了身,這不是受了驚嚇又是什麼?
”我先開三副柏子養心湯,這是調理氣血的。若是喝下後太太依舊心火偏亢心煩神亂驚悸怔忡,失眠多夢舌紅脈數者,就要再加一道硃砂安神湯。“周大夫戀戀不捨地縮回手,又要了筆墨細細開了方子。
徐直送了大夫後站在廊下吩咐人去抓藥,明早在竈下煎好再送來。回來時就見女人正拿了帕子一遍一遍地清洗手臂,不由笑道:“這島上女人少,你到了這裡可不就像葷腥掉進了吃素和尚的湯鍋裡,人人都想要嘗一口,即便嘗不到,看一眼也是好的!“
曾閔秀聽着心裡就是一陣火,冷笑道:“難不成日後我在島上行走,還要自殘黥面不成?”
徐直上前扯住她,“生氣了?且放寬心,等我在島上立住腳,你在島上橫着走都沒人管你。只是在這之前,你還需忍忍。像今日多有兇險,若非你搶先將葉麻子放倒,恐怕就要吃大虧了!”
曾閔秀一愣,扭頭看向男人道:“先前你不是說拿筆銀子就走嗎?怎麼這會子又改主意想留下來了?”
徐直坐在桌旁,斟酌了一會才道:“你也看見了,如同鄧南、葉麻子之流都可以在島上佔一席之地。我自忖才幹見識比他們還是要強一些,既然這樣放着現成的鍋碗不端,幹嘛還要費力不討好的另起爐竈?”
轉身復又牽了女人的手笑道:“毋須擔心,從遠離故土踏上這方海面時,我就想過定要給你個好日子。我早已打聽過,這十來年海上各方的勢力並沒有多大的變化,多半還是當年的那些老人兒。幸好我從沒有斷過這邊的消息,想來那些人也都還記得我,行起事來應該還會給我幾分薄面!”
曾閔秀還是忍不住有些憂心,摳着桌面上的蘇繡巾布花紋道:“我知道你素來有大志,只是這世上最難測的便是人心。你行事向來張揚,暗地裡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我雖不懂你們男人之間的事,可是昔日對你有仇怨的難免不會趁機落井下石!”
徐直呵呵一笑,“有什麼好擔心的,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我在這裡呆了整整三年,後來又斷斷續續地跟這些人打了十年的交道,看着這些海盜頭子鬥來鬥去,打了又合,合了又打,今天的朋友明天興許就是背後插肋的敵人。打完了搶完了就各守各的攤子,要是個個都端着身價臉面,不如趁早降了朝廷回家種地抱孩子!“
曾閔秀心下嘆氣,也知道讓這樣心氣高的男人真的回家種地抱孩子,無異於要他的命,只得無奈道:“看來我這個海盜婆子不當也得當了,多少我與你共進退就是!”
男人聽聞大喜,一把摟住她低聲道:“且等着吧,大當家行事向來瞻前顧後優柔寡斷,處事向來以和爲貴,可是世事往往難料,我冷眼看着這幾個當家面和心不和,肚子裡都在打小官司。今日爲着葉麻子無禮與你之事,定會有個說頭,指不定我這個赤嶼島的五當家就要着落在此事上。”
曾閔秀自上島以來,生怕別人看輕自己丟了男人的臉面,處處謹言慎行不敢在外人面前隨意玩笑。聽見這般輕浮的話語不由一陣嬌嗔,舉起粉拳便是一頓暴錘,兩人胡鬧之下她也就忘了向男人提起先前的疑惑。
昨天看見的到底是不是傅家姑娘呢?又像又不像。
彼時在廣州時,曾氏姐妹可是受了傅家人的大恩惠,若不是這家人伸出援手收留她,曾閔秀簡直難以想象自己會受到什麼樣的屈辱,院子裡的老鴇子爲了銀錢可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結果至爲可笑的是她們卻恩將仇報將恩人的財物席捲而逃,雖然是情非得已事出無奈,可是每每想起便如鯁在喉面如火燒。
在那座兩進小院裡,曾閔秀過了平生最安寧的日子。傅家姑娘常常提着吃食跟着曾姑姑過來看她們,眼裡從來沒有半點輕視嫌棄。一別經年,當年說話乾脆行事爽朗的小姑娘大概也長大了。說起來,當年她還帶着淮秀跟傅姑娘在葡萄架下抓過羊拐呢!
可是,出身富貴人家的傅家姑娘怎麼會到這個人憎鬼厭的地方來呢?書上說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古時魯國人有若長得非常像聖賢孔子,當孔子去世之後,弟子們思念老師,就把有若當成老師一樣對待。定是自己看錯人了,更何況昨個晃眼間看見的人身上的衣着打扮好似男子!
等女人睡熟了,徐直才睜開眼睛,眼神清明哪裡有半分睡意。
他扭轉頭就着燭火看向身邊人,就見曾閔秀雙眉緊蹙,眼下依稀有幾分青黛色,心知這女人就是有再大的膽子,也終究讓昨日的事嚇着了。徐直雙拳緊握,葉麻子算你命大,終有一天要讓你死無全屍方消我心頭之恨。
正在暗忖之時,就聽窗下忽忽傳來幾聲指尖的細敲。
徐直精神一震,心道終於來了。小心起身後快步走至窗前,支開高麗紙糊就的隔扇,就見窗臺上放着一隻紙張折成的方勝。月夜下小院靜寂如水,樹影婆娑間只見不遠處的木門輕晃。將方勝打開湊近燭火一看,上面寥寥幾個字: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徐直微微一笑,捻着紙條在燭火上燒了,紙上的墨跡忽地升騰起一股青煙,隨着火苗燃起後慢慢幻化消失。復又上塌時,大概是身上深夜的涼意有些擾人,女人半睜着惺忪的睡眼問道:“何事?”
徐直將被角重新掖好,輕描淡寫地低聲答道:“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