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末夏初的夜黑風高夜, 有不知名的鳥雀拖着長尾在枝頭咕咕地叫喚。林中時時散發着松木甘冽的清香,還有一些身形短小的獸類在灌木當中悉悉索索地穿梭不已。
三條人影飛快地奔襲在草叢樹林當中,寬叔仗着幾十年歷練下來的本事,領頭跑在最前面。他邊注意着腳下邊在心裡犯嘀咕,珍哥也就罷了,這個燈籠鋪子裡的老馬到底是什麼來頭, 腳上功夫竟然絲毫不弱於他。從赤嶼島到這裡大家一路同行, 竟沒有發現這人是個深藏不露的練家子。
三人都是性子穩沉不多話之人,靜靜伏在草叢裡看着腳下的礦山。大概是夜已深了,不大的礦場裡只有零星幾點燈光,場地中央燃着小小的兩堆篝火, 有拿了長~槍的士兵在左右巡邏。出人意料的是, 這裡的守護看起來並不如何嚴密。
寬叔抻着脖子仔細打量了一遍, 回過頭來悄聲道:“不對呀, 珍哥, 光你爹他們一行至少有三四十人, 你看那處才幾個搭建得淺淺的窩棚,能住幾個人?要是你沒認錯人,那就是你爹他們沒在此處歇腳!”
傅百善再次認真回想了一遍肯定道:“鄔老大的聲音極其特別,我絕對沒有聽錯。當時他背了一個竹簍正準備進坑洞,在門口不小心跌了一跤,竹簍裡的木頭全都滾了出來。看守見了拿起皮鞭就要抽, 鄔老大臉面烏漆嘛黑, 又一口一句倭語, 要不然我當時就認出人來了!“
寬叔這才眼前一亮,興奮反問道:“這人要進坑洞裡頭,幹嘛還費力揹着木頭進去……”
傅百善和裴青都是極聰明之人,相視一眼後都從對方眼裡看出恍然大悟。礦洞所產的礦石被礦工採下來後,首先要碎石和洗礦,接下來纔開始用火冶煉。鄔老大既然往坑洞裡運送木料,那麼洞裡面肯定有另外的煉礦地點。那麼,傅滿倉一衆人就極有可能歇息在那邊。
寬叔不禁有些摩拳擦掌,嘿嘿一笑道:“莫急,找地方找人是我的拿手本事,跟在我後面別出聲。”
話一說完,就像一隻大猴子一樣攀住一棵崖鬆,倏地一下就消失在一叢灌木後面。傅百善和裴青連忙跟上,就見寬叔身形極爲靈活地在暗夜裡穿梭,猱身前行了大概百餘丈後趴在一塊突兀的高地上不動了。兩人立即尾隨過去一看,立時就愣住了。
面前高地的植被有些稀少,越往前就只剩下些黑色的細石子。再往前就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半凹形深坑。此時天色陰暗,也不知道那個黑魆魆的坑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光景。
寬叔躡手躡腳地蹲在坑沿上,摸了一把地上的泥土湊近鼻尖聞了一下,小聲道:“這土裡有硫磺味,我猜這下面便是這座礦山的冶煉之地,只可惜此時天色太暗,看不清底下到底有沒有人?”
三人圍在一起竊語商量無果,性急的寬叔乾脆抓了幾顆腳下的石子丟進了坑底。在寂靜的夜裡,石子陸續滾落的聲音便格外刺耳。三人屏息靜氣一會兒後,就忽見坑洞底閃現了幾點暗紅色的火光,接着耳邊響起了幾聲悠長的鳥雀叫聲。
傅百善杏眼一亮,緊緊抓住裴青的胳膊,語無倫次地歡喜道:“是我爹,從前他最喜歡這麼學鳥叫。小五小六每回都被他騙,每回都鬧着要到樹上去找小鳥……”
三人都面露喜色,不敢耽誤時間立刻將繩索固定在古樹上。裴青把繩子纏在腰上叮囑道:“現在已經是寅時了,我先下去看看,你們在上面看着。過半個時辰不管我上不上來,你們就收拾繩索走人,千萬不能讓巡邏的士兵看見。”
傅百善哪裡還按捺得住,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極其執拗地道:“我一定要一起下去。”
寬叔一雙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在一旁左看看右瞧瞧。他即便是瞎子也看出來這一對男女之間有些什麼貓膩,索性建議道:“下面黑布隆冬的,你們一起下去也好,正好有個照應。只是有個什麼不對,就要立刻上來,這裡畢竟不是中土的地盤,要是惹得那些倭人蠻性大發,咱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裴青自從那天在祖母山上一訴衷腸把話說開後,無論做什麼都被傅百善吃得死死的。聞言只得無奈答應,又小心囑咐半天,由傅百善殿後,兩人順着粗大的繩索慢慢地往下攀爬。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這處坑頂竟是一處懸空的所在,就像一隻被倒扣着的鐵鍋,越往下空間竟然越空曠。好在老天爺幫忙,一直被烏雲遮擋的月亮呼喇一下露出了真容,兩人又漸漸習慣了在暗處視物,就見光線忽明忽暗的坑底裡影影瞳瞳地矗立着幾個高大的東西。
離坑底還有幾丈高的時候,傅百善用腳勾住粗繩,嘬嘴學了幾聲鳥叫。下面立刻回了幾聲同樣的叫聲,一個有些顫抖的聲音低低響起,“珍哥,是你嗎?”
說話間,坑底燃起了一道明亮的火摺子,傅百善裴青兩人就見面前站了一羣衣衫襤褸眉眼疲憊的男人。打頭站着的那人身形高大顴骨高聳,一張遍佈灰塵的臉上盡是淚水,卻只剩一副皮包骨的空架子,正是傅百善的親爹傅滿倉。
衆人怕驚動外面的守衛,急急擁着傅百善與裴青進了最裡面的一處坑洞。坑洞裡潮溼陰暗,胡亂堆着破舊的鋪蓋,角落裡還有幾副碗筷。鄔老大揩了眼角的淚水,連忙收拾了一處乾淨的地方出來讓傅家父女坐下來說話。
原來當初傅滿倉見識過倭人在兩浙一帶的胡作非爲之後,心中生了憤懣,只恨不能親自上陣殺敵。恰好有友人捎信,閒談當中無意提起說倭國那邊的天皇性情文雅喜文厭戰,對連年徵繳痛恨不已。
傅滿倉一時突發奇想,認爲要是藉着自己海商和官面上的雙重身份,要是得到倭國天皇的一份承諾,回航後再拿到朝廷有識之士的手中,兩國締結互不侵犯的盟約,豈不是可以爲中土百姓討得幾年休養生息的工夫!
傅滿倉垂着頭,連連苦笑不已,“終日打雁終被雁啄瞎了眼,天下間的事情要是這般容易就解決了,怕也輪不到我來出頭,國之政事哪裡同做生意一般容易!我自高自大不但害了自己,還將這一船的人都害了。到了伊那島之後,我備了重禮和那位友人求見懷良親王,哪想這人根本不是傳說當中的謙謙君子,是個實打實的主戰派,我剛剛把來意說出來就被關起來了。”
傅滿倉那般剛強的漢子,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嗚嗚地哭了出來,“先時我還心存僥倖,以爲懷良親王不敢把我們怎麼樣。哪裡想到過了半個月,就有士兵押着我們到了這個地方,虎狼一般強迫我們換了衣裳剔了頭髮,每天要做八~九個時辰的苦工,一天只給兩個摻了雜糧的飯糰。來時整整四十二個人,連病帶餓,短短一年半就去了十來個……”
傅滿倉幾乎漚得凹陷下去的一雙眼睛,那裡面哪裡還有半分昔日的自信飛揚,眼裡只剩濃重的哀毀和無盡的傷心自責。傅百善看着父親如今的模樣,心裡一時痛如刀絞。撫着他瘦骨嶙峋傷痕累累的一雙大手,心裡把懷良親王這個始作俑者恨得幾乎出血。
裴青揭開面上的帕子,沉聲提醒道:“珍哥,眼下不是哭的時候,我們趕緊拿個章程出來,傅大叔他們這個樣子只怕支撐不了多久了!”
傅滿倉此時纔看清是他,就以爲兩人早已定下親事,此次定是爲了幫珍哥才主動前來,心裡對這個未來的女婿就又高看了幾眼,眼裡就帶出了幾分瞭然的笑意。裴青巴不得如此,自不會爲此事辯白,伏在地上草草畫出礦坑的草圖,隨後問道:“有沒有什麼好的辦法把人順利帶出去?”
鄔老大蹲在一邊搖頭嘆氣道:“礦山守衛倒是不多,只有十來個人,只是個個手裡都有□□長刀,我們這麼一大幫子,身上沒有官憑路引身份文牒,即便將守衛全部殺了也走不出十里地。年前有幾個年青水手實在受不了打罵欺凌,鬥着膽子趁砍伐木材的機會偷跑了出去,結果被巡邏的倭人武士抓住全部砍了腦袋,頭顱齊齊整整地掛在山口好些天。自那之後,就再也……”
鄔老大說到這裡聲音有些哽咽,洞裡也響起了一片啜泣聲。
傅滿倉紅了眼睛勉強按捺住心中悲意道:“坑道有百多丈,又髒又難走,坑洞裡離地面有十多丈,是個天然的牢房。平日裡我們在此洗礦煉礦,最後將成品赤銅運送出去,那些守衛輕易不會進來查看。只是每天早上辰時,要到坑洞口拿當天的飯食。”
裴青腦中飛快地計算這其間的時間差,最後道:“只有從上面走纔是最節省時間的法子,再採取些其他的手段,興許能將時間還拖延一些。只要一天的時間我們就能趕到海邊,我們將福泰號開過來停泊在外頭接應……”
衆人聞言大喜,只有傅滿倉擡頭望了一眼外面的繩索,有些遲疑,“從坑頂出去也是個辦法,只是咱們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這一年又吃不飽穿不暖,到底虧了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全上去?”
傅百善連忙截住他的話頭,“爹,我們一行人千辛萬苦才找到你們,說什麼也要把你們全部帶回去。大不了我把那個什麼懷良親王弄來當人質,看他們放不放人!”
女郎的話斬釘截鐵,傅滿倉倒叫女兒激起了心中勇氣,轉過頭看着洞裡一衆人,輕聲道:“好,這些都是我患難與共的好兄弟,就是揹我也將他們全部揹出去!”
懷良親王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將中土來的這些人全部圈進在不見天日的坑洞底,剔了頭髮換了衣裳,學說倭國話,連飯都不給吃飽,就是想慢慢地摧毀人的意志。
裴青看了洞中攢動的人頭,見人人臉上都流露出喜意和朝氣,大家眼底都重新燃起希望,心裡一塊巨石這才放下。他暗歎一口氣,拿起樹枝在地上細細勾畫,心想務必要將營救衆人的計劃做到至臻至美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