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春得知女兒要隨女婿進京時, 在牀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覺。
身旁的傅滿倉被她鬧醒了,知道她睡不着的緣由後有些啼笑皆非, “多大點事,實在捨不得就跟着一路進京唄。反正小六日後的志向是要考進士入仕途的, 遲早都是要在京城耽擱好久。他老早就跟我說過, 今年的春闈他要站在貢院外頭感受一下氣氛,沾染一點書香氣。”
宋知春心想也是,女人家想事情想得久遠,真做起事來反而畏首畏尾, 反沒有男人家那樣乾脆。她靠着枕頭尋思, 珍哥從小就貼心貼肺有主見, 說話做事竟沒有一樣不妥帖。反倒是兩個臭小子,長大了之後一個在登州吳太醫處學藝, 一個在書院裡讀書,一連一兩個月見不着人影竟成了常態。
唉, 說來說去還是女兒好,跟當孃的貼心。
唯一不好的就是珍哥的膽子向來就大,自嫁了人後大概又有裴青縱着讓着, 行事越來越肆意無顧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要是沒有個老成的人在身邊盯着鎮着,那個小家還不知道會被她折騰成什麼樣子。
宋知春扳着指頭細細算了一下, 珍哥是去年四月成的親, 到現在已經有小一年了吧, 怎麼還沒有身孕呢?想到這裡, 她再也躺不住了。琢磨着等明天天一亮就到雲門寺裡給這丫頭燒一注平安香。再悄悄地到吳太醫那裡求一副方子,早早地調養一下也好。老天爺保佑女兒可千萬別像自己一樣,偌大歲數了才生孩子。
這樣一想,宋知春立刻打定主意,是要跟着女兒上京城。這對小年青剛成家未久,裴青看起來沉默寡肅穩重得體,在家裡卻是個色厲內荏事事都聽老婆的,要是萬事都由着女兒的性子來可不要翻天!
當年那丫頭說要去倭國就真去了倭國,那執拗性子八匹馬都拉不回來。將近一年的時間裡,宋知春就沒睡個安穩覺,心裡老覺得懊悔,本來丈夫就杳無音信,女兒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用再活了。幸好後來一切順利,丈夫回來了,女兒也回來了。從不信奉鬼神的宋知春喜極而泣,大手筆地給青州城的各路菩薩們全部重塑了金身。
側身望了一眼睡得四平八穩的丈夫,宋知春心裡浮現感激。女人這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惟願兒女健康家宅平安!雖然厭惡京城的傾軋和人心險惡,但是一家人都聚在一起比什麼都好。
聽說在倭國時,這丫頭爲救人落過一回海水,也不知道對身子有無妨害?吳老太醫是杏林聖手,早就該給珍哥好生瞧瞧,實在是自個這個當孃的疏忽了,心裡總覺得還小晚一點要孩子也是適宜的。卻沒想到裴青今年已經虛歲二十六了,也合該有孩兒承歡膝下了。
要是珍哥有了孩子,更要自己在一旁督看了。兩個小年輕沒有經歷過這種陣仗,懷孕時的忌諱,生產時的兇險,都要老人在一邊盯着,全指望女婿肯定是不成的。從前聽人說過,有個年輕小媳婦剛剛有身子,嘴饞吃了一回冰鎮酥酪,兩個月的孩兒就沒了。後來很久都沒有懷上,那個小媳婦整日以淚洗面。
女兒的性子當孃的最清楚,表面上看起來識大體又爽利,其實骨子裡最是霸道任性。若是認準了一件事,好言好語還聽得進兩分,若是跟她頂槓,她能拿你當水中的氣泡。話說到這裡,也不知道裴青當年到底是怎樣讓女兒回心轉意的,想必也是吃了不少的苦頭。
街面上傳來打更人拉長了音調的叫喚聲,已經是二更了。宋知春盤算許久終於有了睡意,心裡模糊地想到,也不知道珍哥頭胎是兒是女……
第二日一早,正在劈柴胡同收拾東西的傅百善得知父母要跟自個一塊上京,一時笑得嘴巴都合不攏。宋知春看着亂糟糟的屋子,回頭又望着傻呵呵的比自已都要高出半個頭的女兒,真心覺得一同入京的決定再是英明不過。
前幾日,裴青已經帶了幾個僕從並軍中的手下騎快馬先動身了。他老早就有調入京中的打算,所以很早就請託從前的同僚幫着打聽適宜的宅子。如今天下承平已久,京城宅子的價錢貴得嚇人,再者好地界房產根本就不會拿到明面上來賣,有路子的人悄悄地就下手置換了。
好在那個同僚是個穩重的人,受人所託就一心辦事。平日空閒了就幫着四處打聽,機緣巧合地終於在平安胡同裡找了一處兩進的小宅子。雖然不大,但是屋舍剛剛翻新過,小夫妻來住正合適。唯一不好是平安胡同在西城,宋家老宅在東城,晚上宵禁之後行走不太方便。
最早傅滿倉宋知春兩口子知道後就想幫襯一把,想就近尋一處寬些的宅院,結果讓裴青婉言謝絕了。他倒不是假清高裝正經,而是京中官吏多如牛毛,在天子眼皮底下多少要顧忌一下名聲。
試想,多少二品三品的大員還在外頭租賃房子?一個四品官階的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使,其俸祿包括年俸、蔬菜燭炭銀、燈紅紙張銀、養廉銀一年不過二百六十兩,怎麼可能買得起市口如此便利且上千兩的宅院?
朝中的那些御使大夫最愛乾的就是抓小辮上書彈駭。聽說有官吏爲顯自個清廉,特意將朝服多過幾次水,又故意拿了舊布作補縫在上面,以示自己的兩袖清風。不管是真清廉還是假清廉面上都是如此,凡是種種不一而足,讓外人看了簡直歎爲觀止。
裴青有野心有能力,他的性子看起倆雖然寡淡少語,卻難能可貴的投了幾位朝中大佬的青眼。像是金吾衛指揮使魏孟,就是青州左衛指揮使魏勉的兄長,對裴青一直看顧有加,簡直拿這小子當自家子侄一般,不時寫信過來幫着提點一二。
像這回裴青能從青州左衛五品千戶遷調入京畿重地任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使,除了裴青的數次作爲簡在帝心之外,就是魏孟的大力舉薦。多少人爲了能在京畿道任職,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由地方調入京中後品級不降反升,這些年可是屈指可數的。
官場上渾水不想蹚也一腳蹚進來了,想想一家人的處境,想想曾經對女兒虎視眈眈的秦王,宋知春是支持女婿謀取高位的。要想在中土生存且生活得好,就必定要默認其陳規,家族裡頭定要有一棵足夠遮風擋雨的大樹。
那個皇帝現在也上了歲數,京中現在的境況怕是不平坦,所以能夠不打眼就儘量不打眼。現在這個關口上,一家人千萬不能拉扯裴青的後腿。於是,宋知春便建議青州劈柴胡同的宅子鋪子不動,大件的傢俱也不動,只收拾些輕便的鋪陳衣裳,再將銀子帶得夠夠的就行了。
老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呢,傅百善原先還想着京中物價貴,還要多帶幾樣東西呢!細細一想後,對於親孃的建議是言聽計從。於是,一家人選了個日子拜別青州的父老,攜帶着十來輛馬車準備上京了。隨行的有程煥程先生,寬叔寬嬸,荔枝楊桃烏梅幾個丫頭。
原本陳溪和蓮霧也要一同去的,但傅百善考慮過後還是將他們夫妻倆留下,一來青州的聚味酒樓離不開人,二來們此去京城算得上是初來乍到的外地人,天子腳下的地皮要站穩了,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陳溪一想是這個理,這才作罷。
登州的小五小六聽說要去京城久居,這回死活鬧着要跟去瞧一眼。兩人長這麼大還沒看過皇宮是什麼樣呢!宋知春實在拗不過,只得讓傅滿倉給吳老太醫和書院寫了信,說是一道送長姐進京與姐夫團聚,這才描補了過去。
大房的傅念祖此次也要參加春闈,去年大比時他的名次不是很好,此去參考他實在心裡沒底。傅滿倉看不得他惴惴不安的樣子,蠻不在乎地道:“考得起是好事,考不起三年後又再來就是了,當年你爹也是考了好幾回才中的!”
被揭了老底的傅家大老爺面上有些掛不住,嗔怪了傅滿倉幾句後倒沒再多說什麼。他以奉養老母辭了江南鹽道後,就賦閒家中做了一鄉下老翁。平日裡走走看看,輔導一下族中子侄的課業,終於把從前的一腔功利之心消散許多。
呂氏悄悄把傅百善拉在一邊,神神秘秘地道:“我找前村跳大神的婆子給我求了一道咒,咒那個常柏和徐玉芝生不出兒子,生了兒子也養不活。好丫頭,你看在跟蘭香姐妹一場的份上,若是在京中遇着那對狗男女,千萬要幫我把他們收拾了!”
去年八月,傅蘭香不堪被丈夫休棄,一根白綾吊死在青州城西一家小民宅的大門前。聽說消息後傅家人連忙趕去,卻叫呂氏意外發現與常柏相好的女人,就是與傅家二房珍哥有嫌隙且早就報了意外身死的徐玉芝。
青州仵作斷定傅蘭香是自盡並非他殺,對這個不痛不癢的判處傅家人不服。傅念祖爲給親妹討個說法,連自已的學業也顧不上了。裴青就是感念於此才悄悄施以援手,派人護送他們去州府的督學找姓孟的教諭。
整整歷時三個月,這場寵妾滅妻案終於以擼奪常柏的舉人功名告終。事情結束後,常家人夜搬離青州,傅家大房也傷了元氣。傅念祖耽誤了功課不說,就連呂氏也白了許多頭髮。傅家大老爺這才幡然醒悟愧對家人,力辭官職後返回老家照應老母妻兒。
傅百善看着呂氏乾瘦的模樣,跟以前驕縱勢力簡直判若兩人,一時只覺世事無常。想起徐玉芝的種種惡毒,只恨這女人腿腳溜得太快。若是他日相見必定手刃其心,看看到底是黑是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