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裡克的眼淚最後還是止不住流了下來,畢竟是他親手殺死了自己朝夕相處的戰友,哪怕是爲了瀕死的袍澤解除痛苦,在他的心理上也是難以承受的。他一邊擦着眼淚一邊繼續往下說:“我打死傷兵的事情,不知道誰彙報給上級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叫到了營部。
在營指揮所裡除了營長外,連長也在。看到我出現,連長和營長對視一眼後,拍着桌子衝我大聲吼了起來:‘恩裡克少尉,你怎麼膽敢公然違抗上級的命令,擅自幫助傷兵自殺,信不信我立刻槍斃你?’
營長制止了發怒的連長,慢吞吞地對我說:‘算了,恩裡克少尉,如果不是現在急需保衛陣地的戰士,否則我就算不槍斃你,也會關你的禁閉。不過,你不適合再繼續擔任排長的職務,我正式向你宣佈,撤銷你的少尉職務。’
我離開營部回到排裡,看到排裡的士兵,都躲在廢墟中的戰壕裡,幾個人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取暖。而那名傷兵的遺體上,不知被誰蓋上了一層瓦礫,算是被簡單地安葬了。和我們比起來,他算是幸運的,至少不用在飢寒交迫中等死,而且死去以後也沒有人毀損他的屍體。我不止一次地聽說,在其它連隊裡,有些剛剛死去的士兵屍體,會被一羣活着的士兵像屠夫一樣肢解,@ 將他的肝和肺都拖出來吃掉。
對於士兵們的禽獸般的舉動,卻沒有任何軍官去制止。因爲在這種悲慘、絕望的環境下繼續生存的人們,很多人都已經失去了理智。精神失常了。而那些清醒的人。爲了自己不被凍死、餓死。也只能去扒掉死去同伴身上的軍服,吃掉他們的屍體。……”
聽到恩裡克說吃屍體的時候,我不禁感到了一陣噁心,爲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我插話問道:“恩裡克少尉,請等一下,我剛聽到您說到,爲了不被凍死。就要去扒死去同伴屍體上的軍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你們沒有足夠的冬裝嗎?”
我問這話時,心裡在暗想:莫斯科戰役時,德軍就因爲沒有足夠的冬裝,導致成千上萬的官兵在嚴寒來臨時被凍死。如果一年以後的斯大林格勒戰役,希特勒還不懂得預防類似悲劇發生的話,他可真的就是頭蠢驢了。
恩裡克搖了搖頭,回答說:“將軍同志,情況不是您想象的那樣。蘇軍的反攻開始後不久,我們軍本來計劃從還未失守的卡拉奇地區突圍。我們的指揮官下達了命令。讓我們做好準備,把帶不走的物資全部都燒掉。絕不給敵人留下任何東西。指揮官還說,只穿着軍裝跑的話,可以跑得更快些,這樣脫險的機會大。於是我們拿着自己的大衣,排着長長的隊伍,一件件地扔進了火堆裡燒掉。”
聽到這裡,好奇的維特科夫忍不住插嘴問道:“少尉,我想問問,既然你們早在包圍圈形成前,就向卡拉奇轉移了,可爲什麼最後還被圍住了呢?”他爲了不傷恩裡克的面子,話說得比較委婉,有意把逃跑說成了轉移。
恩裡克苦笑一聲,用嘲諷的口吻說道:“但我們的部隊開拔到卡拉奇附近時,卻接到了保盧斯司令官的通知,說在沒有得到柏林方面同意突圍的情況下,任何的突圍行動都是不允許的,如果不立即停止的話,部隊的主官將受到懲罰。
在得到這道突如其來的命令後,突圍行動被取消了,我們不得不重新返回自己原來的駐地。不少士兵在私下埋怨說:如果保盧斯允許我們突圍的話,他有可能會因此被送上軍事法庭,甚至判處死刑。但一個德意志陸軍上將被判死刑,總好過成千上萬的士兵被餓死強吧。”
“少尉,你錯了。”維特科夫聽到這裡,義正嚴詞地對恩裡克說道:“你根本不瞭解這些法西斯的將軍們,對他們來說,在戰場上的士兵,那只是數字而不是生命。他們絕對不會爲了一堆枯燥的數字,而甘心情願地犧牲自己的性命。而且前來救援保盧斯的曼斯坦因也被我們打退,我想,再也不會有人來營救被圍在斯大林格勒的部隊了。”
恩裡克等維特科夫說完後,使勁地點點頭,贊同地說道:“上校,您說得對。我們沒想到他們會遺棄我們,眼看着一整支部隊全軍覆沒,真是讓人難以置信。這樣的事情是完全不可思議的,真不敢相信他們會犧牲掉三十萬德國士兵,我們無法理解這樣的舉動。”
“少尉,您是怎麼被……呃,加入到我們這邊來的?”我本來想問他是怎麼被俘的,剛說到一半我就覺得不妥,擔心會傷害到他的自尊,便換了一個比較委婉的詞。
聽到我第二次問起他是怎麼來到我們這邊時,恩裡克又開始繼續講他自己的故事:“我站在戰友的遺體前,不知道站了多久,知道旁邊有人抓住我的手臂使勁地搖晃了幾下,我才沉思中醒來。扭頭一看,原來是自己的部下庫恩下士。他見我回頭,將一張折起來的紙遞向我,同時嘴裡說道:‘是他給家裡寫的信。’說着朝被瓦礫蓋着的屍體努了努嘴。
我打開信紙,只見上面寫着:‘……親愛的,我無法用語言向你描述我們所面臨的痛苦,而這種痛苦只會越來越糟糕,很多人都死在了這裡,而他們的家人卻永遠無法知道他們的最後結局。如果你也什麼消息都沒有,那就把我當成他們其中的一員吧,或許你在收到信的時候,我受了傷當了俘虜,又或者已被凍死、餓死。對不起,親愛的,這封信好像被我們變成了一封絕筆信。我不知道我們還能活多久……’
我隨手將信放進了自己的衣兜,而旁邊的庫恩見我看完了信,朝左右張望了一下後。湊近我低聲地說道:‘少尉。您知道嗎?我聽說其他部隊的士兵。在不攜帶武器的情況下,悄悄地潛入到敵人的陣地上,就可以獲得充飢的食物。’
我聽他說完,皺着眉頭反問道:‘他們被自己的長官發現後,不會被槍斃嗎?’
庫恩搖搖頭,回答說:‘少尉,他們雖然爬到敵人的陣地上去索要了食物,但最後還是回到了自己的陣地。如果俄國人在這個時候發起進攻的話,他們還是像從前一樣開槍射擊。至於說到槍斃,這是不可能的,因爲他們到敵人那邊去,都得到了自己長官的默許,回來時,還不忘給長官也帶點吃的回來。’
正在這時,我們陣地對面的大喇叭又響了起來,有個明顯是德國口音的男子在大聲地說道:‘被圍困在斯大林格勒的德軍官兵們,你們是不是還在等着曼斯坦因來救援你們嗎?實話告訴你們吧。他的部隊在紅軍的不斷打擊下,正在節節後退。如今已被紅軍驅離到你們兩百公里的區域。……隨着古門拉克機場的失陷,你們和外界的聯繫完全中斷了,僅僅靠在戈林空軍有限的幾架運輸機所空投的食物和彈藥,根本滿足不了你們三十萬人的需求。因此,德國士兵和軍官們,你們每天的口糧,很快就會縮減到100克麪包和10克香腸。……’
聽到這裡的時候,庫恩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憤憤不平地罵道:‘見鬼,我們現在差不多兩天才能分到100克麪包,至於香腸,除了當官的以外,我們連影子都見不到。’
我聽庫恩發牢騷時,腦子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主意打定,我拍拍他的肩膀,問道:‘下士,願意跟我一起去冒次險嗎?’
庫恩聽我這麼問,顯然猜到了我接下來會說什麼,連忙把腰桿挺得筆直,回答道:‘少尉,我堅決服從您的命令。’
見他沒有異議,我便向他宣佈:‘下士,放下你的武器,跟我到對面去找點吃的。’
我的話音剛落,庫恩下士二話不說地將自己挎在肩上的衝鋒槍摘下來扔在戰壕裡,接着又脫下了武裝帶,隨後停止身體向我報告說:‘少尉,我已準備就緒,可以出發了。’
我也摘下了自己的身上的武裝帶,連武器一起扔在了戰壕裡,衝庫恩一擺頭,說道:‘下士,我們出發吧。’
我倆離開戰壕沒走出多遠,忽然聽到後面有人喊:‘喂,恩裡克少尉,庫恩下士,你們要去哪裡?’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兩名我排的戰士,正從戰壕裡探出半邊身子向我們張望。沒等我說話,庫恩就擡手向我們即將要去的地方指了指。雖然他沒有說話,但那兩名士兵頓時心領神會,也紛紛解下身上的武裝帶,連武器一起扔在了旁邊,手腳並用地跑出了戰壕,朝我們跑了過來。
就這樣,我們四個人踏着厚厚的積雪,朝着遠處有喇叭聲傳來、被積雪覆蓋的廢墟,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去。因爲飢餓和疲勞,我們走得很慢,不知道走了多遠,忽然身邊響起了一聲威嚴的低吼聲:‘站住,舉起手來。’
我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發現不知在什麼時候,從雪地裡冒出了五六名穿着白色僞裝服的蘇軍士兵,他們圍在我們的四周,手裡的武器都指向了我們。見此情形,我和我的部下都乖乖地舉起了雙手。
也許看到我是軍官,一名戴大檐帽的軍官走到我跟前,從頭到腳將我搜查了一遍後,隨後站直了身體向後退了一步,把手伸向了腰間。我看到他的這個舉動,不禁心都涼了半截,心說我們都放下了武器過來,難道還要把我們都打死嗎?但隨即一想,就算不過來,我們早晚也是死,與其等到那時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還不如讓他打死了省事。
就在我閉目等死的時候,有個東西砸在了我的胸口,接着又啪的一聲落在了我的腳下。我睜開眼睛一看,雪地上有個紙包。我擡頭朝戴大檐帽的指揮官望去,只見他從另外幾名士兵擺擺手,那些人就收拾武器轉身離開了。我彎腰撿起地上的紙包,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塊黑麪包。我把麪包分給庫恩他們三人後,拼盡力氣把麪包往嘴裡塞。
吃完麪包,我身上的力氣稍微恢復了一點,這時,還在吃麪包的庫恩口齒不清地問我:‘少尉先生,接下來該怎麼辦,還是回我們的陣地去嗎?’
我聽完後,苦笑着對庫恩說:‘庫恩下士,我不想再回去了,我要去向俄國人投降。’
聽我這麼說,一名士兵緊張地提醒我:‘少尉先生,您可要想清楚。我聽別人說,俄國人抓住我們的軍官後,都是直接槍斃掉,您可不能去冒險啊。’
對於士兵給我的忠告,我搖了搖頭,固執地說:‘你們沒聽廣播裡說嗎?只要放下武器投降,他們會保證所有人的生命安全。哪怕真的是要槍斃,我也認命了,反正現在就是回陣地去,也多活不了幾天。早死晚死都是死,還不如賭一把。’
聽我說完這番話以後,庫恩下定了決心,要和我一起留下來,而另外兩名士兵則搖着頭重新返回了我們原來的陣地。等他們走遠後,我帶着庫恩進入了蘇軍陣地,在他們的帶領下,找到了烏布利希同志和他的反法西斯聯盟的同志。”
聽恩裡克講完他的故事後,我們又閒聊了一陣,見時間不早了,我便安排人手帶着烏布利希他們幾人去休息。
等烏布利希他們幾人離開後,維特科夫有些不滿地說道:“軍長同志,您剛纔聽恩裡克少尉講的故事了嗎?我認爲他就是一個投機者,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他是根本不會向我們投降的,所以我覺得不能讓他留在反法西斯同盟裡,應該立即將他送到戰俘營去。”
我對維特科夫所發的牢騷,只是微微笑了笑,隨後說道:“參謀長同志,難道您沒發現,在和恩裡克少尉的聊天中,我們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這對我們接下來的戰鬥,是非常有益處的。”
“有用的信息?”維特科夫聽我這麼說,不禁自言自語地念叨說:“可是我沒聽出什麼對我們有用的信息啊?”
我給第284師的師長瓦丘克上校打了一個電話,讓他立即趕到指揮部來。放下電話後,我對維特科夫說:“城裡的德軍官兵因爲補給不足,目前已陷入了飢寒交迫的困境,如果我們在發起軍事進攻的同時,加大政治勸降攻勢的力度,就會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雖然我這麼說,但維特科夫還是有些耿耿於懷:“恩裡克少尉他們來我軍陣地時有四個人,等吃完東西后,就有兩名士兵返回了他們的陣地,沒準在接下來的戰鬥中,這次吃過我們東西的德國佬,還是會向我們的指戰員開槍的。”
“參謀長,您說得很對。”我先是肯定了他的說法後,又發表了自己的觀點:“但是我們的政治攻勢哪怕只瓦解一小部分士兵,但敵人的實力也受到了削弱。這樣一來,我們在戰鬥中就可以少傷亡一些指戰員。”
正說着話,門口傳來了瓦丘克喊報告的聲音,我連忙衝着門口答應了一聲:“進來!”
沒想到過了一兩分鐘,還沒見瓦丘克出現在門口,我以爲他沒聽見我的聲音,便提高嗓門又喊了一句:“外面是瓦丘克上校嗎?進來吧,我們正在等您呢。”(……)