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寅時起, 京城各處的大街小巷就開始戒備森嚴了。
會試是由禮部主持的爲朝堂顬選人才的全國考試, 又稱禮闈。於鄉試的第二年即逢辰、戍、未年舉行,考期在春季二月故又稱春闈。會試分三場,分別在三月初九、十二、十五日舉行。
貢院大門爲三闕木製轅門, 中通人行兩側平時封閉。正門五間大小,正中門上爲黑字朱匾,左額闢門右額籲俊。門前石獅一對, 兩旁有牌坊各一座, 書曰:明經取士、爲國求賢。
東西有官房各三間,爲官員休息之所。略西爲二門,門對盤龍雕照壁, 照壁背後爲貼金榜之所在。金榜爲御製,主考出京時皇帝頒發, 四周有龍鳳飛舞彩雲呈祥,正中上方印有皇帝璽印。另有主考、監臨、監試、巡察以及同考、提調執事等官員的官房千餘間。
此時, 貢院內外兩層圍牆的頂端佈滿了帶刺的荊棘, 每隔五步警戒了一個全副武裝的兵丁。舉子們進入考場需經過三道門, 每道門都要對考生及其攜帶的衣服、筆墨、油燈等進行嚴格檢查。衣服被粗暴地拆開線縫,有些人的筆甚至被劈做兩半。
這九天七夜的漫長考程不能隨便出入,所以大多數人都是攜帶了不易變質的乾糧或是月餅之類的食物。爲防糕點中夾帶作弊答案, 穿了甲冑的軍士們神情嚴肅地用刀將糕點全部切成一寸見方的小塊。因爲時間緊急,許多人的考籃被翻得亂七八糟的, 糕點的碎屑弄得滿地都是, 但是誰都不敢多話。
最後一道門叫龍門, 如果最後查出夾帶違禁品,則前面兩道門的兵丁都要被治罪。有幾名舉子在第一道門就被被查出有問題,立刻被如狼似虎的兵丁驅趕了出去,稍後還要被革除功名,捆綁在貢院門前的木柱上示衆九日。
裴青身姿筆挺地站在第三道門廊之下,頭戴水磨鎖子護頂頭盔,穿了一身水磨柳葉長身甲,腰佩黑鯊魚皮靶黑斜皮鞘腰刀,並黑真皮面團花雲撒袋。端的是威風凜然英氣昭昭,進來參考的士子一觸及到他如利刃一般的雙眸時,都噤若寒蟬般側轉了頭,卻又多在心裡暗讚了一聲這人好人才。
一個軍士遞上一名舉子的浮票,在裴青耳邊低語了幾句。
考生考試前每人發一張浮票和座位便覽,沒有這兩樣東西是不準進入考場的。這張考證中間赫然寫着考生名字“常柏”,最上端寫着“監生”字樣,左右兩端分別寫着直隸府人氏二十二歲,其五官端正身中等無鬢,以及面形方且色白等字樣。
裴青沉下眼瞼慢慢翻看着浮票,心中卻是一動。忽地記起珍哥的那位懸樑枉死的堂姐傅蘭香,所嫁之人的名字不正是直隸人常柏嗎?
被擼奪功名之後常柏就沓無所蹤,原來卻是入了國子監當了監生。國子監可不是誰都能進去的,想來是找了一座極好的靠山,而這人和又和詐死隱匿的徐玉芝關係菲淺。裴青微微一笑,常言果然說得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負責勘驗的軍士之所以將這張浮票拿過來,是因爲其上所寫直隸府人氏二十二歲,而眼前之人面色晦澀神態蒼老,說是三十歲都有人相信。看來這人雖另找了門路,但是這一年來的日子想必過得也不是很愉悅。
常柏微躬着腰,態度恭謹地等候着。面前的將軍着四品武將的盔甲,在松明火把下閃爍着寒利的光芒,翻看浮票的手結實有力,卻又帶着一股子漫不經心地自信從容。
常柏心想,這定是哪戶勳貴人家出來的紈絝子弟,狗屁不懂文墨不通,僅靠着長輩餘蔭年紀青青就謀得了四品官位。他心裡一時又羨又妒,憑什麼,都是一樣的人,自己爲了這一張准許入場的浮票卑躬屈膝,而這人卻能站在此處面露輕忽?
這位年青將軍將浮票反覆翻看,常柏一顆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了。卻見那人忽忽一笑,將浮票遞了過來輕語道:“這張憑證不好拿到手吧,可要仔細收好嘍!”
這笑容讓人想起野地裡窺視獵物的虎豹,常柏忽地有些莫名其妙的寒意。但是還沒等他想明白這人的話中之意,後面的考生已經一撥撥地擁過來了。
剛剛交卯時,傅氏一家人也過來送傅念祖過來應考。馬車停下後掀簾一看,貢院門口燈火通明早已是人聲鼎沸人山人海,數十支松明火把將此處照得如同白晝,各地考生排成長行,絡繹不絕地往裡走。
傅家二房的小五小六哪裡見過這種陣仗,抻着脖子看熱鬧一般指指點點,坐在後頭的傅念祖此時反倒鎮定下來,從容地回身拿了考籃準備進考場。
宋知春對大房的這個子侄倒是真心喜歡,覺得這是個厚道的孩子。從馬車的的小抽屜裡取出一支馬上封侯的竹籤,淡然道:“聽說進場的舉子都時興帶這個,你把它壓在考籃旁,說不得真能得幾分運氣!”
一旁的小五擠眉弄眼,“大堂兄,這是我娘昨天特地到圓恩寺文昌菩薩前求的籤。聽說靈驗得很,你一定要好好地考,纔對得起我孃的一番苦心啊!”
傅念祖一怔,旋即就有些羞愧慨嘆。相比二房的爲人,自己的父母所做的事簡直叫難以啓齒。親妹傅蘭香上吊自盡後,是二房不計前嫌幫着出人出力,冤屈最後才得以伸張,這份高天厚義真是無以回報!
想到這裡,傅念祖心懷感激,忽地掀了夾衣下襬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給傅滿倉宋知春磕了三個響頭。也沒多說什麼,起身拎起考籃大踏步地朝考場走去。
傅氏夫妻讓他的舉動嚇了一大跳,好在貢院門口象這樣舉家來送的情形不少。像旁邊那戶人家,參考的舉子年紀大概有些小,站在路邊上哭天抺淚的,傅念祖磕頭作別反倒不怎麼引人注意。
正要進入第一道門時,傅念祖忽聽到幾聲熟悉的喚聲,回頭一看是正從馬車上跳下來的大堂妹。
傅百善手腳利落地遞過來一個食盒,氣喘吁吁地笑道:“特地讓廚子起早給你做了幾樣新鮮點心,我還以爲來不及了。幸好趕上,兄長帶在身邊墊個肚子,祝兄長旗開得勝金榜題名。”
傅念祖忍住眼中溼意,朝堂妹深深一揖。
傅百善除了給堂兄送吃食,就是想過來看一眼丈夫。今年春闈前五日皇帝下旨,一改往年的循例令五城兵馬司抽調精幹衛戌考場。算下來,她已經有好幾天未見着人了。兩個人自從成親後鮮少分離這麼久,心裡還是頗爲想念。
彷彿有感應一般,這邊傅百善將將看到那個身着盔甲的高大身影,那邊的裴青就擡起頭望了過來。小夫妻倆隔着三道門,隔着熙嚷的人羣,同時相視一笑。
傅念祖也看到了堂妹夫,只敢略略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有軍士上來搜身,當檢查到那食盒時有人就笑道:“想是家裡有人蔘加過科考吧,難爲想出這般精巧的吃食!”
傅念祖伸過頭一看,就見那食盒分兩層。一層整齊碼放着有切口的麪餅,個個都只有嬰兒拳頭大,雪白綿實散發着香氣。另一層食盒裡卻放着切得核桃般大小的滷肉片,色澤紅潤誘人。想來吃的時候將肉片夾在麪餅之中,一口一個,又便利又擋飢。
軍士們傳看了一回,連稱巧思,又好好地給送了回來。大家都是有眼色的,想來能做出這般周到飯食的,必定是累世的科舉之家。
這些人不知道,這食盒卻是裴青提的醒,說舉子進場後爲防火災只能供應些熱水,所以儘量準備一些不易腐好克化的東西。傅百善一問,尋常人都是淮備的幹餅,又厚又硬吃起來噎喉嚨。富貴些的人家就準備些果仁餡的月餅,進場時以防夾帶都會被切成小塊。
傅百善對於吃飯向來愛動腦子,就跟家中的廚子商量,把麪餅做得小些鬆軟些,把滷得香濃的肉片也切成四四方方的,就着熱茶吃也不錯。
小五見大姐也來了,忙擠過來打招呼。嘰嘰喳喳地問道:“看見姐夫了嗎,一水兒的軍士裡頭只有他最精神,方纔我還看見他對你笑來着!”
傅百善對這口無遮攔的兄弟簡直無語,正待說話時忽見一輛裝飾豪奢的馬車急馳而來。她手疾眼快地一把將小五拉在一邊,那馬車唏律律地停下,從裡面下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邊跑邊大聲叫嚷道:“讓開,讓開!”
此時已經是辰時三刻,貢院大門正徐徐關攏。這大概是一名遲到的參考舉子,他風一樣捲進門檻,身後一位面目娟秀的華服女子急忙把手中的考籃遞上。那男子的脾氣顯然有些暴躁,“都怪你,也不早些喚醒我,要是我這科再不中,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
面目娟秀的女子臉上脹得通紅,又羞又躁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了。實在忍不住分辯了幾句,“明明是你自個喝醉了,又歇在妾室的房間裡胡鬧半晚才耽誤了時辰,怎麼能怪到別人的頭上!”
女人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幾個負責臨檢的軍士正聽了個清楚,臉上便浮出玩味笑容。那男人就有些惱羞成怒,將面前的一方硯臺砰地丟棄在女人腳下,墨汁頓時將那女人的提花緞面百褶裙污上了洗也洗不掉的黑點子。
自個胡鬧差點來晚了,還好意思怪罪到老婆身上。不好好檢省自己還有臉摔硯臺,當京城貢院是自家後院呢?當下便有軍士過來呵斥並驅離閒雜人等。
女人拿出腋下絹帕拭了一額角的汗水,正要離開時就見不遠處站了個全身甲冑的年青將軍。那人生得極好,俊眉鳳眼長身玉立,此刻正漠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女人眼神一晃,依稀記起幾乎要遺忘的那個風度翩翩的少年郎,駭得幾乎要失聲喚出來,不是說這人已經掉落山澗摔死了嗎?
那麼此時此刻,站在那裡的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