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用了一頓豐盛至極的早飯, 一時心情大好,從小廝手裡接過着馬鞭就準備到衙門去上值。還沒等抖開繮繩, 一個穿着布衣的老婦從街面上猛地撲了過來, 大喊道:“青哥兒, 求求你救救我的雪娘, 她可是你同父的親妹妹啊!”
門口當值的小廝都是面色大變, 誰都沒有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當着大人的面無禮。裴青身邊護衛的品階起碼是小旗,見狀更是不虞, 個個都唰地一聲抽出腰刀,意圖將那老婦斬殺於馬下。
那老婦頭髮花白伏跪於地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哀哀而泣。裴青看了老半天才認出這不是當初宣平侯府的秋夫人嗎, 這人從來都是珠玉環身笑容矜持,怎麼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想來先皇將宣平侯趙江源的爵位褫奪之後, 這一家子的日子過得可不怎麼如意啊!
想到此處裴青臉上的笑意更深, 揮退護衛後在馬上慢慢俯下身子低聲道:“看看這都是誰呀,不是威名遠揚被某人捧在手心裡當成眼珠子的秋夫人嗎?怎麼在我面前行此大禮, 要是讓那些御史臺的人看見了, 還道我這個錦衣衛指揮使隨時隨地欺壓良善百姓呢?”
秋氏一擡眼就見到器宇軒昂的青年騎在高頭大馬上, 身上用金絲銀線繡制的大紅曳撒襯得他更加氣度奪人。她恨得幾乎咬出血來, 卻還是忍了氣道:“青哥兒,千錯萬錯都是姨娘我對不住你。你如今得了勢把我千刀萬剮都隨你,只求你看在雪娘跟你同根同源的份上, 搭把手救她於水火當中!”
這番求人的話含沙射影說得極不客氣, 偏偏裴青今早脾氣極好, 聞言只是微微一笑,“這又是從何說起?當年先皇還在的時候,就說過讓趙江源不要亂認人家的兒子,你這個當妾的怎麼冒出來說誰誰跟我同根同源?要知道冒認官親可是要杖責三十的呢,你這婦人可要想好了再說話!”
秋氏沒想到自己如此卑躬屈膝還得不到一句準話,一時氣得面色青白。但她一貫愛伏低做小,就掩着袖子哭道:“當年的舊事難不成全然怪罪到我一人的身上,宣平侯府的太夫人你的嫡親祖母跟你娘不對付,這才讓我進門服侍你父親。你娘一氣之下夜雨遠走,結果翻落山澗生死不知。我再是懊悔也是無濟於事,我人弱卑微原只想找個安身之所,並非存心害你父你母反目成仇啊!”
衚衕口漸漸有人隔門張望,裴青慢慢用馬鞭敲擊手心,徐徐收斂笑意道:“孰是孰非早已是過眼雲煙,就像爛成一堆的陳年稻穀一樣,即便撿拾起來也不能進嘴了,所以休要再拿我母親的名諱出來說事。她品行高潔溫婉賢德,已經被先皇追封爲三品淑人,可容不得你這卑賤婦人說嘴!“
遠遠圍觀的人羣就發出小聲的鬨笑,不乏人指指點點。
秋氏一時面色如豬肝,想使出種種手段卻又想到遠在邊關服苦役的女兒,終於忍下怒氣扯着帕子強硬道:“無論怎樣趙雪始終是你的親妹子,她終究是受了你的鼓動才退掉與大理寺卿白家的婚約,迫於形勢草草嫁入彰德崔家。結果不過將將一年,就受崔家人的牽連被髮配遼陽尚雲堡,整日做苦工不說還要受人打罵。你但凡有一絲憐憫之心,也該伸把手救她一回!”
這份叫人無語的理直氣壯只是讓裴青習慣性地挑了挑右邊的眉角,輕聲道:“你這婦人真是胡攪蠻纏,我念你年老體弱不與你計較,反縱得你越發胡謅,我母親只生了我一個哪裡來的同根同源的妹子。我的祖籍在廣州惠山,這是全天下連宮中聖人都知曉的事情,何必往我身上潑髒水?“
裴青眼裡露出譏諷,“你家的事情我大致知道,我今日心情好就跟你先掰扯一二。你女兒趙雪嫁誰不嫁誰與我有甚好處,何須說受我鼓動,真是無稽之談!更何況當初在劉肅劉閣老家的酒宴上,偷偷摸摸地爬上了崔文璟的牀,硬是把生米煮成了熟飯。隨後又要死要活上趕着要嫁進崔家,這些總不是我逼迫的吧?“
秋氏神情一呆吞了吞口水,想說什麼卻被人揭穿老底,一時窘得不敢擡頭。
裴青面露不屑冷笑道:“趙雪如願以償地嫁進崔家,立時就覺得自己漲了身價。在秦王~府舉行的上元宴上,竟敢慫恿我昔日同袍的遺孀小曾氏來攀誣我。衆目睽睽之下,若非是先皇和各位朝臣在場力證我的清白,我竟是有口難辨呢?到後來崔家丟了大丑,會昌伯府也丟了世襲爵位,可說都是拜你女兒所賜呢!”
連譏帶諷的戲謔之語讓秋氏一口氣生生堵在胸口,猛地擡起頭來卻是一臉狂亂面目猙獰,“你還說你不是趙青,你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宣平侯趙江源落到削爵貶爲庶人的地步,全部都是你這個豎子害得!”
大街上對着正三品錦衣衛指揮使破口大罵,也只有無腦子的人才敢這樣做。立時就有護衛上前用刀背狠狠抽在這口出妄言的婦人身上,秋氏哀嚎一聲痛得倒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身子。
裴青扯了一下繮繩低垂了眉眼道:“真是越發胡扯了,你兒子趙央打傷大理寺卿白令原的公子致殘,被人家一紙訴狀革除了功名。後來又在宣平侯府過世太夫人的忌日與友人狎妓酗酒,這才引得先皇震怒褫奪爵位。難不成你得了失心瘋,這纔多久的日子竟忘得乾乾淨淨?”
秋氏啞口無言,掙扎着還想再說些什麼,就見衚衕口急急走過來一中年男子,忙將一臉的委屈重新妝扮上大哭道:“老爺,你快點過來管管你這個不孝子吧。我好歹還算是他的庶母,我說一句他還十句,對我全無恭敬姿態。這樣的忤逆不孝之人朝堂竟然還敢用,定是混淆視聽被矇蔽了……“
人羣中大都知道事情的原委,就有人小聲嗤笑道:“這等不知廉恥的婦人婚前就勾搭上了表兄,仗着一對孩子生生逼走原配,還恬不知恥地霸佔了原配存放在府裡的嫁妝。十來年的好日子過了,這報應後腳就跟來了,如今兒女都是惹是生非的破爛貨。”
另有知情人連忙接嘴道:“自個持身不正家風不嚴,那兒女可不跟着有樣學樣。現如今,人家不願拉下身子跟你清算過往也就罷了,還得尺進丈地將破事全賴在別人身上,還要告人家忤逆不孝,真是膽兒有多肥臉面就有多寬吶!”
匆忙趕來的正是昔日的宣平侯如今的庶人趙江源,正好聽到這些閒言雜語,羞得幾乎掩面逃走。他狠狠地朝秋氏甩了一記耳光,這才站在青年面前微微作了個揖道:“家門不幸,還望大人莫與這等無知婦人計較。回去之後我定會嚴加管教,不讓她在外頭危言聳聽!”
裴青伸手安撫躁動的馬匹,看了一眼鬢髮霜白麪容滄桑的男人,不緊不慢地道:“我還以爲趙大人,不,應該是趙先生又要到衙門裡告我一個忤逆之罪呢?想來十幾年過去還是有了一星半點的長進,總算知道不能聽信這等信口雌黃的婦人之言了。只可惜,你明白地太晚了……”
趙江源滿臉晦澀,腳步不自覺地往前一步喃喃道:”我十幾年前就知道後悔了,你真的不肯原宥與我嗎?老天爺都在大力罰我,兒子不思上進整日與人鬼混。女兒費盡心思嫁進彰德崔家,以爲攀上高門從此富貴無憂,哪知大廈傾倒豈有完卵。輾轉託人捎信回來,滿篇都是哭訴詛咒叫人心寒。她是罪有應得罪該萬死,我爲人父親卻不得不厚顏前來求上一求!“
裴青滿臉厭惡,冷然嗤聲截斷道:“讓這等無知婦人胡攪蠻纏,就是你趙家的求人之道?先懇求,繼而利誘,再威逼,再再恐嚇,其情雖憫其行卻是可惡至極。虛言矯飾處心積慮,我念你憂心兒女之事暫且不跟你計較,再到我門上胡言亂語,我就讓你一家子在京城裡沒有容身之地!“
青年話音一落便縱馬行走,一隊飛魚服的護衛緊跟在後面,象一片陡然騰起的紅雲。秋氏一軲轆爬起,顧不得一臉紫脹顏色的掌印,披頭散髮狀若瘋癲地大喊道:“你還沒有答應我去救雪娘啊,她可是你親妹妹啊……”
趙江源頭目森然已經無力阻止,踉蹌地回到鼓樓大街西絛衚衕。
剛一擡頭就看見秋氏的大哥帶着一堆人站在門口,在京城裡這好歹還算一門姻親,就強打起精神拱手問道:“不知有何事到我這來,如今家裡亂糟糟的,還請舅兄改日再來可好?”
秋大舅搓了搓肥胖的腮幫子,有些不好意思道:“前一向我家女兒回家哭訴說趙央老打她,你知道我們也是把她嬌生慣養帶大的,她娘實在不忍心她受這個苦。就想讓趙央跟這丫頭和離,以後橋歸橋路歸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就是了!”
他在這邊言之鑿鑿,不想這話正好讓後頭趕來的秋氏聽個正着。
婦人嗷地一聲撲上來,不復往日的半點體面聲嘶力竭地大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往日家裡窮得叮噹響。我在趙家伏低做小多少年,在私底下給你填補了多少爛賬?如今看見趙家落敗了,連生了孩子的女兒都想和離弄回家去,告訴你休想!”
女人尖利的聲音像刮刀刺耳,趙江源面色蒼白如同夢遊一般看着眼前的鬧劇,耳邊卻是響起青年沒有絲毫波瀾的嘆息:只可惜你明白地太晚了……
被摘了侯府門匾的趙家門前熱鬧得像市集一般,圍滿了裡三層外三層的百姓。這等豪門恩怨可比戲本子上好看多了,正看到興頭上時就聽見趙家奴僕一陣驚呼,轉頭就見那個被削去爵位的趙老爺像跟木頭樁子一樣,直直地從石梯子上倒栽下來,發出砰地一聲駭人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