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購夏語澹畫的那家店鋪,店面前沒有懸掛招牌,只有門內一架美人臥於海棠樹下的屏風,因此知道這家店的人,都叫它海棠塢。
夏語澹前腳從海棠塢裡出來,馮撲一身小廝的打扮,進到店裡。他已經是熟客了,掌櫃的一見他來,就把剛剛放下的,夏語澹的畫拿出來,笑道:“小哥來的真是時候,我這才得了一張好畫。”
馮撲想着他主子,今日也沒有多話,依着規矩丟下一兩銀子,就拿着畫出去了。海棠塢做着的生意,總是太過豔色,有些體面的主子出於忌諱,都不會親自踏進門來,而讓奴才進來代爲物色,東西好不好,先付下銀錢拿出去,待主子看中再回來結賬。
趙翊歆就在海棠塢附近,接過馮撲雙手奉上來的畫,有些急切的打。
一大棵開花的杏樹,杏樹的枝幹一人腰粗,剛剛好遮住枝幹後偷情的兩人,只看見一小塊男人用的玄色汗巾子,掉落在地上,和女人的一隻纖纖玉手,緊緊的抓在枝幹上。盛開的杏花瀟瀟然飄落,雪白的花瓣連着紅色的花托,白中帶紅。右上側有十七字題詞: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天是什麼日子呀,讓我見到了夫郎,夫郎呀夫郎,我要怎麼服侍我的夫郎!
是詩經綢繆一篇裡的話,至今大多承認所寫之情是關於新婚的,是新婚那一天,唱的賀詞。在此景之下,還是那個意思嗎?
今天是什麼日子呀,讓我見到了夫郎,夫郎呀夫郎,你真的是我的夫郎嗎?
杏花瀟瀟然而下,你若不是我的夫郎,我便像這棵杏樹一樣,有花堪折直須折,空餘殘枝不成實。
花開了,花落了,我該怎麼辦呢?
夏語澹的畫,從‘藤生樹死’到‘如此良人何’,無不隱射了女子深陷愛情的,熱情執着和癡纏,還有這奮不顧身的愛情之下,慘淡收場的淒涼。
這樣的情感,並不符合夏語澹受到的教育,也不符合女子在這世上受到的教育,女子是應該矜持的,矜持到滅了人慾,聽從父母和家族中其他長輩們的安排即可。
趙翊歆看懂了夏語澹的畫,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嗎?
趙翊歆捲回了畫,一手遞給馮撲,馮撲還是想確認一句,邊接邊道:“爺,小的……”要買下嗎?
“還回去吧。”趙翊歆一如往常。
往常夏語澹賣出去的每一幅畫,她前腳賣出,趙翊歆後腳就拿過來,夏語澹有她的堅持,趙翊歆也有自己的生活,他不可能每一次都看着她賣畫,她的畫趙翊歆也從來不買,他只是欣賞一眼,依然還回去,夏語澹畫裡的女子,不是她。
這些畫最後的買主,都是一些在內宅裡失意的婦人,她們一邊自哀自嘆,一邊以此作爲慰藉。趙翊歆不會讓夏語澹做那麼悲情的女子,也就沒有必要把畫買下來,平添哀嘆。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今天是什麼日子,讓我遇見了美人,美人呀美人,我要怎麼疼愛你呢?
他的祖父,幾十歲的人生,也只見識了一個美人,斯人已逝,從此再也不見。趙翊歆十四歲的人生,至今也就看見了這麼一個美人,以後之事,若是沒有了這個,以後再也不見呢?
以後雖然很長,但很長的以後,並不代表着快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在上,還有一死,心死人死,便是至尊的天子,也無能爲力。趙翊歆從小就知道了這個道理。
親之慾其富,愛之慾其貴。親愛之人,爲什麼不能許她富貴呢,與她共享,執掌江山的富貴!
馮撲把畫還給掌櫃,暗暗感嘆。趙翊歆學了那麼多年的畫,他要是想靜下心來,沒有夏語澹的靈巧,依樣畫葫蘆的默畫是會的。趙翊歆欣賞過了夏語澹的畫,過後都會畫了一張和夏語澹相似的,所謂相似,有幾處細節不同,就把原來的意思都改了,就如開始的那張‘藤生樹死’,行走在山道上的男子停下了腳步,轉身直面着女子癡纏依戀的神情。
藤生樹死纏到死,樹死藤生死也纏。爲什麼一直是藤生,一直是樹死?應該是藤生樹死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藤死了,樹也會死,生死相互偎依!
這張‘如此良人何!’,畫中的良人又該如何回敬瀟瀟然飄落的杏花?馮撲這麼替趙翊歆想,趙翊歆已經到了裱畫店,夏語澹正在庭院裡用小花鋤培土,庭院中放了十幾盆茉莉花,大榆樹下種生薑的地方,整平改種了萵苣。
夏語澹也看見了趙翊歆,倒是如常的招呼他:“你要不要去提水?”
趙翊歆點頭道:“你病好了嗎?”趙翊歆那天夢見了夏語澹,趙翊歆想立刻見到她,他祖父不答應,要他冷靜一點,冷靜過後,趙翊歆還是想見她。
夏語澹一直彎着腰,舒展了一下腰肢道:“動一動,耙耙土倒是整個身子都痛快了些,我原來就是閒的,閒得累病的,有事幹就好了。”
趙翊歆看她病了一場,面容未見消瘦,氣色未見憔悴,也就不再糾結此事,拿了灑水壺,壓到水缸裡,提上滿滿一壺水。新移栽的茉莉花嬌嫩,不能用葫蘆瓢潑,得用灑水壺一點點往根處灑。
夏語澹就倚靠着大槐樹,那麼直眼看着趙翊歆灑水道:“兩年前你從這棵樹上爬到隔壁鋪子去,下了樓梯怎麼出去的?這些店鋪門朝哪裡開都是一樣的,我沒有看見你出去。”
趙翊歆灑完了水,走過來和夏語澹一起倚靠在大槐樹下道:“隔壁鋪子的樓梯口有一個進出落鎖的小門,李二郎是那裡的夥計,我許了他,以後推薦他去少府監做事。”
少府監掌管百工,供給宮廷各工部。學畫最引人矚目的成就是成爲宮廷畫師,宮廷畫師是百工之一,歸少府監培養和遴選。
同拜在一個師傅門下,李師兄和夏語澹只是一牆之隔,卻沒有見過一次,趙翊歆遠在宮裡,還能出來一次次相見。人人都受到約束,遵從規矩,而太孫不想遵守就可以不遵守,他想見誰就能來見誰,夏語澹早該想到,笑他道:“你還需要用‘推薦’?”
少府監基本就是爲服侍皇族而設的,他一句話不就能搞定了。
趙翊歆嬉笑道:“那當然了,他若不夠格,少府監也待不下去。”
夏語澹突然有些辛酸道:“你和我說過的話,有幾句是真的,沈子申,你姓沈嗎?連名字都是假的,我的名字可是真的。”
趙翊歆收回了他的嬉皮笑臉道:“我和你說的話都是真的,至於有些,我只是沒有說而已。沈子申也是真的,我可是有戶籍證明的。”
“戶籍還不是你家開的。”夏語澹反駁他,又試問道:“你總是這樣出來,沒人管你嗎?”夏語澹可能是前世宮斗的小說看多了,女人斗的背後,都是男人在鬥,儲君這種生物,對還在世的君王來說,不是該一邊用之,一邊防之,所以歷代儲君都得和皇上住在一起,住在皇上的眼皮子地下,教養深宮,日受聖訓。
趙翊歆應該聽懂了,可他說出來的話,夏語澹卻聽得不太懂,趙翊歆先重重嘆息一聲道:“我沒爹沒孃的,沒人來管,爺爺……爺爺他事情太多。”
“爺爺?”夏語澹很好奇趙翊歆的稱呼,爺爺,聽着像隔壁鄰居家的老頭兒,夏語澹可是知道的,那位爺爺登基三十年,已經是乾綱獨斷的君主,他決定的事,內閣都吭不出響聲。前天,皇上一聲令下,以向外地官員索要賄賂爲理由,崇安侯馮家被奪爵抄家了,馮氏一族下人姬妾不算,二十個人下獄,還有和馮氏串聯的幾家,紛紛落馬,今天刑部衙門還在抓人。
春闈之後就是官員大調,馮家有嘴向外地下品的官員索要賄賂,就是藉此受賄,因此,京城動用過關係的人家,人人自危,就怕馮家的案子蔓延開來,拔出蘿蔔帶出泥,連累了自己。
趙翊歆倒是有點好笑,道:“是呀,皇上不是我爺爺嗎?”
如果要那麼說話,夏語澹也放開了玩笑道:“是呀,如果要那麼算,我就是你表姐了,以前用這句話出去唬人,都是自嘲的,以後我真的能用這句話去唬唬人了吧。”趙翊歆是先太子的遺腹子,比夏語澹小了兩個月,他六月的生日。
趙翊歆沒有和夏語澹玩笑,而是端正站在夏語澹面前,聲音朗清,目光誠摯:“你放心,我會娶你的!”
我會娶你的,是娶!好平常的五個字,卻震到了夏語澹的肺腑裡,夏語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一跳一跳的,似乎要跳了出來,從心口開始,那股澎湃的熱流滌盪了每一個毛孔,沒有一個字,可以表達夏語澹此刻的心情。夏語澹有在笑,瑩潤的眼睛似月光下閃出細碎波光的湖水,她默默的,靜靜的,緩緩的,和趙翊歆環抱在一起。
趙翊歆再次道:“你放心,我會娶你的,爺爺會答應的。”
能阻攔住太孫的人,只有皇上。
四十年,命運從某種程度上何其相似,只是皇上從孫子熬成了爺爺。夏家還沒有把自己鍛造成一把鋒利的寶劍,趙翊歆不認爲夏家那把鈍劍能割傷他,因此懷裡的女子,只是一個宜室宜家,他第一次喜歡的女子,皇上爲什麼不能答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