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從夏語澹的身後走到身前,看見了夏語澹沉重的面色。
夏語澹調整了面部神色,勉強一笑,虞氏感覺她知道了,伸手牽住了她的手,把她牽回屋子,屏退了左右,和她同坐在卷草紋的雙人椅上道:“你是再也不想去裱畫店了嗎?”
“怎會,那本來就是我喜歡做的事情,我不管別人怎麼看我,那是我喜歡的生活,我不會爲了別人放棄它。而且先生是難得的好先生,傾囊傳授,先生是拿我當學生待的,師生之誼是真的。”夏語澹坐在右側,手撐着扶手說話,因爲咳嗽未好,聲音有些沙啞:“我今天不去,是我還沒有想好怎麼面對他。姨娘,先前是我迷陣了,他是公子,我是小姐,說着是師兄妹,沒有喬家放縱,我怎麼能一次一次的見着他。姨娘,我知道你知道他,他是宮牆裡的那位嗎?”
儲君不是該養在深宮,日受聖訓,夏語澹從未想過,一國的儲君,能做得那麼自由,像個小子,在外溜達。
虞氏從來沒有想過要隱瞞夏語澹,她只是不說,如今夏語澹猜到了,她也是點一點頭。
夏語澹的心糾結在一起,道:“太宗皇帝爲後世定下了規矩,去年皇上已經下旨,爲太孫慎選良家子爲妃。朝中外臣和內廷宮人勾結串聯,一直是我朝的一大忌諱,尤其是實權人家,運作這種事情,成也罷,敗也罷,總是洗不了操作裙帶的污名。太爺在人臣之中,富貴已極,爲什麼要涉入險地呢?”
虞氏不想她先說出這番隱憂,欣慰道:“你是絕頂聰明的人,太爺的苦心,你可明白?”喬費聚在人臣之中,是富貴已極,乃至喬家,也不缺富貴,可是夏家,夏家不行,夏家本來就是由裙帶而成就的富貴,他們不需要避諱操縱裙帶的污名。
夏語澹揉了一下緊繃的臉,點點頭道:“是我想差了,是我錯看了太爺,太爺是心胸似海,膽識過人。”
夏語澹記死了,喬費聚是喬氏的父親,所以喬費聚不會越過喬氏的意志,而喬氏的意志夏語澹看得很明白。喬費聚是幾十年侍奉君主的人,在他的價值認知裡,男人女人,都以侍奉在君主身側爲無上的成就和榮耀。在衆多的選擇裡,喬費聚選擇了夏語澹,是對夏語澹莫大的恩德,天地君親師,沒有喬費聚搭的橋,夏語澹一輩子不可能進入君主的視線,所以,此恩德排在第三。喬費聚擯棄了偏見,深望夏語澹有無量的歸宿,寄予她無限的信任併爲她涉入險地,此恩此德,夏語澹何以抱之,喬費聚真的是心胸似海,膽識過人,還至今算無一漏。
“太爺不僅是夏夫人的父親,他還是喬家的掌舵者。”虞氏打量着夏語澹,道:“可是我至今在你的臉上看不到歡喜,他對你不好嗎?”
夏語澹面色柔和起來,道:“他待我很好呀。”
“那我爲什麼看不到你的歡喜?”虞氏一心爲了夏語澹好,可很多事情,她也沒有辦法。
夏語澹悵然道:“他現在待我很好,可是他會一輩子待我好嗎?”
一輩子對於虞氏就是虛而不實的幻想,現在更是遙不可及,她的神色帶着傷懷道:“一輩子?誰又能愛護誰一輩子呢?有的人有力無心,有的人有心無力,一輩子太長太遠了,誰也不能保證。”
夏語澹憂懼的看着虞氏。
虞氏眨眼間振作好了精神道:“女人不該‘求’一輩子,這樣的情愛可遇不可求。這世上的男人,不分地位財富,只有三種男人,一種看似無情,實則專情;一種看似專情,實則多情;一種看似多情,實則無情。”
夏語澹安靜的細聽教誨。
“專情的男人,遠在西北的穎寧侯是一個,如今在京城的興濟伯也說專情於夫人,可遠不及穎寧侯深情,穎寧侯那真是十六年專情在夫人身上,無子也罷了,穎寧侯夫人子嗣艱難,以致穎寧侯經年不能得子,十三年前,穎寧侯夫人的庶姐,就是馮家前三太太,說她已經絕孕,自家姐姐說話,京城中還有誰不信,可穎寧侯卻說‘女子皎如明月,應當珍而愛之。’天上繁星如塵,而明月只有一個,穎寧侯的一顆心許了明月,對璀璨繁星就無情了,待穎寧侯封侯那年,皇上爲了他家的子嗣,還賞賜過幾個奴婢,都被穎寧侯轉贈給了下屬。”
“多情的男人,家裡這位爺是一個。”虞氏是說到了喬費聚,嘆息道:“爺的心裡,愛着這一個,也愛着那一個,他的心裡,一個也舍不下,死了的人也舍不下,他從來沒有專情過一人,所以你纔看見,喬家子嗣如此昌盛。”
“無情的男人,高恩侯是一個。”虞氏說到了夏語澹的父親,面色如常,道:“高恩侯今日愛這個,明日愛那個,他何曾真正愛過一個,被他愛過的,誰有好下場,何其無情,所以你這些年,才過着這樣的日子。”
夏語澹壓抑着悲傷的情緒,道:“所以,我此生可以一輩子深藏住那些怨恨,卻藏不下,這十幾年,日復一日,綿綿不絕,他們帶給我的冷漠,不是冷漠,是無情。”
“天之涯,海之角,爾凝,你想躲藏到哪裡去?便是你得了一處藏身之地,你沒有權利,沒有地位,沒有宗族,你能一輩子安身嗎?在強權面前,你命如螻蟻,我的父母和我的姐姐不正是如此嗎?我曾經也是命如螻蟻。”那麼深沉的悲痛,虞氏說出口都有些茫茫然。
夏語澹睜眨着眼睛,把眼中的淚花憋回去,道:“我不該認識他,我從來都不曾認識他,或許就能甘心聽從命運的擺佈了。”
虞氏苦笑一下,道:“有什麼區別嗎?男人的權利,並不決定着,他是一個專情,多情,還是無情的人,若你將來攤上一個無能又無情的男人,才真正無路可走了。既然如此,你爲什麼不選擇一個有權利的男人,普天之下,最有權利的男人,就在宮牆之中。”
虞氏的臉上,漸漸染上了嘲弄的神色,那是她對權利嘲弄了她一生,所能聚起的,最大能力的反擊:“撇去那些道貌岸然的理由,一個女人獲得男人寵愛的資本,就是她年輕曼妙的身子和鮮活大膽的慾望,只有女人的這兩樣東西,才能勾住男人的魂魄,自然了,一個女人失去了男人寵愛,也是因爲這兩樣東西,日益衰老的身子和無度膨脹的慾望。”
“這在帝王之家和百姓之家都是如此,當男人的寵愛在身的時候,帝王之家不比百姓之家過得舒坦嗎?當男人的寵愛不在的時候,百姓之家的煩憂也不必帝王之家的少。”
“姨娘……”今天的虞氏讓夏語澹感到陌生,隱藏在虞氏心底深處,對權力的痛恨和渴望被激發出來,虞氏的心底深處,是期望夏語澹帶着她這樣的情感,站到皇宮裡去,站到權力的頂點,把權力踩在腳下。
虞氏深吸了一口氣,索性都說開了:“爾凝,你不要逃避,你腳下的路,爺和我會盡量給你剷平,這已經是你能走的,最平坦的路的。你和他相逢在兩小無猜的年少時,這是他此生能經歷的最純粹的感情。皇家是最不講究規矩的人家,別人家還有寵妾滅妻一說,他們家誰敢指點呢,漢朝文帝寵愛慎夫人,宮闈之內,慎夫人常和皇后平起平坐;周朝宣宗寵愛李貴妃,要廢了皇后,羣臣道:此乃天下家事。皇家的女人只有得寵和失寵的區別,然後母憑子貴,皇后也莫不如此,你在夏家,應該也有體悟,只是你願不願意爲之,你已佔得先機,你還在怕什麼?比起那些採選上來的女人,你是最無需懼怕的。至於你想要的一輩子,爾凝,那可遇不可求,你若遇不到,你就想着你的畫,想着你自己,若你以後有了孩子……你和我不一樣,你會有孩子,你就想你的孩子,世上的大多數女人都是這麼過來的!”
“咳咳,咳咳……”夏語澹咳嗽沒有好,這會子腦子被迫轉得太快,一時覺得自己和趙翊歆前途一片光明,一時又覺得前頭一片晦暗;一時和他之間風景如畫,一時又與他面目全非,一切都還未有定數,可是,現在的趙翊歆,多麼美好,現在的感情,多麼純碎,夏語澹心中百轉千回,一下子耗了心力,一口氣沒有喘好,就把咳嗽引了出來,一時停不下來,咳得聲帶刺疼。
這麼咳嗽傷身,虞氏連忙給夏語澹端來一盅用枇杷膏蒸煮至透明色的鴨梨,夏語澹大口嚥了幾塊潤肺,又小口小口的吃着潤嗓子,咳嗽止住了,夏語澹才捏着氣輕聲道:“我知道姨娘都是爲我,我也知道我想得太多,要得太多,可是,那是我的心,我的心呀,我所有的本就不多。”
夏語澹越說越輕,最後只是張着嘴,其實虞氏說的話沒有對錯,只是這舞臺變得太大,大到改變了性質,遠遠超過了夏語澹的期許,而夏語澹十幾年謹小慎微走來的性子,讓她不敢抱有太大的野心,登高跌重,所有不多的人,爬得太高,跌下來就越重。
權利使人迷醉,權利使人華麗,站在趙翊歆面前,夏語澹頓然覺得是一隻烏黑小鴨站在了孔雀面前。
對,那隻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