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久遠寺最近的是這處叫栃木的礦山, 開採多年幾乎已經荒廢了。只是前幾年在山頭的東側又發現新的小型礦源,所以這處地方又重新熱鬧起來。出示了懷良親王的銅牌之後,破爛的木門被吱呀吱呀地拉開,昏暗的礦洞裡到處都是蓬頭垢面的礦工。
裴青照舊一副黑布罩面的打扮,半佝僂着身子,拿着鐵釺隨意鑿着壁面上浮現點狀雪花紋的礦石, 還不時拿在手裡翻看一二。
有污濁的水從礦洞頂上滲下來, 匯到地上便形成了一條一條更加污濁的黑色水痕。這裡的條件顯然比那些大礦更加簡陋,礦工們衣衫襤褸舉止呆滯,在寒涼的地底也穿了簡單的兜襠褲,面上漆黑只勉強看得到臉上的兩隻眼白。
傅百善跟在裴青身後, 舉着手裡的礦燈想要仔細分辨那些人臉, 卻越看越是心裡發涼。一眼望去, 男人們統統剃光了前額成半月形, 清一色的禿鬃月帶頭, 這些人面目扁平神情木訥, 看形容大都是倭國奴隸或戰敗的俘虜。悄悄扯了一下裴青的袖子,兩人相視一眼後慢慢地退出了坑洞。
傅百善臉上難掩失望之色,用力搓了下衣袖上沾到了污水後便有些灰心,“石見山那般大的礦山都沒有看到幾個中土人,看來我爹決不可能被關在栃木這麼一個小地方了。”
石見山是日本國目前發現的最大一座銀礦,出產的銀礦石和提煉出來的純銀在日本國內可以任意流通, 甚至在與周邊小國的貨物結算時充當貨幣。赤嶼島除了貨物走私外, 每年從石見山兜攬份額頗重的白銀, 再與中土的黃金不等價交換,攫取其間巨大的差價。這樣做的後果就是中土黃金迅速流失,朝庭帳面上白銀的空前豐盈,極大的擾亂了中土的正常經濟,這纔是懷良親王手中最大的一張王牌。
石見山守衛森嚴,勞工成百上千,傅百善最早懷疑那裡是關押傅滿倉一衆人之所,不想尋機細細搜索整整三日後都一無所獲。裴青聽見女郎有些喪氣的聲音,只得悄悄握了一下她袖底的手以作安慰。
遠處,一個倭人礦工揹着的竹簍突然斷開了,竹簍裡幾根粗壯的木樁砰地一聲砸在地上,在光禿禿的地面上激起飛塵。看管的士兵拿着皮鞭大聲的呵罵,礦工一邊嘶啞着聲音哈腰道歉,一邊將散落一地的木樁重新撿拾進揹簍裡。
這一幕早已司空見慣,礦工在這些領主的眼裡等同於牲畜,直到老死纔會被挪出來,根本沒有人在乎他們的臉面尊嚴。礦工直起身子時,有意無意地往這邊望了一眼,纔在士兵的呵斥下蹣跚進了礦洞。傅百善走了幾步後,忽然“咦”了一聲,猛地轉頭看向那個礦工的消失處。
不遠的高處站着帶路的通譯,正和礦山的看守站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聊着什麼,並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情形。裴青心頭一緊,微側着頭低聲問道:“發現什麼了?”
傅百善皺着眉頭有些不明所以,緩緩道:“剛纔那個倭人的身形和說話的聲音,不知爲什麼總覺得很眼熟!”
裴青知道傅百善自小六識異於常人,一雙眼睛尤其厲害,看過的人很久之後都能認出來。只是剛纔摔到的那個倭人一身髒污,除了頷下的胡茬是花白的,連臉面都看不清楚,與士兵的對話也是地道的倭語,又何談眼熟呢?大概是這姑娘夜有所思日有所夢,把幻境當成真的了!
用鐵釺用力鑿下一塊鐵石,裴青垂頭微語,“莫耽誤工夫,早點出去,當心讓那個通譯看出破綻。”
傅百善回頭望了一眼,只好跟着往外走,可越往外走腳步越是遲疑。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廣州城的碼頭上,有個人也是用這種高亢當中帶有幾絲嘶啞的聲音站在甲板上笑着喊:“大小姐叫我一聲伯伯,等這趟航船回來,我給你帶一個比桌子還要大的貝殼!”
那時候自己幾歲,是八歲還是九歲?懵懂着比桌子還要大的貝殼是什麼樣,就甜膩膩地喊了一聲伯伯。
幾個月後,那人果真託爹爹捎回來一隻巨大的貝殼,有識貨的人說那就是傳說中的硨磲。整體略呈三角形,殼頂彎曲殼緣呈波形屈曲。表面灰色,上有數條像被車輪輾壓過的深溝道。殼質厚重殼緣如齒,兩殼大小相當,內殼潔白光潤白皙如玉。
硨磲與金銀、琉璃、瑪瑙、珊瑚、珍珠、琥珀合稱爲佛家七寶,佩戴後可以驅邪避災。當時得了這件罕見的寶貝,孃親特地拿去銀樓叫工匠串了一串珠子,一直讓自己帶到十歲生才取下來。
傅百善緊走了兩步,一把扯住裴青的衣袖急急低語,“七符哥,我想起那人是誰了,那是我爹僱的一條海船上的船頭,平常大家都叫他鄔老大。我絕對不會認錯,要不是他一副……倭人的打扮,我應該一眼就能把他認出來的!”
傅百善的語速又急又快,裴青仔細聽了之後神色忽地一動。他自是相信珍哥的眼力,加上珍哥如此肯定,先前那個倭人十有八九應當就是傅老爹僱傭的船頭。但是那人爲什麼會這樣一副打扮,爲什麼見了熟人私下裡連聲漢話都不敢說?
他本是心思極快之人,忽地想到要是自己是懷良親王,對於中土的來使會怎麼處理呢?殺也不敢殺,放又不敢放,最好的處置方式就是關押在礦場當中。這些中土人語言不通,形貌不同,一走出去就會引起各大領主的注意,混亂當中死傷都不敢保證。
那麼,想悄無聲息的把這麼多人關起來,有什麼比泯滅於衆人之間更好的隱藏手段呢?讓這些中土人改說倭語,改穿倭人的衣服,剃光前額的頭髮打扮成倭人的樣子,讓這些人羞於在人前露面,就可以兵不血刃地達到隱蔽的目的。
裴青想通了此點後便倒吸了一口了涼氣。
這處叫栃木的銅礦山是懷良親王一處不引人注意的小產業,那毋須多說這種擅於揣摩人心的陰毒手段勢必是這位親王的手筆。如果是這樣,那麼此處的看守定不會像表面這樣看起來鬆散。珍哥必沒有想到這一點,腳尖躍躍欲試地已經想往那處礦洞走了。
裴青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低聲斥道:“莫聲張,先出去跟寬叔商量一下,你這樣單槍匹馬地亂闖,驚動了上頭,一股腦把你爹他們又轉個地方,到時候你哭都哭不出來……”
傅百善曾經設想過無數次遇到老爹時,會是一副什麼樣的場景?也許是在一片蒼茫的大海之上,爹爹滿臉胡茬子大笑着張開雙臂。也許是在一處鳥語花香的山谷裡,爹爹和一羣仙人模樣的老者正在暢飲。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爹爹也許就近在咫尺,卻不能得見。
那個被士兵呵斥的倭人一入礦洞,便撒開腿腳狂奔起來。
穿過一段陰暗潮溼且崎嶇的坑道,最裡面豁然是一處巨大的露天冶煉場。淺黃色和灰褐色交錯的場地凹凸不平,是因爲混合了大量洗礦後殘留的泥漿,廢棄的礦砂經太陽暴曬,加上黏土的膠結和擠壓,便形成了一種模樣和顏色極其奇怪的硬殼。
場地中央佇立着巨大的焙燒爐,這是用來給碎礦石脫硫所用的。爐內鋪一層半乾不溼的木樁,再鋪一層含銅礦料,如此鋪個三四層,用乾柴草引燃後就讓爐子燒着,一燒可能就是十天半月,礦石受熱便排出廢氣。如果礦料太貧,還需要反覆脫硫才能得到純度較高的赤銅,所以空氣當中時時散發着令人作嘔的氣味。
焙燒爐巨大的橢圓形缸底下,是丈長的支撐石,一字排開的鍊銅坩堝裡滾動着灼熱的銅水,十幾個漢子赤着肩膊全神貫注地盯着。這是鍊銅最最關鍵的一步,一個不小心銅水作廢不說,一旁照看的人也會受灼傷。
場地附近叢生着蠅子草和銅草花,這些草生植物嗜銅喜銅,工匠們尋找銅礦只要看到這些花草,其附近必有大礦。
胡茬叢生的倭人一腳踩癟一叢生得正好的銅草花,又小心翼翼地穿過焙燒爐和鍊銅坩堝,走至角落裡拍了一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附耳道:“中土過來人了,你絕想不到是誰?”聲音嘶啞興奮,卻是一口字正腔圓的中土話。
昏暗角落裡的男人眼睛一亮,旋即滅了下去,神情顯得有些沮喪,長嘆道:“能有什麼人來?無外乎是那些倒賣銅礦的有朝廷背景的商人,他們一個個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哪裡會多管一下別人的死活。更何況我們拼了性命跑到他們面前,朝廷裡的那些酒囊飯袋即便看到我們在此,又敢跟兇狠似狼的倭人撕破臉嗎?”
報信的人興奮得滿臉通紅,壓着聲氣一字一頓道:“是珍哥,珍哥……,是你家大姑娘找過來了!”
角落裡的男人轟地站起身來,面目滄桑滿頭亂髮,正是失蹤已近兩年的傅滿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