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苒兒臉色一變, 原本輕放在扶手上的手緊了緊,漫不經心地轉過頭,面向一旁侯着的大丫鬟:“將我與一位死者相提並論, 這便是你們殤國的帶客禮儀嗎?”
那大丫鬟聞言, “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磕頭:“奴婢該死, 奴婢該死。”磕完頭又轉向一旁的叢畫。“叢畫姐姐, 你就不要爲難小的了,易姑娘一向不喜歡人打擾。”
叢畫沒什麼表情地低下頭:“是奴婢唐突了。”又似不經意嘆息一聲。“只是可憐了那位一直跟在她身後的丫鬟,到如今還相信她的主子逝世了, 不知爲此受了多少委屈……”
亦苒兒擡眸,眼中閃露驚鄂, 叢畫那一抺白色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凌雲殿的轉角處。握着扶手的指尖漸漸泛白。如果她猜得沒錯的話, 如果這句話是叢畫故意提起的話, 她口中那位可憐者一定是仙兒。
順手拿起一旁的胭脂盒,打開, 一股惡俗的胭脂味撲鼻而來。
“啊……啾……”亦苒兒不由自主打了一聲噴嚏,胭脂盒迎聲掉在地上,摔成兩半。裡面的瓶瓶灌灌漸漸滾遠。
叢畫對她到是很有研究,她對那些胭脂味過敏,連汣汣娘子都沒有查出來。
亦苒兒是在叢畫離開後第二個夜晚悄悄溜進側君苑的。
盛夏, 墨藍色的蒼穹佈滿了棋子似的星星, 她獨自一人走在去側君苑的路上。明明是月朗星稀的盛夏, 偶爾陣夏風襲, 卻讓她有種陰森森的感覺。
一把推開側君苑的大門, 一股黴爛的味道迎面而來。皎潔的月光透過院中大樹的枝丫細細碎碎灑在空無一人的側君苑裡,一院的冷清寂寥。
她想起很久前的一個畫面。她去參加墨塵殤新進103位美人的宴會帶着一肚氣回來, 同樣是一把推開側羣苑的大門,仙兒正帶着一大羣丫鬟奴才吃得正歡……鼻子一時有些發酸。
沒有主子的側君苑,已經成功頹敗爲王宮最荒僻的角落。側羣苑裡的奴才同樣被調到各宮各院。她一路問了好幾個丫鬟,纔打聽浣衣局有一位名喚仙兒的丫鬟。
等她一路找到浣衣局時,夜,已經很深了。四周隨處可聞低低蟲響。
遠遠地,就聽見了罵罵咧列的聲音:“主子的衣服能用這麼大力搓嗎?要輕輕用手揉,你知道主子一件衣服有多金貴嗎?”
這並不是仙兒的聲音,亦苒兒悄悄將院門推開一條縫。
同樣是一院的白色月光,諾大的浣衣局卻站了兩個人,均是一身灰色粗布麻衣。一個手拿皮鞭,嘴裡罵罵咧咧;一個坐在地上,面對着一大堆衣服,吃力地搓洗着。
“嘖嘖,瞧你那倔強的表情,不服氣是嗎?還等着你那位死主子回來救你是嗎?告訴你,你主子她已經死了,沒有主子奴婢只能做最卑賤的奴……”
“你胡說。”坐在地上的女子聽到這句話,突然一下子跳起了身,一反剛纔的懦懦弱弱“我們家主子沒有死,她沒有死,她是我遇到過最好的主子,我不准你侮辱她。”月色下,蓬亂的頭髮下一張精緻的小臉上佈滿了斑駁的淚痕,眸中卻是波光磷磷,正是仙兒。
“啪”的一聲。仙兒本就瘦削的小臉立即多出五個鮮紅的指印。“死丫頭,竟然學會頂嘴了……”
亦苒兒只覺得怒火衝心,正欲推開門不管不顧地衝進去。
腰上突然一緊,一隻大手順勢撫上她的嘴,整個身子已經被拉離了浣衣局的大門。
“你爲什麼不讓我進去?”月光下,亦苒兒看着突然出現的墨塵殤,頤指氣使。
淡淡的月色下,墨塵殤一向清冷的神色現顯出幾縷難解的複雜之意,伸手拉住她的手往凌雲殿走去,腳步緩慢面沉重。
亦苒兒安安靜靜跟在他身旁,偶爾擡頭看看他冷俊的側臉,既覺得心安,又覺得彷徨,他就在她身旁,她卻有種抓不住的感覺。
“大叔……我想讓仙兒回來。”眼前將要走出凌雲殿的大門,亦苒兒停下腳步,小心翼翼開口。
剛剛是她太沖動了,如果不是墨塵殤極時出現拉住她,她一個衝動跑了進去,雖然一時解救了仙兒,她卻會迎來更大的麻煩。
墨塵殤已經推開了凌雲殿的大門,殿內的候着的幾位奴才歪七豎八地倒在一旁,已經熟睡了。他握緊她的手走向院角一旁的石桌旁。語氣帶着認真:“你能確定她是安全的?”
“我相信她。”亦苒兒同樣認真點頭。
“那易兒呢?”墨塵殤雙手抱胸,反問一句。
易兒?亦苒兒蛾眉輕皺,歪着腦袋看着他:“什麼意思?”她不想提起這個人,一點也不想,被人出賣的滋味總是不好受的。
“算了。”墨塵殤注意到她神色間的難過。伸手一把將她摟進懷中,力氣有些緊。“這些事情,我會想辦法處理好,你只管好好呆在凌雲殿,不要亂跑便是。”
亦苒兒安安靜靜靠在他的胸口,聞着他身上股子熟悉的龍誕香,心,似乎漸漸安定。
墨塵殤伸出手輕輕撫上她那一頭烏黑的秀髮,幽深的墨眸看着不知名的遠方,那裡月色寂寥,星光燦爛。
“我還有一件事。”半響,她的聲音自他胸口傳來,有些悶悶然。
“嗯?”他漫不經心一哼,思緒從九宵雲外拉回。
“我不喜歡叢畫來到凌雲殿。”聲音依舊有些悶。她想起離開邊關時叢棋的提醒,再配合着那一日俗氣的胭脂香,背部就有些發麻。
墨塵殤聽到這裡,輕輕將她從自己胸懷挖出。
細長的睫毛倒影在白皙的小臉上,偶爾一顫一顫。月色下,那對明亮的眸子裡倒影出他偉岸的身影,裡面已經沒有了初次見面那種憂鬱,桀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溫暖,成熟……
偶爾一陣夜風襲來,院落外的白樺樹葉發出沙沙的細響聲,落葉乘着月光的痕跡落在腳下,無聲無息。
她注意到他眼中的審視,以爲自己問錯了話。又不能脫口一句:叢畫喜歡你吧。想了好久,纔想出一個萬完的法子。“我不喜歡她身上那股胭脂味,會打噴嚏。”說完,脣還微微嘟了嘟。
如此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也只有她會冒出這樣一句如此煞風景的話。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神情卻是愉悅無比。對準她白皙的額頭引上輕輕一吻:“你先回房休息吧。”說擺,轉過身,便要離去。
衣角卻是一緊,他轉過身,只見她白皙柔嫩的小手輕輕扯着他的衣角,頭微微低着,話裡帶着三分委屈:“你不留下來嗎?”還有三分羞澀與三分不自知的期望。
一陣風襲來,吹起她頰邊的秀髮,原本白皙清秀的小臉不知何時上了一層紅暈。
他心中一緊,如果這個時候他還能抽身離去,也太不男人了吧。
亦苒兒第二天醒來,預料之中,墨塵殤已經離開了。如果不是屋中還殘留着那股淡淡的龍誕香,她當真會以爲昨晚的一切,只是她的黃梁一夢。
凌雲殿裡伺候的丫鬟奴才都是經過墨塵殤千挑萬選的,她在殿裡是不必帶面紗的。所以,當殿內伺候的大丫鬟稟報說外面有一位名喚“仙兒”的要見她時,她還是以備萬一帶上了那塊粉色的面紗。
的確是仙兒。小小的個子端端正正跪在殿外,夏日的烈陽考得她有些暈頭轉響。身上已經換上了一件普通丫鬟所穿的碧綠宮裝,頭微微低着,就算有了胭脂的掩飾,左臉依舊腫得老高老高。
亦苒兒剋制住心裡的激動情,沒想到墨塵殤辦事的效率如此之快。掃了一眼四下侯着的丫鬟,淡淡道:“你們先下去吧,有人來了記得及時稟報。”說罷,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擡頭的仙兒:“你跟我進來吧。”
一進房間,亦苒兒便拉下臉上的面紗:“仙兒。”
聽到這熟悉的輕喚,仙兒先是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一臉驚訝地看着這張臉,然後搖搖頭,竟然一言不發。
“仙兒,你怎麼了?我是亦苒兒啊。你還好嗎?”亦苒兒拉住仙兒的手,注意到她左臉的脂痕跡。“還疼嗎?有沒有上過藥,那浣衣局的人真是欺負人。”眼中隱有沾光閃過。
“主子………”眼前這張臉比以前更瘦削了,也更美了,沒了眼角那顆淚痣,整個人多了一股凌利的清冷……仙兒看着這張臉上的關切,喃喃吐出兩個字,依舊不肯相信。
亦苒兒腦袋一歪:“你不會失憶了吧……”
話未說完,已被仙兒一把抱住:“是主子,真的是主子。”這纔像她的主子嘛,話未說完,號啕大哭起來。
亦苒兒雙眼含淚,輕輕拍了拍仙兒的肩膀,這纔像她的仙兒。
“主子,你當初爲什麼不辭而別,你不知道我當時看到你留下的信有多擔心。你獨自一人……”仙兒擦了擦臉上的淚珠,咬咬脣。“對不起,對不起,我都不知道易兒是王后的人,對不起,是仙兒害主子受傷了。”
“好了,這些都已經過去的,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亦苒兒說着拉仙兒來到牀邊坐下,自己起身找什麼東西去了。自從昨晚見到仙兒一臉激動地跟人辯解她沒有死,她是世上最好的主子。她就已經認定仙兒對易兒出賣她的事情毫不知情。
幸好,在這深深宮牆內還有一個人可以如此信任。
“主子,你還好嗎?怎麼臉都瘦成這樣了。你這幾個月去了哪裡?又怎麼會成‘易姑娘’的?”仙兒跟本坐不住,站起身又要追問。
“這事說來有些話長。”亦苒兒找來一瓶小小的傷藥。“來,你先坐下,我看看你臉上的傷。”
仙兒低下頭:“已經沒事了,已經不疼了。”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也止不住。近一年多來,她受過比這更重的傷,更深的委屈,卻從沒有一次哭得這麼傷心。她笨,又不會說話,所以,老是受人欺負,只有亦苒兒真心待她。
亦苒兒自然是猜到了仙兒這一年多肯定過得不好,心裡嘆息一聲。一邊替她擦臉上的藥,一邊問:“我離開這一年多,宮裡可以發生什麼大事?”
“王上不在,自然不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到是叢畫,好幾次私下找到我,問我知不知道你的消息,她似乎也不相信你暴死於宮中的事。”
“叢畫?”亦苒兒手中微微一頓。不知怎滴,腦海裡突然浮出在宮外遇到了幾起刺客之事。
“還有一件事,奴婢不知道算不算大事,也不知道主子你究竟知不知道。”仙兒看着欲言亦苒兒欲言又止。
亦苒兒已經替她擦好藥,將瓶子放好,轉過身疑惑道:“什麼事?”
仙兒臉上神色一正,正欲講出,外面卻傳來一聲吆喝:“王后娘娘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