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做了一個夢, 夢到了很久以前。
那一年,下很大的雨。奶奶去世了,父親將她從鄉下接回城裡, 供她上最好的學校, 住最好的房子, 然後微笑摸摸她的頭:“苒兒, 我要結婚了, 你好好照顧自己。”
她知道,她連說不的資格都沒有。就像四歲那年,母親哭着掰開她的手, 上了有錢人的車;就像十四歲那年,奶奶微笑撫摸她的頭, 然後永遠閉上雙眼離開了;就好像她永遠是被拋棄的一方, 被拋棄者是沒有說“不”的權力的。
已經不記得有多疼了, 只知道流了好多血,好多, 好多,鮮豔的紅淹沒了她的整個世界。
第二天,她從醫院裡醒過來時,手腕纏上已經纏上了厚厚的紗布,病牀邊坐着一位白衣少年。
那便是她第一次見到林軒, 十五歲, 自殺未隧。
江南的春天, 總有下不完的雨, 連綿不絕, 纏綿緋側。在並不怎麼明亮的病房裡,他對着她緬甸地微笑, 像個大男孩一般,眼睛卻是晶亮晶亮的。他的聲音很清澈乾淨,常常一邊幫她倒水一邊講故事給她聽,她不問他從何處來,他也從不提起她手腕上的傷。
出院後,她再沒見過他。回到別墅時,父親已經搬走了。
她不再去學校上課,開始夜夜流連於酒吧、夜店。穿暴露服裝,吐粗口髒話,做很多問題少年會做的事。
那一年的記憶,似乎永遠離不開雨。
同樣不記得是因爲什麼事了,她帶着滿身的傷痕從灑吧出來,外面已經是凌晨了。
細雨中,她看見那個白衣少年緩緩向她走來,嘴角掛着一抹溫柔的、似有似無的微笑。漫天雨簾中,他沒有打傘…… 她眼前一黑,連夢境都消失了。
“他們都說你回來了,我還不相信……”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有聲音自耳邊響起。是誰在講話?悲愴、孤寂的語氣中帶着一絲絲絕望與不甘,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又似乎近在耳邊,只是被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了,讓人辯不真切。黑暗中,亦苒兒極力想要睜開眼瞧瞧,渾身上下卻使不出一絲力氣來。
嘆息一聲,聲音很輕:“沒想到,真的是你……其實,我一直在落山鎮等你。如果不是等你,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是誰了……”
聲音又沒了,似乎是因爲想起了什麼人傷心的事,哽住了;又像是被耳邊呼嘯而過的風,吹跑了。
“你是誰?爲什麼等我?”亦苒兒開口,卻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外面的雨還沒有停,嘩嘩啦啦,她聽得異常真切。
“你說,我是不是該感謝你。”耳邊的聲音又開始了,像霧氣一樣虛無縹緲。“只是,你真的要留在他身邊嗎?你若是知道他心裡一直……”
耳邊的嘆息再次消失,亦苒兒心裡又焦又急,張了張嘴,極力想弄清楚他那一直後面的話。可是,耳邊除了嘩嘩雨聲,便只有日夜不停的風了。那聲嘆息,沒有了,就像從不曾出現過。
……
待亦苒兒徹底清醒過來,已是第二日了,額頭纏上了一塊白色的紗布。
叢棋端着一碗湯藥,站在一旁冷冷盯着她,一向淡然的神色爬了駭人的怒火。
“你……”亦苒兒呢喃。“我……”坐起身,撫了撫依舊有些疼的額頭。腦海裡努力回想昏迷前發生的一切——爭吵……鮮血……大雨……昏迷……
“昨天,你與殿下究竟發生了何事?”叢棋將手中的湯藥塞在亦苒兒手中,話中同樣帶着一股隱忍待發的怒火。“殿下自回到營帳,臉色就一直很難看,連傷口也裂開了。”
“他傷口裂開了?有沒有大礙?”亦苒兒迫不極待地打斷了叢棋的話,難怪那天他離開時,臉色那般難看。
叢棋聽到亦苒和這句關心的話,臉上神色稍微緩和了一些:“既然你這麼想知道,怎麼不親自去確認一下?”
聽到這裡,亦苒兒轉過頭,疑惑地看了叢棋一眼。腦海裡浮出昨日叢棋扔掉手中的藥材跑過去扶墨塵殤的情景,那樣急切而又關心的神色,若說只是一名下屬對主子的關心,似乎也太牽強了一點……但是,叢棋的眉宇依舊是淡然的,自持的,看不出任何破綻,神色完全是一名失憶女子該有的茫然與無辜。注意到亦苒兒觀察的眼神,甚至疑惑地睜大了雙眼。
亦苒兒無功而返,只好耷拉下腦袋:“不用了,我沒有資格去看他。”
“你沒有資格?”叢棋又開始生氣了,來到亦苒兒牀邊坐下。“你若是沒有資格,恐怕這全軍營再沒人有資格能進殿下的主帳了。”話到這裡,語氣又緩了緩,帶着勸解的意味。“苒兒,你昨晚受了風寒,眼下也好得差不多了。來,把這碗藥喝了,然後去看一眼殿下吧,雖然我不知道你與殿下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從殿下頻頻張望營帳門口的眼神裡,我知道,他是希望你出現的。”
亦苒兒皺眉接過叢棋手中的藥,看着黑糊糊的藥水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後一手捏住鼻子,一手端起藥碗一股腦兒命往自己嘴裡灌去,滿臉痛苦神色。
見亦苒兒喝藥也能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叢棋捂嘴不自在地咳了兩聲。
亦苒兒喝完藥:“他沒事就好了,我去也只是徒惹他生氣罷了。”說着將手中的碗遞給叢棋,示意她先出去。
叢棋又說了幾句勸解的話,見亦苒兒只是安靜坐在牀上,雙腿抱膝;纏着紗布的額頭透着一股子倔強,一言不發。只好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端着藥碗出去了。
叢棋前腳剛踏出帳篷,亦苒兒後腳便迫不急待地下了牀,隨意爲自己着了一件紫色披風,皺眉撫了撫額上的紗布,包紮的手法有些差勁,歪歪斜斜的,並不像叢棋的手法,也沒有多想。
輕輕悄悄出了營帳,外面雨已經停了,露出澄明潔淨的蒼穹,湛藍湛藍的。
又輕輕悄悄來到墨塵殤的營帳前。假裝不經意路過,由於過於緊張,並沒有瞧見裡面的場景;又假裝不經意的返回,瞧見了,叢琴站在一旁整理一些書籍,卻是沒見着主角;再次假裝不經意的走過,這一次瞧見主角了,正躺在牀上閉目沉思中。
亦苒兒伸出食指習慣性的敲了敲自己的下巴,思考着要不要進去看他一眼,或是要怎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去看他一眼。
裡面的叢琴注意到幾閃而過的亦苒兒,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隨意拿起幾本書出了營帳。
亦苒兒立即躲在一邊,見叢琴似乎是回了自己的帳篷。這才放心大膽地來到了帳篷門口,墨塵殤雙眸緊閉,瘦削的俊臉看不出任何表情,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單純在沉思。
亦苒兒抱着手在門口等了好久,裡面的人連手指頭都沒有動一下,或許,真的只是睡着了。
又輕輕悄悄地提起長裙,輕輕悄悄地進了帳篷,再輕輕悄悄地往牀邊走去。。
營帳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藥香味,一旁支起的鍋裡,火燒得正旺,襯得帳篷裡的環境一片安靜,祥和。跟她的那一片“淨土”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躺在牀上的墨塵殤聽到動靜,緊閉的雙眸下的眼珠幾乎是不可聞的顫了顫,隨即恢復一慣的平和。
亦苒兒來到牀邊站定。看到躺在牀上憔悴不堪的墨塵殤,秀眉微微皺了皺。這樣近距離的觀察他,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些所謂的輪廓分明,其實是因爲過於瘦削的緣故。本來意氣風化的神色因爲病痛的緣故爬滿了疲倦,劍眉緊鎖,不過幾天沒見,整個人竟然像一下子蒼老了好幾歲似的。
亦苒兒想起那天兩人爭吵的場景,他額上的青筋與眼中的怒火,還有離開時那一抹隱隱發着抖的背影……一股愧疚不知不覺爬上同樣蒼白着的臉,不由自主地走近身子,又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再不由自主地撫上他一直不曾鬆開的眉間,希望能撫平那緊鎖的執着。
墨塵殤緊閉着的雙眸就這樣突兀地睜開了,一把捏住亦苒兒來不及收回的手,一股凌利的光芒自眸中射出,直刺亦苒兒眼底。
一時間,大眼瞪小眼。
亦苒兒眸中驚訝閃爍不定,腦海空白一片,有些萌了,這人,不是睡着的嗎?
那天,亦苒兒只穿了一件白色裡衣,外披紫色披風。長長的秀髮因額上傷口的緣故,沒有束起,一部分隨意披散肩頭,另一部分自然搭在胸前。蒼白的額上縛着一條白凌,已經有些歪了。
看到她這副大病初癒的模樣,墨塵殤臉上閃過一絲疑惑,這丫頭,額頭怎麼又受傷了?
半響,亦苒兒反映過來。腦海浮出那天兩人爭吵的場景,臉上閃過一絲懊惱,她這是在幹嘛?變相求和嗎?纔不要!想到這裡,用力掙脫掉墨塵殤的手,轉身就往帳外跑去。
“亦苒兒,你站住,別跑。”墨塵殤從剛纔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翻身下了牀。
你叫我站住就站住啊,那多沒面子。亦苒兒不理,頭也不回地跑出了營帳,只聞身後傳來一陣“噼嚦啪啦”碎響,當時也沒多想,看了一眼旁邊自風中搖搖欲墜的“淨土”,搖了搖頭。怕墨塵殤追出來時,連人帶帳給掀了,轉過身往叢棋所在的藥營跑了去。
叢棋正在裡面配藥,見亦苒兒這番驚慌失措的表情,頭也沒擡的問了一句:“你去看殿下了?”
亦苒兒心中一驚,好吧,她真是沒有當小人的天份,做一點點不算壞事的壞事都會被人發現。一臉鬱悶地來到桌邊,坐下,隨意拿起一張沒有寫完的方子問道:“這方子怎麼沒有寫完,還需要什麼,我來寫。”
她以前來叢棋這邊幫忙時,經常做的事便是寫藥方。
叢棋放下手中的藥材,轉過頭輕嘆了一聲:“算了,寫完了也沒有用。這是殿下的藥方,還差一抺藥做引子。
“什麼藥,很重要嗎?”聽到墨塵殤的事,亦苒兒又來了精神。完全忘了剛纔逃出虎窩的事實。
傳說中的虎窩裡。叢琴掀帳進入,見到一地七零八落的書籍,小小驚了一下:“殿下,你這是……”
墨塵殤已經轉身坐到了牀上,暗罵:“死丫頭,看我傷好了怎麼修理你。”
傳說的死丫頭正一臉認真地聽着叢棋的講述。
“很重要,有了這抺藥引子,不僅能讓殿下身上的刀傷好掉一半,還能去除他自小便有的咳疾。”叢棋說完,又轉過身繼續配她的藥了。
“咳疾?什麼咳疾?”她遇見他這麼久,可從沒聽他咳過一聲。
“殿下自小就有,平常不會發作,只會在水土極度不服,或是受寒的情況下復發。但若不根治,以後這種發作只會越來越頻繁。”頓了頓,又問一旁亦苒兒。“對了,你額上的傷好些了嗎?有沒有頭暈的現象,昨天,我去看你時,黃……”
“什麼藥引子,很難找嗎?”亦苒兒並沒有注意到叢棋後面的話,拿起藥方站起身,神色急迫。
“七葉草。生於陰暗潮溼的潭水四圍,於密林葉下長成,七邊葉子簇擁着一朵花。在殤國本就極其罕見,況且,眼下,這是邊關,到處茫茫黃沙,別說水潭,連一條小水溝都難找到,這一抺藥引是找不到了。”
聽到這裡,亦苒兒將手中的藥方子疊好,悄悄收進胸中,對叢棋告了一聲別,匆匆離開營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