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裡乙字第五十四號考舍裡, 裴青弓着身子細細地察看着牆壁。
因今次科舉, 所有的號舍都是重新翻修的, 一水的灰牆黑瓦桐油桌椅。空氣中除了春雨的潮氣外, 看起來和其餘考舍沒什麼不同。但實際上卻絕對有所不同, 因爲此處正是鬧出舞弊案的許圃當日所用。
裴青當時巡視至此時還特意留意了,許圃旁邊就是直隸籍監生常柏。別人不知道常柏的底細, 他卻是爛熟於心的。當時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還特地讓兵士留意兩人的動靜, 結果九天八夜下來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裴青作爲貢院的總巡查官,非常確定許圃身上並無夾帶。那麼,不學無術的許圃是如何做出膾炙人口的好文章並進了前三甲呢?萬福樓的事件發生之後, 他特地回去查找了常柏的名次,不過二甲七十六名。這個名次雖然不錯, 但是比起可以名滿天下的前三甲來可是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有幾滴未乾的水珠順着號舍的木框子流了下來,裴青的指尖清晰地察覺到其中的溼潤涼意。多年的軍旅生涯告知他, 此處定有蹊蹺。他迴轉身子,吩咐兩個兵馬司的軍士將桌椅拆卸下來,一寸一寸地從地面及牆壁開始檢查。
號舍不過丈寬兩丈長,兩個軍士不過半天功夫就檢查完畢。在與乙字第五十五號考舍共有的牆壁跟腳處,發現了一個拳頭大小的秘洞。之所以沒有被一眼發現,是因爲這處秘洞是用一根臂粗竹管相連,兩個開口都隱藏於地面之下。撥開地面的些許浮土, 才能看見被油紙封住的秘密所在。
裴青手裡拿着塞了兩團油紙的竹管, 心裡暗暗歎服。
這看似不起眼的東西, 也不知淮安侯費了多少心力拜了多少家菩薩,纔將這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的。能在春闈貢院裡設下如此簡單易行的機關,也算是煞費苦心。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遇着許圃這麼一個坑爹的主,在萬福樓一個照面就叫人家兜了老底。
但是說起來這也怪不了別人,俗話說蒼蠅不盯無縫的雞蛋。淮安侯一心想爲兒子謀一個光明正大的前程,這份心切肯定落在了有心人的眼裡肯定要思量一番。萬福樓那一幕,若說背後沒有推手是絕對不可能的。看來,淮安侯得罪的人來頭肯定不小,若是不然也不會被人牽着鼻子走。
裴青揉揉微酸的脖子,將竹管放入軍士捧着的紙袋當中,吩咐道:“點一百差役分作兩檔,捉拿今科舉子許圃,捉拿今科舉子常柏,就說請他們到衙門裡來問話。”
一旁候着的軍士是滿臉的敬服,宮中徹查的旨意纔下來一天,這位新上任的兵馬司主官就拿到了鐵證。這下,再沒有人胡亂猜測是貢院巡查之人放水了。所有的舉子在禮部都有檔案,軍士們摘抄了犯案之人的住址,便抄起水火棍拿起佩刀,如狼似虎一般應差去了。
裴青心知肚明自己被當了一回槍使,可是又有什麼干係呢?這兩人都與珍哥的孃家有冤仇,藉此機會收拾了不是正好。說起來,他還要感謝此次事件的幕後之人,簡直是把功勞直戳戳地往他面前送,想不接都不行呢!
兵馬司捉拿案犯是多大的動靜,更何況剛剛午時,家家戶戶都貓在家裡吃飯的時候,大半條街面的人都聚在衚衕門口看着淮安侯府裡的熱鬧。
許圃直到枷鎖套在脖子上才知道事情鬧大發了,不過就是一句“紅袖招招到處摸摸”,怎麼會惹出這麼多的事端?侯夫人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面,哭天搶地咒罵連連,對着那些負責抓人的軍士就是一頓抓扯,卻還是攔不住兒子被小雞一樣揪住。
裴鳳英茫茫然地看着這一切,感覺好像鬧劇一般。
儘管昨日在東城兵馬司處無功而返,她卻沒有想到一切來得如此之快。侯府裡丈夫的幾個新納的小妾哼哼唧唧地,肝啊肉的喚個不停,種種出醜賣乖的動靜讓一旁看熱鬧的路人指指點點。什麼時候,自己竟然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
街上急急衝來一輛馬車,正是淮安侯許思恩。事發之後,他一大早就遞了帖子想進宮求情,偏偏那些平日裡熱絡的值守太監盡是打哈哈,一句實話也沒有,當時他的心底就涼了半截。垂頭喪氣地回來,一近家門口就看見了這樣一副場面,急趕幾步連忙上前問詢。
領頭的軍士倒是客氣,雙手抱拳作揖後道:“奉今次春闈舞弊案總調查官裴青裴大人令,拿案犯許圃回去問話,還請老侯爺莫要阻攔公務!”
許思恩看着兒子哭爹叫娘悽慘的模樣,連忙把袖底的兩塊羊脂玉小把件塞進那人的手裡,低聲懇求道:“我兒向來膽小老實,還望老兄手下留情。再者,不知裴大人手裡有什麼真憑實據,就這樣說我兒涉嫌舞弊?若是沒有實據,宮中皇上處我是要去喊冤的!”
領頭軍士心裡不由好笑,許圃在萬福樓鬧的笑話流傳已久,這位當爹的倒好像一無所知一般。爲此今科的殿試都無限往後推遲了,想來皇帝老爺也丟不起這個人。試想,這位草包站在一堆國之棟樑中,開口就是淫詞爛調,豈不是貽笑大方。也不知道這等貨色是怎麼考上舉人的,想來裡頭也有許多不可言說的地方。
他正待呵斥幾句,手中卻感覺到羊脂玉把件的溫潤,想來成色應該差不離。到底和顏悅色地提醒了一句道:“我們只是其中一路,聽說還有一路到銀匣子衚衕,請一位直隸籍舉子常柏到司裡問話。”
這話一落地,領頭軍士就見許思恩臉色大變,心知這人此時應該曉得厲害了,不過這麼一句話舀得兩塊羊脂玉也算是物有所值了。回頭笑眯眯地吩咐衙差們將案犯帶好,彬彬有禮地迴轉了。
許思恩頭目嗡嗡作響,兒子連連呼喚都聽不進耳裡。侯夫人一把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恨恨道:“是哪個天殺的敢抓我兒子,許圃可是老許家的獨苗,我要進宮去找各位娘娘。難不成老太后纔去這麼些日子,這些個下三濫的東西就敢這麼欺辱她的孃家人?”
許思恩看着老妻痛哭流涕的樣子,心裡只覺一陣厭煩。
若非她一味慣着,兒子怎麼會變成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模樣?狗肚子裝不下二兩油,老老實實地做一個閒散勳貴就是了,偏偏要羨慕那些實權官吏執掌官印的威風,也不看看自己撐不撐得起那身官服?仔細尋思了一會,勉強覺得神思清醒許多,連忙抽身回書房準備寫請罪摺子。希望皇帝表兄看在故往姑母老太后的份上,能夠網開一面。
裴鳳英拉着女兒的手亦步亦趨,急急問道:“父親,我該怎麼辦?”
許思恩正在琢磨請罪摺子上的措辭,聞言頓足嘆道:“我也是不該對許圃期望太過,才鬧出今日的禍端出來。你回房去看一下,看看又什麼容易變現的細軟趕緊收拾出來。許圃一向嬌生慣養吃不得苦,大獄裡的那份罪他可是吃不了!”
話說到這裡,許思恩自己都不由一怔。
當年他構陷寧遠關守備宋四耕叛國通敵,結果不過一個月就被揭穿。奮勇殺敵之後立下赫赫戰功又能怎樣,結果一回京城慶功酒才端上手就被下了牢獄。多年的軍功全無,家產也被查抄,最後若非宮中太后姑母苦求,自己一家人還不知要流落何方?
聽說今次查案的裴青就是宋四耕的孫女婿,遇到了這麼一個好機會鐵定會往死裡整。二十年了,當年躲過欠下的債,如今卻要兒子連本帶利來還了。許思恩長嘆一聲,臉上神情便有些灰敗。二十年的安逸日子讓自己喪失了警覺心,且得意忘形張狂太過,老天不下手收拾一番簡直說不過去。
裴鳳英見公爹都如此垂頭喪氣,心裡更是如一團亂麻。正在這時僕婦們傳來一陣驚呼,原來侯夫人氣急攻心一下子暈倒在地,服侍的丫頭婆子又是拿扇子又是拿藥油,頓時又是一頓手忙腳亂。
待把婆母安頓好之後,裴鳳英在書房找到正在寫請罪摺子的公爹,直言不諱地問道:“家裡可是得罪了什麼人,那裴指揮使雖然負責查案,但是隻怕也沒有千里眼和順風耳提前察知您安排的事宜,一抓一個準吧?”
見兒媳不再糾纏於後宅的爭風吃醋,許思恩倒是高看了她一眼。
仔細尋思了一會苦笑道:“二十年前我死裡逃生後也不敢再涉入官場,就打着宮中老太后的名頭負責採買緊俏貨品,這麼些年大家都還給幾分薄面,也給家裡掙下不菲的銀子。接着又拿銀錢與各路權貴結交,有時行事不免逢高踩低,若說得罪人那是海了去了。”
他沉默了一會複道:“自萬福樓事情一發生過後,我就派人仔細去查過,那位出首告發當衆詰問許圃的舉子留下來的名姓俱是僞造,我就知道此事必定難以善了。那時我才明白,這麼多年我許家行事張揚不知收斂,鐵定是被人盯上了。”
能被人盯上,還如此不依不饒,那必定是結下了不可解的生死大仇。裴鳳英倒抽一口涼氣,顫聲道:“究竟是不是鑼鼓巷宋家……”
許思恩呵呵搖頭低嘆道,“宋家滿門男丁雖盡皆因我而死,但是他家人的性子我是瞭解一二的,行事最是光明磊落不屑於使這些陰詭小計。宋四耕的女兒宋知春武功卓絕,若是起意殺我二十年前在寧遠關就可以動手。偏偏回到京城安葬了父兄之後,纔到太和門外敲響了登聞鼓,硬是用國法來制裁我!”
宋四耕的女兒不至於,那麼她的女婿裴青呢?
裴鳳英想到那日在兵馬司衙門的倉促會晤,短短半刻鐘的時辰裡,她無比清晰地看出今時的裴青與往日的趙青決計不同。寡言少語卻出口寒誚冷峻,面色陰冷城府極深,半天的談吐卻不露絲毫真話。這樣的人,若是成了許家的心腹大敵,只怕誰都逃脫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